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是中國社會政治變動最大、局勢最亂的時期,政商兩界人物,能夠歷劫不倒、全身而退的,而且還能保持聲譽的,大約屈指可數(shù)。其難度,超過了五代時長樂老馮道。 張謇張季子當然是其中一位。他出身狀元,是天下讀書人的偶像,當過翰林,當過商部頭等顧問官,入民國后,任過農工商總長,同時又成為“現(xiàn)代南通之父”——有傳聞說,眉山將改名東坡,江油將改名李白,聽上去都甚不靠譜,但如果把南通改名為“張謇市”,理由要充足得多。據(jù)地方史料記載,民國時南通人有一段時間打牌,“大王”不叫大王,直接叫“張謇”。 張謇 當我們回頭看那些亂世幸運兒時,很難分清楚,他們的幸運,有多少成分來自先天稟賦、后天環(huán)境與個人努力,又有多少是盲打誤撞的時勢造英雄。 比如張謇小時候,讀書并不出色,喜歡逃學,被塾師罵成“一千個人,取九百九十九個,那個不取的就是你”!居然后來中了狀元,而后來中狀元,又是因為當初讀書讀不好——聽著亂是不?要不咋說是亂世人杰呢。 張謇不是書香門第出身,他父親種過田,當過小販,所以才有“冒籍案”,他家好比是革命年代的“黑五類”,子女不能被推薦上大學,不對,沒那么嚴重,梅蘭芳才是“黑五類”,倡優(yōu)役奴,都有厲禁,不許參加科考。咱們熟知的梨園行,子女婚配,不喜歡找“外行”,恐怕有這方面的考慮。張謇家屬于“麻五類”,介于紅黑之間,當時叫“冷籍”,可以參加考試,但會頗受刁難。 不去說案子本身,只想點明,張謇和他的父親張彭年,對于日后無法讀書做官,是有心理準備的。張謇兄弟幼時,家里有什么耕作、建筑,他們都得參與,這是中國“技不壓身”的傳統(tǒng)智慧。所以張謇如孔子自稱的那樣“多能鄙事”,這一點,在亂世,很重要。 張謇十五歲中秀才,二十一歲時,有賞識他的官員邀請他“作幕”。這又是一重選擇,好比本科畢業(yè),是先工作還是先考研。考慮到張家的家底,以及張謇并不特別出色的讀書成績,最好當然是兩條腿走路,讀個在職研究生。張謇的確是這樣做的,他游幕的頭兩年在江寧發(fā)審局,事務輕閑,同時就讀于鐘山書院。 又過了兩年,張謇在南京文化圈,漸漸有了些名聲,他收到了淮軍大將吳長慶的邀請。一方面,這對于一名二十三歲的秀才來說,堪稱殊榮,但另一方面,時局正亂,入幕軍中,肯定影響讀書。是繼續(xù)充電,還是先行就職?張謇很猶豫。吳長慶愛才,把他的薪水從每月十兩提高到二十兩,又答應在自己府第后筑茅廬五間,供張謇公余讀書。張謇這才答允下來,畢竟科舉是“一命二運三人情”的事,游幕的前程要實在得多,做得好,還能軍功保舉。 吳長慶 這一步,后來證明,也走對了。大家也許聽說過后來翁同龢、潘祖蔭瘋狂摸索張謇的卷子,先后四次誤選他人的故事,還有翁同龢不惜與殿試首席閱卷大臣張之萬翻臉,也要把張謇捧成狀元的豪舉?(不知道的人請去看拙著《野史記》:))為什么這幫朝廷大佬那么看得起這個南通小販之子?一來他是吳長慶幕府中的紅人,提拔他可以聯(lián)絡吳長慶及其舊部,從而制約淮軍領袖李鴻章;二來,張謇到過朝鮮,對國際時勢、軍務民情,都有基于第一手資料的發(fā)言權。其時朝廷文武對峙,最受歡迎的當然就是既有文韜、又懷武略的兩棲人才。吳長慶去世后,李鴻章與清流出身的張之洞,都想延攬張謇入幕,其聲望可想而知。 翁同龢 這時,張謇卻選擇了“南不拜張,北不投李”,回鄉(xiāng)讀書。他可能還是有一種讀書正途出身的情結,總覺得當領導秘書的路子不夠光鮮。而且,政治局勢還不明朗,此時退步反而是向前,李、張幕府之門并不會因為他的拒絕而關閉,大可以學臥龍三顧,自高身價。即使入幕,以秀才身份,還是以進士身份,也大不相同。他在跟朋友的信里說:“吾輩如處女,豈可不擇媒妁,草草字人?”不肯輕出的意思很明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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