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詩詞大會火了之后,先后出來好幾個介紹詩歌作用的帖子,其中流傳較廣的是《中國詩詞大會教會你怎么用好詞兒描述心情》(交匯點 2017-02-12)。它一口氣舉了13個例子,說明讀不讀詩歌大不一樣。比如: 1,當你開心的時候 你可以說: 春風得意馬蹄疾 一日看盡長安花 而不是只會說: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2,當你傷心的時候 你可以說: 問君能有幾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而不是只會說: 我的心好痛 3,當你看到帥哥時 你可以說: 陌上人如玉 公子世無雙 而不是只會說: 哇塞,好帥! 我了個去,太帥了 …… 讀詩就為這個? 這個帖子當然有調侃的成分,但它確也提出了一個問題:讀詩的意義何在? 一位朋友曾告訴我,上世紀八十年代,詩歌在大學中很是流行了一陣。如果某男生會寫詩,一定不缺仰慕的女生;若還會彈吉他,想不紅都不行。 不過,如果問:那些校園詩人留下了哪些詩作?這些作品在詩壇產生了怎樣的影響?他們當中后來始終堅持詩歌創作的有幾位?答案多半會令人失望。可見,校園詩人的讀詩和創作有“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嫌疑。
當然,在不同場合,針對不同對象,都能背幾句有關聯度的古詩詞,說明肚子里還是有點存貨的。 但也僅此而已。小時候,老師就教育我們:第一個把姑娘比喻成鮮花的是天才,第二個把姑娘比喻成鮮花的是庸才,第三個把姑娘比喻成鮮花的是蠢才!古詩詞里的一些句子再精當生動,也是古人的創造,后人即使倒背如流、信手拈來,也就是上述說法中的“庸才”,不能當作值得大力倡導的事情吧? 此外,對一首詩,大家的解讀一致,應用時才不會產生歧義。但這種情況恰恰并不多見,常態是“詩無達詁”。比如,白居易《草》中“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一般認為是詩人在歌頌頑強的生命,但俞陛云注《詩境淺說》認為“誦此詩者,皆以為喻小人去之不盡,如草之滋蔓。”今人喻守真編注《唐詩三百首詳析》也說:“此詩雖是詠物詩,意在諷刺小人,又可作寓言詩看。”在有多種解讀的情況下,學術研究不會受影響——它本身就需要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但民間的應用就不易順暢。中國詩詞大會不設置應用的環節,詩詞的背景、含義都由嘉賓“說了算”,是不是也有這方面的考慮? 我上小學時,語文課上教過幾首“鵝鵝鵝,曲項向天歌”之類的古詩詞。那時,學古詩詞還沒有上升到防止“去中國化”的高度,至多認為別把老祖宗忘了。“文革”期間,更不說它了,除了老人家和名噪一時的小靳莊的農民詩,其它詩詞極少被提及。“文革”結束后,詩歌興了一陣,出了一批詩人,北島、舒婷、顧城是其中的佼佼者,但就轟動性和影響力而言,似乎還是趕不上小說(包括報告文學)。所以,我比較能接受古詩詞不能滿足人們更復雜的心聲傾述,已逐步淡出江湖的觀點。 類似的還有書法。很多人大概都會有這樣的感受:古代很多普通百姓的書法水平也不亞于現在的書法家。這不是九斤老太“一代不如一代”的心理,而是認同一個常識——“拳不離手曲不離口”。毛筆這個工具基本不用了,高手自然就少了。今后,用筆寫字也成了稀罕事,只有真心喜歡書法的才會花功夫去練。換句話說,無論怎樣強調書法的意義,其萎縮的趨勢都是在所難免。由此擔心傳統流失、道德滑坡,是不是有點“杞人無事憂天傾”?
再說,當年,不是有“一部《十五貫》救活一劇種”的說法嗎?美國唱作人、藝術家和作家鮑勃·迪倫能獲2016年諾貝爾文學獎,不就在于他“用美國傳統歌曲創造了新的詩意表達”嗎?可見,弘揚傳統文化,別只強調意義,關鍵在于尋找、挖掘、展現其現實活力。 對讀詩的意義,說的比較多的還有以下幾點: 1.“腹有詩書氣自華”。 我覺得,蘇軾所說的“詩書”不能狹義地理解為詩詞,也不僅僅是指知識,而是學問、才能、見識。 2.有利于提高作文、說話水平。 這我有同感。中國古典詩詞,特別是其中的佳作名篇,不是千錘百煉便是妙手可得,其語言表達能力極強,應用得當,不僅傳神,還短小雋永、以簡馭繁、能“少少許勝多多許”。比如,“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的壯烈,“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的情懷。不過,這樣的應用需要條件——如果聽者古詩詞的積累與引用者相當,就能產生共鳴。否則,恐怕會感到茫然或不知所云。 3.可以陶冶情操。 這種說法頗流行,但我持懷疑態度。所謂陶冶情操是指情感和操守通過一些外部條件的熏陶而得以改善乃至升華。我認為,在這個過程中,關鍵是悟性而不是讀不讀詩。有悟性,不讀詩,也會對生活中的一些哪怕微不足道的小事中產生感觸、引發聯想,以致情操得以升華;沒有悟性,“滿腹詩書”,也不能結合自身實際去修正調整,形成高尚的情操。我有個年逾八旬的親戚,“斗大的字也識不了一籮筐”,別說唐詩宋詞,報紙也看不了。可她有主見有底線,無論與誰相處,無論大事小事,有禮有節,因此,在親友同事中都堪稱德高望重。反之,無論歷史上,還是現實中,滿嘴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的,是個別現象嗎?這不是認為學不學文化無所謂,而是確信說的高雅與做的高雅完全是兩碼事。
4.一個人只有此生此世是不夠的,他還應該有詩意的世界。 或許因為原創是王小波,這話流傳甚廣。 而且,持與此相同觀點的人并非個別。比如,有人說,現代人的生活早已淪為速度、效率的犧牲品,丟失了古人的精致,也缺少了那份對生活的細膩感觸和詩情畫意。古人吟詩作對、水岸修禊、竹林集會、曲水流觴,或飲酒興之所至擊節高歌,或長亭折柳送友、叮咚一曲琵琶,種種之事,今人想來,無一不是令人作羨的真性情。 我沒有做過相關的研究和調查,不知道“有詩意的世界”需要哪些條件。在我看來,這可能主要靠天資,后天很難培養。《菜根譚》中所說的:“人有一字不識而有詩意者,得詩家真趣;一偈不參而有禪味者,悟禪教玄機”,那都是有緣之人。 所謂與詩歌的緣分,一是浪漫——整天想著柴米油鹽的人,肯定讀不好也寫不好詩;二是觀察敏銳而細致——無論是形態、光線、色彩還是表情、動作、語言等等,極微小的差異都能辨別、捕捉;三是形象思維能力比較強——光縝密不行,還需能將文字與圖像作自由迅速地轉化;四是文字基礎扎實,不至于“茶壺里煮水餃——有貨倒不出來”。 總之,不是每個人都能領悟到詩歌的精妙、更不是每個人都適合寫詩。 5.與一群同樣想法的人同行。 有人成立了一個無意義詩社,聲稱:我們不是大觀園里衣食無憂的小姐、奶奶,無意義詩社也并非輪流做東的海棠詩社。我們都是塵世中背負著養家糊口責任的普通人,只是希望,一群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奶得了萌娃的小姐妹們,借助微信這種便利的交流平臺,在這硬邦邦的大大世界里,擁有一塊柔軟詩意的小小自留地。 我最欣賞這樣的讀詩——不是為了上級有號召,也不是為了附庸風雅趕時髦,不是為了達到什么目的,獲得什么好處,而是發自內心的去追求自己真正喜愛的東西,在詩詞里面尋找共鳴,與一群同樣想法的人同行。 詩友與棋友、球友、驢友、牌友一樣,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但玩法不一樣,結果還是有區別的。玩得高雅,積以時日,就能玩出情趣、品味、境界,情同手足;玩得粗俗,多半會爭強好勝、爭名奪利、引發糾紛直至一拍兩散、不相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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