按:寫賈寶玉的文章不少,論甄寶玉的文章不多,此文為一說。
甄寶玉這個人物在書中似乎是多余的,歷來被研究者和讀者所忽略。 單從小說人物的塑造來說,賈寶玉的形象已經非常完整,作者何必又多此一舉寫出一個甄寶玉來?現存前八十回的文本,甄寶玉只是一個影子,沒有正面登場。可以說,抽掉甄寶玉這個人物絲毫不影響紅樓故事的完整性。可脂批在第二回就告訴我們,“甄家之寶玉,乃上半部不寫者,故此處極力表明,以遙照賈家之寶玉。凡寫賈寶玉之文,則正為甄寶玉傳影”。也就是說,作者真正想寫的其實不是賈寶玉,而是甄寶玉。可見甄寶玉非但不是可有可無,反倒是紅樓真正的核心人物。 前八十回提到甄寶玉只有兩次:一是第二回,賈寶玉還沒有登場,作者就借雨村之口告訴我們,金陵城中有一個甄寶玉;二是在五十六回,甄賈兩個寶玉在夢中合體。如果把一百零八回的紅樓在五十四回分成完全對稱的兩扇,那第五十六回正好是下半部的第二回。甄寶玉分別在上下兩個半部的第二回被提及,這應該不是巧合,而是作者的刻意安排。可以說后半部一開始,作者就在為甄寶玉的正式出場做鋪墊了。前半部不寫的,正是后半部著意要寫的。到七十一回提到甄家給賈母的壽禮,脂批說“蓋甄事欲顯,賈事將盡”。僅僅過了三回,到第七十四回就從探春和寧府下人口中交代甄家被抄、進京治罪了。如此緊鑼密鼓,料甄寶玉不會在紅樓尾聲處才出場。 從前八十回看,兩個寶玉可以說貌離而神合,也就是脂批說的,所有寫賈寶玉的文字其實都是在寫甄寶玉。這兩個人物到底是怎樣的關系?一說甄寶玉才是神瑛侍者的凡身,賈寶玉只是頑石,克隆了神瑛的相貌,就是說賈寶玉這個人是假的,林黛玉還錯了眼淚,此說實在荒唐,不值一駁。與之相對,另有一說賈寶玉是神瑛凡身,甄寶玉才是頑石,賈寶玉帶的那塊玉是假的。這也明顯不通,書中明明交代賈寶玉從娘胎里銜下來的那塊玉就是頑石的幻相,從未提到甄寶玉也有玉。至于說二人分別繼承了神瑛的靈魂與皮囊,則更是讀者一廂情愿的杜撰了。賈寶玉是神瑛轉世,通靈玉即頑石,它在凡間充當了神瑛隨行記錄者的角色,這點沒有任何異議。至于甄寶玉,除了也叫寶玉,跟賈寶玉相貌品格有些相同之外,他跟那個還淚、通靈的神話沒有一點關系。 這也就否定了甄賈二玉互為鏡像之說,這種鏡像,是單向而不是互相的。賈寶玉是甄寶玉的鏡像,而甄寶玉則是現實中一個真實的人物,他在小說里承擔著賈寶玉這個虛構出來的鏡像人物所不能承擔的東西。也只有這樣,甄寶玉在書中才有存在的意義,而他所指向的只能是作者曹雪芹本人。甄寶玉,其實就是真雪芹,自傳說并不是無根無據,但這個自傳首先指向的甄玉,而非賈玉。甄賈二玉在書中不是并列的,而是遞進的。如果把紅樓比作一面鏡子,賈家、賈玉在正面,他們是作者借假語村言敷演出的“滿紙荒唐言”;而甄家、寶玉在背面,他們才是作者將真事隱去的“一把辛酸淚”。寫賈玉是為甄玉傳影,寫甄玉又是在給曹氏自己立照。賈、甄、曹三者,就好比是相片、底版、真人之間的關系。 既然“凡賈玉文字都是為真玉傳影”,那千呼萬喚始出來的甄寶玉后回肯定會擔當重任。 “釵玉名雖兩個,人卻一身,此幻筆也”,這段脂批用到甄賈二玉身上也非常合適。前八十回甄玉賈玉其實就是一個人,作者卻把他們寫成兩個,用的也是幻筆。但這里作者還是非常寫實,并沒有什么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巧合。甄家人看見賈寶玉,也沒有驚得目瞪口呆,只是笑說“若不是在府里遇見,只當是我們寶玉跟在后邊上京來了”,這樣生活化的描述、模糊化的處理正是作者的高明之處。說二人相像到真假難辨,那無疑是解讀過度了。 如果說前期甄賈二玉都是曹雪芹的話,那后期甄寶玉還是曹雪芹,賈寶玉則不是了。也可以說,曹雪芹把自己少年的經歷寫到了賈寶玉身上,而把自己成年后的經歷寫到了甄寶玉身上。前半部甄賈可以不分,寫賈的其實也是寫甄的。到后半部則賈事漸退,甄事漸顯,甄賈的銜接輪換是非常自然的。這其實像極了湘云所說的陰陽,陰盡了就是陽,陽盡了就是陰,并不是又生出一個來。 紅樓既然以神話起,必然還要以神話結。后期神瑛侍者轉世的賈寶玉已不能體現曹雪芹現實的生活軌跡,作者只能借甄寶玉來完成自己在書中的形象。甄賈分開后的賈寶玉將完全成為一個小說中的人物,作者可以天馬行空地去塑造他,可以讓他出家為僧,可以讓他懸崖撒手,可以讓他回太虛幻境,而甄寶玉則成了作者在小說里的化身,他只能老老實實地活在現實里。 眾所周知,紅樓的敘事視角是石頭而非寶玉,前八十回之所以給人的感覺是以寶玉視線為轉移,那是因為玉在他的脖子上。通靈玉能知奇禍,這在后半部定要有所體現。這會不會是說,奇禍來臨之前,通靈玉離開了賈寶玉?雪芹當然不會讓玉自己飛走,根據脂批“甄寶玉送玉”的提示,通靈玉應該是幾經輾轉到了甄寶玉那里。那么紅樓的敘事角度自然也會隨之轉移,甄寶玉接過玉為我們把故事講完,再把玉還給它原來的主人,最后由癩頭和尚跛足道人帶回情梗峰下。而此時,神瑛也該回太虛幻境銷號了。既然是 “大過節”“大關鍵”,“甄寶玉送玉”就肯定不會是玉丟了又被送回來這么簡單。能跟“賈府之敗”“元春之死”“黛玉淚盡”這些重大事件相提并論的,恐怕只有“神瑛歸天”了。 總是覺得紅樓的整體氣質其實并不像是夢,更像海市蜃樓,飄渺卻又真實。故事的背景在金陵是無疑的,可作者卻通過小說,把它折射到了都中。我沒有考證過曹氏家史,但偶然看見史料記載,康熙六次南巡,四次都是曹家接駕,這跟第十六回趙嬤嬤說的“獨江南甄家四次接駕”的描寫完全一致。也正是在這里,脂批告訴我們,“點正題正文”,“甄家正是大關鍵、大節目,勿作泛泛口語看”。這幾乎是在明確告訴讀者,甄家便是現實中的曹家。至少在前八十回作者傳遞給我們關于甄家的信息,諸如四次接駕,內部抄家,壞事前轉移家產,抄家,進京治罪等都是曹家實有之事。而賈家被抄和抄家之后的故事,更多應該是小說創作。歷史和小說就這樣交織在一起,歷史可以去考證,而小說,就只有去探佚了。 賈寶玉的結局是回太虛幻境無疑,那甄寶玉結局又是怎樣?我想著應該是“著書黃葉村”、“舉家食粥酒常賒”吧,或許身邊還有湘云為伴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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