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意中的教育理趣 ——幾首古詩的教育解讀 何偉俊 一、 教學藝術又一境——畫到生時是熟時 題畫詩 鄭板橋 四十年來畫竹枝, 日間揮寫夜間思。 冗繁削盡留清瘦, 畫到生時是時。 鄭板橋以詩、書、畫三絕著稱于世,尤以畫竹為佳。“四十年來”告訴我們板橋畫竹是付出了一生心血的, 畫竹成了他展示生命的一種方式。任何一項技術或藝術都值得人去追求一生。也只有把一項技術或藝術作為一生的追求,才可能達到精純的狀態;這項技術或藝術也才能成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畫竹枝”似乎不是一項高深的技藝,但板橋卻用一生的思想情感傾心于它。因此,他才對畫竹有了自己獨特的體驗,畫出了獨具一格的竹子。技藝的精進,不僅在于生命的投入,還在于生命投入的方式。做和思就是生命投入的方式。“日間揮寫夜間思”就是板橋畫竹的生命投入方式。有了日間的“揮寫”, 加上夜間的“沉思”, 板橋才感悟到了畫竹的真諦, 才畫出了竹子的神韻。 我們的教學也可以用一生的時間、精力來投入,進入“日間教來夜間思”的生命狀態。 從冗繁到清瘦, 可以看出板橋對畫竹領悟的過程。可以想象,剛開始畫竹,他是把竹枝的一枝一葉都要畫出來的,所謂“一枝一葉總關情”。但這樣的表現只是對自然的忠實的復制和描摹, 最高境界只是逼真而已,并不能表現竹子的精神, 以及表現自己對竹子意義的獨特理解, 從而達到藝術化的境界。我們的教學也一樣,關注了“枝枝葉葉”,精雕細琢,像目前的一些公開課那樣左右逢源、天衣無縫。這樣的教學,也只是高度程序化、技術化的樣品展示而已。 “清瘦” 可以說是板橋對竹子意義特有的發現, 對這種發現的表現就成了一種藝術風格。這種風格既有屬于竹子的天然素質,又傾注了作者的情思。也許清瘦的竹子不那么像自然界的竹子, 畫著畫著, 對過去的純描摹而言似乎是“生”了,但這卻是一個更高的創新的“熟”的境界。我們可以這樣理解, 藝術的創造只有當我們在一個階段以后感覺到了“生”, 才能進入另一個“熟”的天地。生,其實是對當前自我的否定, 由生到熟,再由熟到生,不斷否定自己,不斷上升, 以臻完美。教學藝術也是這樣,只有擺脫了技術的層面,帶著思想和情感,形成了屬于自己的獨特風格,教學才能成為一門藝術,融進教師本人和學生的生命之中。 這大概是教學的一種理想境界吧。 二、 教育不要與兒童的天性作對——畫眉林間自在啼 畫眉鳥 歐陽修 百囀千聲隨意移, 山花紅紫樹高低。 始知鎖向金籠聽, 不及林間自在啼。 畫眉在山林間自由跳躍, 隨意鳴囀。它的生命是本真的, 它展示生命的方式是自在的, 是豐富多彩的。它和山林融為一體,高高低低的樹木、紅紅紫紫的野花,這些仿佛就是它生命的一部分,它的生命在這里完全敞開,隨心所欲,婉轉啼鳴, 豐富多彩。 畫眉在金籠里,行動限制,啼鳴單一。它的生命受到束縛, 離開了給予它生命的那個環境, 它的生命也就失去了本真。“金籠”,在外人看來,也許是優越的環境,優厚的條件,在這樣的環境里應該感到幸福才是。 把畫眉捉來(或買來)的人, 讓它住在金籠里,也許會認為它是幸福的、幸運的。可在作者看來,恰恰相反。他看到畫眉鳥被鎖在金籠里,聽著它不自在地啼叫, 心里也不自在起來。 再想想曾經的畫眉,在林間上下飛跳,百囀千聲,曲盡其妙,不由感慨系之。 一個“始”字, 寫出了詩人的若有所思、若有所悟,我們讀到這里不禁也心有所感。 一個人從小到大、從幼到長,是不是也可能不斷被鎖進金籠呢?這金籠也許是金錢、名譽、地位,也許是外在的各種欲望,也許是各種規矩、限制。這些都使人失去了生命的本真, 人在“金籠”里迷失了自我。尼采看到,在現代工業化社會里,個人失去了自己的個性, 自我迷失了。 他呼吁: “成為你自己!你應當成為你之為你者。有一件東西是不可缺少的, 那就是: 人應當做到自己滿意。”尼采指出,由于科學的嚴格分工, 教育者只有極專門、 極狹窄的知識,學校只能是高級保姆,遇到天性完善的學生就無能為力了。尼采認為現代教育工廠化了,在那里,固定的教材施于一切人,學生完全沒有主動權,把生命耗費于死的學問。 我們什么時候才會像歐陽修那樣猛然醒悟: “始知鎖向金籠聽, 不及林間自在啼。”我們什么時候才能找到教育的本真,放飛學生的心靈,還學生生命的本真,還學生“自在啼”的“山林”。杜威曾說:教育不能和兒童的天性作對。 但愿我們的教育多一點“山花紅紫”,少一點“鎖向金籠”;多一點“百囀千聲”, 少一點“不自在之啼”。 三、 教育的信念——不信東風喚不回 送 春 王 令 三月殘花落更開, 小檐日日燕飛來。 子規夜半猶啼血, 不信東風喚不回。 之所以常常想起這首詩, 是從中讀出了“信念”兩個字。二三月間,子規白天啼叫,夜半猶啼,聽著,聽著,人們聽出了執著, 聽出了信念——“不信東風喚不回”。原來,它啼喚的是心中的春天。這啼喚非一般的啼叫,而是“啼血”。這一“血”字,悲壯、凄美的情緒彌散出來了。這執著、信念中就灌注了心血,讓人體會到了一種生命的追求、一種理想的情懷。 當我思考一些教育問題、一些語文教學問題時,當我感動于一些教師耐心地、反復地教育、等待一些特殊的學生時, 當我敬佩于一些教育者超越功利和現實,矢志于教育理想時,我便想起夜半啼血的子規。人們常說教育是事業,是科學,是藝術。 我想,除此之外,教育還是信仰。盡管,教育不是萬能的,盡管教育不能立竿見影,但教育者應該相信教育的力量, 即對教育的信仰。 教育者要有一點“只管播種耕耘,不管收獲或暫時不管收獲”的氣魄和勇氣。 由信念來理解“子規夜半猶啼血”, 第一句的“殘花”和“小檐”就不是作者信手拈來、隨意點染的景物了。殘花落了,似乎令人傷春感懷。“更開”,似乎令人感到一種不懈、執著。于是,“小檐日日燕飛來”就不僅僅是“自去自來堂上燕”的景觀。檐雖小,那是燕子的家。這家,它是要日日飛回來的。這里是不是也有執著、依戀,也有信念? 這樣想來,花開花落、燕子飛來、子規啼叫,這些景語就都有了情思。執著、信念、追求等這些“虛”的情思就化為了“實”的景物。審美的境界、有意味的形式就被創造出來了。 “落更開” “燕飛來”“夜半猶”“不信”“不回”也因為作者胸中的情思而具有了生命。 當我們的反復教育暫時不見效果的時候, 當我們將要對一個學生輕言放棄的時候, 當我們為教育的無奈沮喪不已的時候, 讓我們想起杜鵑, 想起這句讓你一讀就忘不了的詩:“子規夜半猶啼血,不信東風喚不回。” 四、 教育之花何時發——不必現在相遇 尋隱者不遇 賈 島 松下問童子, 言師采藥去。 只在此山中, 云深不知處。 “尋”還是“訪”?有些資料甚至教材上的題目是“訪隱者不遇”。 查了手頭的兩本書, 題目都是“尋隱者不遇”,一本是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唐詩一百首》,一本是黃山書社的《唐詩三百首》。 由于有不同的說法,便引起了我的思考。尋是尋找的意思, 即目標并不清楚、不明白,而去尋找、發現;訪,一般是有目的的探望,是事先約定的。當然,訪也有尋訪、 探訪的意思。從題目看,賈島未遇隱者,顯然是事先沒有約定。他大概知道,某個地方有位隱者,便去尋找。尋,更能體現賈島對隱者的向往。 “在”還是“不在”?賈島沒有尋到隱者, 隱者“不在場”; 只在此山中,隱者又是“在”的。我們是不是可以這樣想,賈島尋到了隱者, 只是沒有遇到隱者, 隱者已經“在”賈島的心里。也許,這樣尋到的隱者才更是“隱者”。賈島感悟到了這樣的“尋隱者不遇”的意味, 于是吟出這樣看似淺顯如話又意味深長的小詩。 “遇”還是“不遇”?賈島尋隱者不遇,有淡淡的遺憾。但他“尋了”,來到了隱者生活的地方,就像魏晉時期的名士王子猷雪夜訪友,到了朋友門前,并不進去,原路返回,趁興而來,趁興而歸。賈島一心尋隱者,到了隱者生活的地方,卻沒有見到隱者,可謂是“不遇”。但賈島在心里似乎又“遇到”了隱者。隱者與山、松為友, 同云、霧相伴, 以采藥為樂。這才是真正的隱者。隱者的不出場“成就”了真正的隱者, 給人豐富的想象空間, 更符合隱者的身份。與其說賈島尋隱者“不遇”, 不如說賈島在心里與隱者“神遇”了。 人生在于創造、探尋,沒有現成的人生等你去訪問。有的人和事你遇到了,卻無動于衷;有的人和事你從來沒有遇到過, 或者曾經遇到過后來再也沒有遇過,但他們會在你的夢境里、游思里、心底里,不經意地悄然而至、不期而遇。教育就是對學生心靈的探尋和相遇吧。也許你的教育,學生當場心領神會了,有了美好的心靈相遇;也許你的教育似乎“對牛彈琴”,“云深不知處”了,那就讓美好相遇在一個遲到的春天里吧。 五、 教育的另一種美——把秘密藏在心里 池 上 白居易 小娃撐小艇, 偷采白蓮回。 不解藏蹤跡,浮萍一道開。 一首小詩,一件小事,一個小人。流傳至今,魅力何在? 小人的“偷采樂”。小娃偷采白蓮,此“偷”非偷竊之偷。小娃偷采白蓮是一種好奇, 是一種冒險,是一種背著大人做成一件只有大人才能做的事的樂趣。小孩子的天性,一是喜歡學著大人做事,戴大人的帽子,穿大人的衣物,在嘴唇上畫胡子扮大人樣,等等。這個小娃或者跟著大人采過白蓮或者在岸邊看到過大人采白蓮,這樣的經歷,讓他小小的心里產生了羨慕, 產生了冒險的沖動, 小小的陰謀在他心里醞釀,趁著大人不在家, 瞞著大人也過一把采蓮的癮。二是喜歡偷偷地做大人不允許做的事。小孩子天生逆反好奇,越是大人不允許做的事,越想偷偷地去做。很顯然,大人是不會允許小娃一個人去采蓮的,小娃只能瞞著大人偷著去采。“小娃撐小艇,偷采白蓮回”,兩個小字,透露出輕快、可愛,從中不難想象出小娃偷采白蓮成功后的得意、 興奮和快樂。 大人的“偷看樂”。小娃偷采白蓮, 以為天衣無縫,神不知,鬼不覺。他哪里知道,他的一切舉動都被一個大人( 白居易)偷偷看了個夠。 他看到了小娃的偷采,心里想著,真是個小機靈鬼;又看到了“浮萍一道開”,便想到,盡管小娃是偷著采蓮的,是不想讓人發現的,但小娃就是小娃,他不知道把“浮萍一道開”的“蹤跡”藏起來。這就是小孩子,天真、幼稚。 當這位大人看到小娃既想偷瞞著大人采蓮,又想到他不知道掩藏蹤跡時,我們可以想象,這位大人笑了,可能還是掩著嘴竊笑。但是,他不想讓小娃發現自己在偷看, 不想破壞小娃“偷”來的樂趣。“不解藏蹤跡,浮萍一道開”,表面看是寫景,其實是寫人。這個人就是作者,寫他看到的“浮萍一道開”,寫他想到的“不解藏蹤跡”, 寫他“偷看”到后的快樂。 小娃偷采白蓮,不想讓人發現,也以為沒有人發現,他不知道他的偷、他的樂被一個大人看到了,而且,看得津津有味,看出了一首詩; 白居易偷偷看到了, 他沒有讓小娃知道他偷看到了, 他成全了小娃的快樂, 同時也得到了自己的快樂。一個小娃,一個大人;一個偷采,一個偷看。兩個人都在場,兩個人卻沒有見面。小娃不懂得“藏”, 白居易卻懂得“藏”。 這一大一小的快樂是“偷”來的, 也是“藏”來的。 當我們發現學生的某個“偷著樂”的秘密,當我們和學生有一個默契的約定, 當學生似乎明白了我們的某一句話語……讓我們不要說出來, 和學生一起把這份美好相互藏在心里。曹文軒說,最聰明的朗讀就是傾聽;也可以說,最智慧的告訴就是無言。 (作者單位:江蘇泰州興化教育局教研室) 本文選自《語文教學通訊·C》2017年1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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