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人物都是假的，卻寫出了真相（透徹好文）

小說人物都是假的，卻寫出了真相

——再讀《滄浪之水》

我又一次翻出了閻真的這本《滄浪之水》。

《滄》的主人公池大為的蛻變過程，在第一遍閱讀時，我幾乎都沒有發現。我感覺，這就是一個人在社會上不斷成長必然要經歷的過程，自然而然，理所當然，換成我也是最好的選擇。然而，正是這種我們都覺得“自然而然”“理所當然”的過程，有一種“天機泄露”的感覺（雷達語），有特別強的現世生活代入感，讓人諱莫如深卻又駭然生寒。

再讀，深思，發現表面上風平浪靜，實際上驚心動魄，漫長得殘忍。

一個沒有任何背景的農村大學生，作為第一個碩士被省衛生廳點名引進，從而帶入政治漩渦的中心。在省衛生廳里，池大為經歷了由對抗到退守到投降的心路歷程，使他從一個棱角分明、壯志滿懷的上進青年，蛻變成干練狡黠、精通潛規則的官場紅人。

年輕的池大為善良，有操守和堅持，這使他注定要受到挫折和懲罰。很快，他就因為自身的原則、耿直等原因，被踢出了衛生廳的核心圈子，扔到了中醫學會這個山高皇帝遠的地方。幸好，他是那種耐得住寂寞的人，更好在他有一個同樣不茍名利的妻子董柳（幸好和屈文琴分了）。他下下棋，寫寫文章，一副無欲無求的樣子——不過，在中醫學會的時候，池大為寫了很多專業性論文，這為后來上位打下了一個最堅實的基礎，那就是業務能力強。

池大為的這幾年，平靜、自在、有滋有味。只不過，人生，從來都像看文章：文似看山不喜平！怎么可能會有這樣的一個愜意的角落，偏叫你池大為獨自享受？

生了孩子之后，遇到單位福利分房，好房子一套一套被他最初看不起的人搶走，卻沒有任何人在乎他的逼仄：甚至連跟妻子做愛，都只能和岳母隔著一層簾子。這讓池大為感受到了切骨的窘迫和卑微，以及無力改變的弱小。

兒子池一波想上好一點的幼兒園，根本沒有誰買他的帳，最后幸虧了投機經商的妹夫！自己的孩子上不了自己的系統所辦的幼兒園，居然要靠系統外的妹夫幫忙才能實現——這種存在感極端缺位的情況，讓他陷入深刻的痛苦。

孩子被開水燙傷，立馬送去省人民醫院，然而沒帶這么多錢，一時也湊不齊這么多錢，自己打躬作揖都沒用，只能厚著臉皮打電話給廳里求救——最后，自己一向看不起的一個小小的科長丁小槐一句話，醫院就同意及時送入病房治療了！這次打擊，讓34歲的池大為下定決心，跟操守告別，最后一根稻草。

可以說，池大為是有操守的，但是你得讓他能夠稍微體面地活下去??！他有家庭，有妻兒，要做一個負責任的男人：那么，首先就必須對親人負責，首先要對妻子和兒子負責——所以，為了生活，他不得不改變了。他第一個出賣的，就是那個中醫學會的那個同樣可憐的中年怨婦尹玉娥，以及尹的丈夫等幾個人。從此，進入波詭云譎的政治舞臺。

我看到一個鮮活的人，怎樣在堅持，堅持到頭破血流，堅持到悲哀地發現自己其實無法堅持到最后！我看到一個卑微的靈魂，面對看不見卻力量巨大的社會規則，歷經彷徨、猶豫和煎熬，最終不得不自宮了不合時宜的知識分子操守，親手殺死了過去的自己的過程！這本書，其實像《人民的名義》一樣，從另一個角度明確地告訴我們：人在官場，有一種殘忍的規則，那就是大家都知道，但是都選擇熟視無睹和鐵石心腸的無聲斗爭。

日常生活中，類似的真實故事比比皆是。就像有一些人，用得著你時，滿臉堆笑，用不著你時，過河拆橋。這也許就是當下社會一些地方的規則，一如俾斯麥所言：“沒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span>

這個道理，在我一個朋友的故事中，也有深刻驗證。

朋友人在官場，40歲做到了處長，偏偏和一位直屬的副部長有了齟齬。朋友說，這位副部長在整個系統中，逢人便說這位處長是自己一力提拔的，自己對這位處長恩重如山，想不到這位處長居然狼子野心，忘恩負義，反戈一擊，無情無義，等等。

其實事情非常簡單。處長朋友做事有擔當，十多年來，的確是在這位副部長的直屬領導下，為廳里的幾件大事，個人也得到了歷練，發展形勢看好。但是這位朋友沒有《滄浪之水》中池大為擔任了副廳長之后的圓滑和手段。盡管他一個處長絕無可能對副部長的職位等產生任何威脅，但是這種向上的態勢，以及那種無法完全把控在手心里的感覺，還是讓副部長產生了一絲恐慌。接下來，工作上產生了一點爭論，于是，被各種排擠、打擊。類似這樣的事情，在這位副部長和他的歷任下屬身上，已經發生幾次了。

這位處長就在與知交好友的聚會時訴苦?。骸斑@個世上，難道真有這樣的事情嗎：你位高權重，待我恩重如山，我卻一定要對你恩將仇報，非要導致你天天報復我、拿捏我才好？！世上有這么傻的人嗎！”遇人不淑——只能嗚呼哀哉了。我于是給了他一句話：你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和誰在一起！

聯系到《滄浪之水》中，池大為堅持操守的時候遭遇的各種困境——也許現實就是這樣的：小人得志，書生窩囊，利害關系是那個游戲場里的首要規則。作為蕓蕓眾生的一員，我們并不能讓世界遷就我們，我們只能調整自己，先生存，再談精神和理想。

池大為從前堅持的東西，是否一錢不值？也許，沒有什么可惋惜的，沒有什么可比較的。這是最壞的時代，這也許也是最好的時代。小說中的人物，都是假的，卻寫出了真相，甚至比真相更加符合現實社會。這就是文學的魅力！

本文授權轉自：盞盞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