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丨大明余暉（60）：如水無形的“流寇”

如水無形的“流寇”

中國古代有一種做官的竅門，或說是傳統，即報喜不報憂，哪里出來“祥瑞”，必定八百里加急到京師稟告皇帝；如果出現了災害或民變，地方官往往能瞞則瞞，能拖則拖，主要是害怕皇帝雷霆震怒。實在瞞不下去了則想辦法推卸責任。

陜西的民變剛開始時，地方官也是這種態度，認為這無非是些沒飯吃的農民鬧事，沒什么大不了的。直到崇禎七年，烽火遍地時，內閣首相溫體仁還認為流寇是疥癬之疾，不足患也。

崇禎二年時，饑民和嘩變的叛卒、逃卒以及下崗的驛卒等職業軍人合流后，實力大增，給官府越來越大的壓力，當地官員已經彈壓不住了，消息陸續傳到了京師。崇禎帝是清醒的，他比許多官僚看得遠，也想到要把造反的勢頭消滅在初始階段，于是派出了左副都御史楊鶴西去陜西，希望能力挽狂瀾。楊鶴是個人品不錯的文官，對軍旅之事并不熟悉，他采取的方式是招安。開始效果還不錯，一股股“流寇”紛紛放下武器，接受招安。可安撫是需要強有力的財力做后盾的，一點錢糧無非是杯水車薪。把救濟糧吃完的造反者，沒了糧食當然不能坐而待斃，又操起舊業，原來用來招撫的錢糧基本上打了水漂。

胡蘿卜不行那就改用大棒，楊鶴替招撫政策背了黑鍋，被撤職查辦，崇禎帝換上了年輕有為的洪承疇，任陜西三邊總督，對“流寇”的政策由安撫改為剿滅。洪是福建晉江人，二十出頭就中了進士，官場上一路綠燈。此番被皇帝任封疆大吏，委以重任時才三十余歲。此人內戰內行，辦事麻利，有勇有謀，且心狠手辣，坐鎮陜西后不久，取得西澳大捷，全秦局勢為之一變，一隊隊造反者相繼被鎮壓。

可按下葫蘆起了瓢，陜西局勢剛好，山西的局勢變得嚴峻起來。兩省隔一條黃河，自古秦晉兩地來往密切。在陜西被洪承疇追殺得狼狽不堪的造反者，包括闖王高迎祥、闖將李自成以及張獻忠等頭領，紛紛東渡黃河，進了山西，和當地零星的造反者會合，縱橫在三晉大地，一下子把山西全省攪亂。山西官吏嘩然，山西巡按羅世錦歸咎于陜西官員，控告他們以鄰為壑。更搞笑的是，山西籍給事中裴君錫見家鄉被蹂躪，上疏請皇帝命令陜西官員把竄入山西的流寇驅趕回秦，然后再議是剿滅還是安撫。似乎流寇是洪承疇等陜西官員自家養的牛羊——牛羊也不會這樣聽話。朝廷命官竟然是這等見識，只能說他腦子進水了，也可看到明末朝廷用了些什么人。

鎮壓造反者的主戰場轉移到山西，勇猛善戰的大將曹文詔帶重兵入晉作戰，崇禎命令陜西、山西和河南三省的文臣武將合圍造反軍隊，爭取把他們在山西完全解決。應當說，朝廷這種部署是有戰略眼光的，山西西部、南部與陜西、河南隔一條黃河，東邊與河北隔著太行山，北面已經是邊疆了，出邊界就是蒙古高原，這樣的地形有利于甕中捉鱉。

可再好的戰略部署需要得力的人去落實。崇禎帝敏銳地看到了河南的空虛，山西生存不下去的流寇，下一個目標必定是渡過黃河，進入中原。他對效命在外的大臣很不放心——確實，當時陽奉陰違的文臣武將實在太多了。崇禎派出自己的私人代表太監去作戰部隊監軍，并調撥御林軍——京營到黃河北岸堵截。

進入中原的造反者如蛟龍入海

除掉魏忠賢后，崇禎深感太監干政之危害，狠狠地進行了治理，對無王命而出宮的太監殺無赦。崇禎二年后金騎兵圍攻北京城，他懷疑袁崇煥通敵時，天平又傾斜到太監那邊，覺得還是身邊的人放心，讓太監主持北京城的防務。從此，太監干政的沉渣泛起，一發而不可收拾。這大概是整個明朝沒法避免的宿命。

太監監軍，弊大于利，必定會趾高氣揚，對主將掣肘。被太監壓著的將官，一肚子怨氣，自然不好好打仗。而原來駐防在北京的京營，類似唐代的神策軍，裝備好、待遇好，不可一世，卻眼高手低，沒什么戰斗力。云南道御史毛羽健早在崇禎二年就在上疏中如此評價京營：“京營之兵，泥于居重馭輕之說，久不從戰，既臃腫而無所用，驕悍而不可使矣。”

“流寇”如水無形，在圍堵中，總能找到縫隙進行突破。山西南部沿黃河布防的京營，由監軍太監楊進朝、盧九德和總兵王樸率領，他們正是“流寇”們所看到的薄弱環節。一支軍隊的戰斗力，敵人的評價往往是最真實的，農民軍最怕曹文詔和曹變蛟叔侄的軍隊，所謂“軍中有一曹，流賊聞之心膽搖。”其次是左良玉、湯九州的軍隊；最輕視的是京營兵。而京營兵恰好被朝廷委以重任。造反者的情報工作和后金可以媲美，他們探聽京營兵的統帥王樸是陜西人，和大多數造反者頭領為鄉黨。于是拿著銀兩去官營中送禮、拉老鄉關系，說他們迫于生計不得已才造反，其實都是良民，希望回家種田。他們愿意被招撫，解除武裝，讓官軍押送回原籍。立刻心切的王樸輕信了，和地方官一起做招撫的準備工作，而農民軍暗中在做渡河準備。

真是天助農民軍。山西垣曲和河南濟源之間的黃河河床最窄，水流也異常湍急，經年不冰。崇禎六年（1633）農歷十一月二十四日，一夜之間黃河冰凍如鐵，準備多日的十幾萬農民軍迅速渡過黃河，沖破官軍的天羅地網，攻下黃河南岸的澠池城。高迎祥、李自成、張獻忠等領袖全部在突圍的部隊中，中原大地，承平日久，根本沒見過這架勢。農民軍到了廣闊的中原大地，真如蛟龍歸海，猛虎入山，可以任意馳騁。一鼓作氣的農民軍接著攻陷了伊陽、盧氏、陜州、靈寶、汝州、魯山、葉縣、遂平、確山、信陽、泌陽、內鄉、新野，逼近開封。整個中原，幾乎處處能見到農民軍的身影。

中原之重要，對中國的歷史和地理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尤其是在冷兵器時代，得中原者得天下。如果能在陜、晉兩省調集重兵將農民軍圍剿，戰爭還可能控制在明帝國的局部地區。農民軍一旦入了中原，南可以入楚，順長江可以東指明皇室的龍興之地——安徽鳳陽，往北可以騷擾冀中平原，往西可以圖川，或者回到諸首領的老家陜西。

這下崇禎帝著急了，他讓洪承疇繼續坐鎮“流寇”的老巢，任命屢立戰功的陳奇瑜以兵部侍郎銜兼右僉都御史，總督陜西山西河南湖廣四川五省軍務，專事圍剿流賊。——一人身兼朝廷國防、檢查要職，而且統領五省軍務，這樣的權力，連清末的曾國藩在鎮壓太平天國前期都沒有，滿人到底對漢人是防一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