仕女圖 現在所謂的“靖康之恥”,都是儒家文人口中的恥辱。用句不好聽的話來說,就是:皇帝不急,太監急。 被作為奇恥大辱的靖康之變,在當事人宋徽宗看來是恥辱嗎?或者說是一種什么樣的恥辱?關于靖康之變,宋徽宗又是怎么看的? 歷任宋徽宗、宋欽宗、宋高宗、宋孝宗四朝老臣的曹勛,因為在靖康之變后,跟隨宋徽宗北上,后受宋徽宗命令,逃歸南宋見宋高宗趙構。他寫了有關于追隨宋徽宗北上見聞的《北狩見聞錄》,對于后人了解宋徽宗在靖康之變之后北遷到燕京的這段心路很有參考價值。 金國佛塔 宋徽宗為什么要到金軍中? 靖康元年11月,汴京被完顏宗翰、完顏宗望所包圍。完顏宗望等要求宋徽宗出城談和。宋欽宗認為宋徽宗必定答應出城談和,于是決定代父出城談和。 靖康2年1月,金軍扣押宋欽宗在軍中。2月7日,李石等從金軍中回來,帶給宋徽宗金人要求出城談和的消息,并帶來宋欽宗的密旨:“爹爹、娘娘請便來,不可緩,恐失事機。” 即便有兒子宋欽宗的話,宋徽宗顯得很謹慎,兩次查問李石等有無隱瞞消息,才決定出城談和。第一次宋徽宗查問:“軍前別無變動否?卿無隱也。朕爵祿卿等至此,無以小利誤朕大事。茍有他變,我亦擘劃,恐徒死無益。”第二次查問:“朝廷既不令南去,又圍城時聾瞽我,不令知,以至于此。今日之事,妄舉足則不可,卿等無隱。” 準備出門時,面對姜堯臣等的勸諫,宋徽宗說:“縱或有非意,亦知此事終在。若以我為質,得官家歸保宗社,亦無辭。第恨我揖遜如禮,退處道宮,朝廷政事,并不與聞。惟一聽命,未嘗犯分。自處若此,獲報乃爾,有愧昔人多矣。” 只是不知道宋徽宗所謂的“昔人”是否是指蔡京、童貫? 宋徽宗準備到南薰門時,被金軍劫持到南郊齋宮。面對金國派來的使者,宋徽宗說:“當日張玨投降,初未有不受之約,故納玨不疑。繼得山西軍前移文要玨,即斬首以獻。不謂細故,上國指以為釁。今城破國亡,禍變及此,何文字之有!況已嘗移文上國,死生一切惟命,不必以此為目也。” 從此之后,金國不再派使者來,所有議事都只和宋欽宗議論,只是幾天派一次人來服侍宋徽宗。 左至右依次為:女真 契丹 西夏 北上之前 20多天后,宋徽宗親自寫了一個扎子給完顏宗翰:““頃以海上之盟,謂歡好可以萬世。嘗招收張玨,繼蒙須索,即令戮以為獻。意罪不至甚,而大兵踵來,乃指以為釁。某即遜位,避罪南下。歸后塊處道宮,恬養魂魄,未嘗干與朝政。而奸臣伺隙,離間父子,雖大兵南來,亦不相聞報。致煩天討,宿甲臨城,至城破時,始知三關敗約之所致。蓋嗣子不能奉承大國之約,某亦失義方之訓。事遽至此,咎將誰執?尚有血誠,祈回洪聽,某愿以身代嗣子,遠朝闕庭,卻令男某等,乞一廣南煙瘴小郡,以奉祖宗遺祀,終其天年。某即甘斧鉞,一聽大國之命,誠迫意切,■〈馬禺〉待臺令。”這是試探金國的態度。 完顏宗翰回復宋徽宗的文書:“承示文字,但三關之盟,初不恁地。止說子孫不紹,社稷傾危。雖承札子,卻不敢背元約。更容取上伴指揮,請上皇心下不要煩惱,但且寬心,抱此札子。”“上伴”應該是金人對皇帝的日常稱呼。 從此之后,宋徽宗就只是寫文章,分析從自己即位到遜位時宮中、朝廷中處事的得失。每次寫完,都在深夜時分燒毀。 3月7日,金國立張邦昌為帝。聽到這個消息后,宋徽宗的反應是:“邦昌若誓死節,則社稷增重。今尸君之位,猶且庶幾。但所系至重,既立異姓,則吾事決矣。”所謂的“吾事決矣”,應該是指金國已經明確不再立趙氏。 3月8日,有臣子寫首詩給宋徽宗,應該是激勵他吧。詩中寫到:“伊尹定歸商社稷,霍光終作漢臣鄰。”宋徽宗對此大罵:“待其歸商興漢,則吾已在龍荒之北矣。不達事機,猶有如此者。”關鍵詞:不達事機。 3月29日,金軍決定分路回金國:宋徽宗跟隨完顏宗望從河北北上,宋欽宗跟隨完顏宗翰從山西北上,兩路在燕京回合。這是預防宋軍半路截擊搶回宋徽宗、宋欽宗二帝——不把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里。 3月30日,宋徽宗、宋欽宗等趙氏宗族遙拜宗廟辭別。 現俄羅斯境內西伯利亞的女真后裔 北上見聞 4月1日,宋徽宗、宋欽宗在劉家寺分路北上。宋徽宗初次見到完顏宗望。二人席地而坐,彼此交談,讓王汭作為翻譯。宋徽宗說:“自古圣賢之君,無過堯舜,猶有揖遜,歸于有德。【后面文字有脫漏】”——大概意思應該是:宋徽宗以作為圣君的堯順都還有過錯,因此想繼續要求金國再立趙氏,以奉宗廟的意思吧。 完顏宗望說:“【此處文字有脫漏】歷代革運,這事上皇心下煞理會得。本國比取契丹,所得嬪妃、兒女,盡分配諸軍充賞。以上皇昔有海上之恩甚厚,今盡令兒女依舊相隨,服式官職,一皆如故。”意思是:再立趙氏的事情呢,上皇你就不用理會那么多了。彼此遼國妃嬪、兒女全部被分賞給將士,金國因為宋徽宗的海上之盟的幫助,因此才讓你的子女跟隨你,而不是被分賞給將士。 于是完顏宗望勸酒宋徽宗:“事有遠近,且放心,必有快活時。”宋徽宗致謝回答:“當日為兄弟,今日為囚虜,豈非運數?尚賴太子保佑,全活千口。近嘗求代嗣子,遠朝大國,望為主張。” 完顏宗望回答:“上伴(皇帝,金太宗)不肯(立趙氏)。” 宋徽宗繼續說:“兩朝主盟,惟某獲罪,非將相之過,實某罪在天。故請以一身仰答天譴,愿不及他人。” 完顏宗望就安慰宋徽宗:“此意甚好,莫到燕京別有文字來?”也許到了燕京后,金國皇帝會立趙氏為帝呢。 二人喝酒五行后,完顏宗望請求宋徽宗允許將王婉容許配給完顏宗翰的次子為妻。宋徽宗允許。這次相見之后,二人就不再見面。金軍每日送雞、兔、魚、肉、酒、果等食物給宋徽宗。 宋徽宗渡過黃河幾天后,就召集跟隨他北上的臣子商議:“我夢四日并出,此中原爭立之眾。不知中原之民,尚肯推戴康王否?” 第二天宋徽宗單獨召見曹勛,說:“我左右惟爾后生健步,又備知我行事。我欲持信尋康王,庶知父母系念于彼,及此行艱難。”選擇曹勛,是因為他年輕走得快,又熟悉宋徽宗。 到了晚上休息時,宋徽宗脫下自己的外衣,拆開衣領,在衣領內側寫到:“可便即真,來救父母。”寫完了之后,宋徽宗又縫上衣領,再把衣服交給曹勛。除此之外,宋徽宗讓宋欽宗的皇后拿出宋欽宗還在藩邸時所制作的金日環子及皇太后信令交付給曹勛,作為憑證。 交付給曹勛后,宋徽宗讓曹勛代為傳遞訓令:“如見上奏,有可清中原之謀,急舉行之,無以予為念。且保守宗廟,洗雪積憤。”又說:“藝祖有約,藏于太廟,誓不誅大臣、用宦官,違者不祥。故七圣相襲,未嘗易轍。每念靖康中,誅罰為甚。今日之禍,雖不止此,要知而戒焉”,最后:“恐吾宗之德未泯,士眾推戴時,宜速應天順民,保守取自家宗廟。若不協順,記得光武未立事否?”最后,宋徽宗以曾經想決堤黃河以狙擊金人南下的事情作為秘密證據。 過了洺州后,完顏宗望請宋徽宗去看圍獵。宋徽宗碰見原是遼國將軍、后投降北宋再投降金國的郭藥師、張令徽二人。 到了堯山縣時,宋徽宗接見了100多燕人。這些燕人感激宋徽宗“活燕民一十余萬人,我輩老幼感恩不已,愿識天表!”。宋徽宗對此是:“汝等知當時救護之力耶?吾獲謗不少,今困厄反甚于汝輩無食時,豈非天也。” 到了真定府,宋徽宗和完顏宗望二人并騎從城門進入。隊伍前方有旗幟書寫:“太上皇帝”,因此引來路邊的居民跪地痛哭。金兵對此并不干涉。 進入真定府后,完顏宗望邀請宋徽宗去看打球(從后面宋徽宗的詩來看,應該是打馬球)。看完了之后,完顏宗望請求宋徽宗為此賦詩一首,態度很是恭敬。宋徽宗說:“自城破以來,無復好懷”,于是就寫了一首詩:“錦袍駿馬曉棚分,一點星馳百騎奔。奪得頭籌須正過,無令綽撥入邪門。” 由劉彥宗翻譯給完顏宗望。完顏宗望聽后“點頭,令諷誦數遍,乃起謝。徽廟亦謝其恭也。” 牛車 宋徽宗北上所乘坐的是5頭牛拉的牛車,由兩個不懂華語的金人駕駛。其他趙氏宗室、妃嬪也都是乘坐牛車,大小配置按照尊貴程度配置,合計860多輛牛車。 在糧食上,宋徽宗和顯肅皇后兩人每日吃一頭羊、一斗粟。其他諸王、妃嬪及大臣以4人吃一頭羊或6人吃一頭羊,每人每天二升米。 由于經過浚州時由于圍觀的百姓眾多,處于安全考慮,浚州之后,宋徽宗一行改行人跡較少的道路,經常都是餐風露宿。到了真定府后,宋徽宗一行的行程才稍微減慢,每日行程50、60里。 從以上曹勛的記錄來看,金國對宋徽宗等趙氏宗室并不算虐待。每天都有羊肉吃,有飯吃,雖然說比不上以前的日子,但比當時的一般百姓的吃食都好。從完顏宗望和宋徽宗席地而坐,邀請宋徽宗看圍獵、看打球,請求賦詩等等來看,宋徽宗還是得到金國的基本尊重的。甚至還允許燕人拜見宋徽宗、真定府百姓跪拜宋徽宗也不干預等都可以看出,宋徽宗還是有一些個人空間的。 從曹勛的記錄來看,宋徽宗并不受一個貪生怕死的人。他之所遜位,是因為他認為只要他承擔了背信的責任,金國就不會南侵。但宋欽宗又2次背盟,違背了宋徽宗遜位的初衷。 宋徽宗之所以去城外談和,主要是要讓自己一個人承擔對金國背信的責任,換回兒子宋欽宗,以保趙宋江山。即“若以我為質,得官家歸保宗社,亦無辭。” 在北上啟程當天,在和完顏宗望喝酒時,三番兩次提出立趙氏的想法。即面對金國已經立張邦昌為帝的情況下,宋徽宗依然堅持立趙氏保宗廟的想法。 在渡過黃河后,因為夢見四日并出,擔憂康王趙構不被推立為帝,宋徽宗即親書密詔:“可便即真,來救父母”,要求趙構順時勢即位為帝。即承認趙構即位的合法性。 宋徽宗口頭傳給趙構的訓令有三:一、“無以予為念。且保守宗廟,洗雪積憤。”即要求趙構積極收復中原,不要理會自己,以保宗廟為根本目的。這點趙構做到了,建立了南宋,延續了趙氏宗廟。 二、“誓不誅大臣、用宦官。”這一點,趙構也可以說做到了。趙構不是沒有殺大臣,但這些大臣是和謀反有關聯。明確謀反的有苗傅、劉正彥二人,疑似謀反的有岳飛、張憲。至于曲端,是張浚自作主張所殺的,不能算到趙構頭上。 三、“若不協順,記得光武未立事否?”這里說的是,如果趙構能夠得到擁戴即位為帝,就順勢而為,以保全宗廟;如果得不到擁戴被立為皇帝,宋徽宗就要求趙構學東漢光武帝劉秀,起兵攻取天下。總之不惜一切代價,保住趙氏江山。幸虧趙構很被擁戴,否則歷史上是否出現第二個劉秀就不得而知了。這個訓令主要是針對“四日并出”的夢而說的。 綜上,宋徽宗被俘虜后,并沒有受到金國的虐待。相比遼朝俘虜后晉石重貴時不供應糧食、硬強搶走女兒,或者同時期的遼國天祚帝兒女被分賞給將士的待遇,宋徽宗的待遇簡直就是天上人間——何況宋徽宗還是有較大的個人空間的。當然,精神上的挫折,誰也沒辦法! 從宋徽宗遜位、出城談和、北上密詔曹勛南歸、通過秦檜傳書等,都說明了宋徽宗非但不是一個貪生怕死的人,反而是一個敢于承擔的人。面對金國指責背盟,他不惜遜位給兒子,讓自己作為罪人,以給兒子一個良好的開局,并非傳統上認為的逃避。 他做以上這些事情,目的只有一個——保住趙氏江山。哪怕是淪為金國俘虜,宋徽宗都沒有放棄保趙氏江山這個想法,甚至要求趙構在無人擁戴的情況下學習劉秀,起兵重新奪取江山。這就可以證明宋徽宗是一個堅持、有主見的人,可以肯定是說并非一個昏庸的君主。至于是否無能,標準就有很多,關鍵是從什么角度去看。 宋徽宗自己對于靖康之難的原因,總結出兩點:一、誅殺大臣蔡京等,在靖康年間懲罰很多臣子,沒有支撐朝局的大臣,導致朝廷混亂,戰和不定;二、用宦官,如童貫、梁師成、李邦彥等。 傳統以來對宋徽宗的評價,都是以他的書法和畫畫造詣來斷定他不是一個合適的君王。但宋徽宗重用蔡京重啟王安石變法,難道不是他在治理上的表現和追求嗎?至于蔡京所實施的變法效果不佳,那也是因為蔡京不是王安石,而元祐黨人的反對勢力也嚴重拖了后腿。這很難歸責到宋徽宗。以玩物喪志來挖苦宋徽宗,是完全忽略他用蔡京變法的努力。 總而言之,宋徽宗是一個敢于負責、意志堅定、有改革意愿、懂得變通的皇帝。以書畫的造詣來指責他玩物喪志,是忽視他啟用蔡京改革的事實。以靖康之難的后果來指責他和金國的海上之盟,不過是事后諸葛亮的一種推卸責任的行為——難道沒有海上之盟,金國就滅不了遼朝?金國滅了遼朝后,就乖乖的恪守邊境不再南下? 有一句話是這么說的: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