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岱年 論莊子 《莊子》是一部稀有的奇書,其中包含很多非常深刻的議論,又有很多非常荒唐的言辭,讀起來既可以引人進入瑰麗的奇境,又會引人走向沉睡的夢鄉;它使人超脫,又使人萎靡。在漫長的封建社會里,《莊子》對于不得志的知識分子起著慰藉的作用;同時也使一些人忘掉了對社會對民族應盡的責任。書中探討了很多深遂的理論問題,卻是用形象的語言寫成的。它具有奇異的感染力,而又是令人消沉的麻醉劑。《莊子》書中的思想體系,確實是“一朵不結果實的花”。對于這部書中的思想,應當進行深入的解析。 一、一個憤世嫉俗的隱士 《漢書·藝文志》著錄《莊子》五十二篇。陸德明記載:司馬彪注五十二篇,崔讠+巽 注二十七篇,向秀注二十六篇,郭象注三十三篇。今本《莊子》是郭象編定的。陸德明考察了各本,他說:“其《內篇》眾家共同。可證郭本《內篇》基本上是和司馬彪本一致的。宋代以后傳統的見解認為《內篇》是莊子自著,《外雜篇》可能是莊子弟子或后學所作。近年來許多同志懷疑此說,或主張破除《內外篇》的劃分,或認定《內篇》較《外篇》為晚出。但是,如果進行比較深入的考察,就可以發現,傳統的見解還是有較充足的理由的。從內容、思想、語句、文風來看,《內篇》和書末《天下》篇關于莊周學說的敘述是一致的。而《外篇》之中,《月+去篋》篇不能早于戰國之末,《天道》 、《天運》或出于漢人之手。所以我認為,《內篇》年代確實較《外雜篇》為早,其中大部分章節應是莊周的著作,而《外雜篇》當是莊周弟子、再傳弟子或漢代道家學者所寫。(關于這個問題,拙著《中國哲學史史料學》中論述較詳,茲不多贅。) 現在來研究莊子哲學,應是研究莊周及其弟子的哲學,當以《內篇》為主,以《外雜篇》作為參考。《外雜篇》是莊周學說的發展,在哲學史上也有一定意義。 《莊子》書中,“寓言十九”,關于孔子、老子的故事都不是歷史事實。《外雜篇》中有許多關于莊周的故事,除了《田子方》篇“莊子見魯哀公”顯然不是事實以外,其余大部分應是關于莊子言行的記載,不應僅僅看作寓言。這些都可以作為研究莊子哲學的參考。 從《莊子·外雜篇》中關于莊子的故事來看,莊子是一個貧苦的知識分子。有這樣一些故事: 莊子衣大布而補之,正?系履而過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憊邪?”莊子曰:“貧也,非憊也。”(1) 莊周家貧,故往貸粟于監河侯。……(2) 宋人有曹商者,……見莊子曰:“夫處窮閭?巷,困窘織屨,槁項黃首+或者,商之所短也。一悟萬乘之主而從車百乘者,商之所長也。……”(3) 這所謂“困窘織屨,槁項黃首+或”,當時曹商對莊子的譏諷。莊子可能從事于“織屨 ”的勞動。 在戰國時期,像莊子那樣貧窮而不肯出仕的知識分子不少,著名的例子還有陳仲和許行。《孟子》云: 仲子,齊之世家也,史戴,蓋祿萬鐘。以兄之祿為不義之祿而不食也,以兄之室為不義之室而不居也,辟兄離母,處于於陵。”(4) 又引匡章說陳仲子“身織屨,妻辟纟+盧”。《韓非子·外儲說右上》說,田仲《不恃 人而食”。可見陳仲是自食其力、靠勞動維持生活的獨立獨行之士。《孟子》又云: 有為神農之言者許行,自楚之滕,踵門而告文公曰:“遠方之人,聞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為氓。”文公與之處。其徒數十人,皆衣褐、捆屨、織席以為食。……陳相見孟子,……孟子曰:“許子必種粟而后食乎?”曰:“然。”(5) 許行參加農業勞動,同時也“捆屨織席”以維持生活。許行主張君民并耕,反映了農民的觀點。 陳仲出身于當權的貴族家庭,但是他鄙棄貴族生活,堅持自食其力。莊周“困窘織屨” ,與陳仲有類似之處。 《莊子》常引述一些工匠的故事,值得注意。如《養生主》篇“皰丁解牛”,《人間世》“匠石之齊,……見櫟社樹”,《達生》篇“梓慶削木為?”等等,這說明莊子及其 弟子是比較熟悉當時工匠情況的。《莊子》還引述了一些殘廢人的故事,如《人間世》篇的“支離疏”,《德充符》篇的“兀者王駘”、“兀者叔山無趾”等。這些都表現了莊子對社會中下層勞動者的同情。 莊子本人雖然不一定是一個完全自食其力的人,但他是比較接近勞動人民的。他的思想,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部分勞動者的情緒和愿望,既反映了個體小生產者對統治階級的憤恨,又反映了個體小生產者消沉悲觀的情緒。 莊子嚴厲地抨擊了當時諸侯國君的殘暴,如《人間世》篇說:“衛君,其年壯,其行獨,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輕用民死。”指陳任太子師傅的難處:“與之為無方,則危吾國;與之為有方,則危吾身。”他慨嘆當時的情況是:“方今之時,僅免刑焉。”(6 )在“莊子衣大布而補之”的故事中,莊子說“今處昏上亂相之間,而欲無憊,奚可得 邪?”(7)可見他對政治活動是非常厭惡的。慶子更悲嘆人與人之間的矛盾斗爭,如《齊物論》說:“與接為構,日以心斗。”’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他厭倦世俗的鉤心斗角的生活,企圖擺脫而又找不到真正的出路,最后只能陶 醉于自己虛構的幻境之中。 二 相對與絕對——“物”與“道” 莊子在中華民族認識史上的理論貢獻,在于揭示了事物、認識、倫理等等的相對性。他企圖超越一切相對的事物而達到絕對。他不了解絕對即在相對之中,不能脫離相對而存在,于是虛構了一空虛的絕對,因而陷于失誤。 今所謂相對,莊子謂之“相待”。(《齊物論》:“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今所謂絕對,莊子謂之“獨。(《大宗師》:“朝徹而后能見獨。”) 莊子認為,萬物之間的區別是相對的,事物的成毀(存在與不存在)也是相對的。他說: 物固有所然,物因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詭譎怪,道通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8) 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9) 萬物之間的差別都是相對的,萬物有其統一性。莊子指出萬物差別的相對性,這是正確的;但又傾向于否認差別的實在性,這就不正確的。 老子說:“天下有始。”(10)莊子認為所謂“始”也是相對的。他說: 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11) 所謂始并非確定的始。老子說:“有生于無。”(四十章)莊子認為所謂有、無,也都是相對的。他說: 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12) 無亦非確定的無。萬物的差異,所謂始,所謂有、無,都是相對的。但是還有一個絕對,這就是道。以道為絕對,始于老子,莊子加以發揮,他說: 又況萬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 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于上古而不為老。(13) 道是“萬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即宇宙變化過程的總根據。道“有情有信”,是客觀實在的;而“無為無形”,沒有意志,超乎感覺。道“自本自根”,自己以自己為根據,自己以自己為原因。道在天地之先,是永恒的。總之,道是世界的最高的根源,是絕對的。 在《莊子·內篇》中,莊子嘗以心與道對舉,他說:“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 《大宗師》。按:捐是背棄之義,或疑捐應作亻+背,非是。)這就是說,道是不依靠心而存在的,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莊子又以道為“封”(界限)對立起來,他說:“ 夫道未始有封。”(14)這即是說,道是普遍性的,超越于事物的各種界限。 莊子肯定道是萬物的最高根源,是世界的最高實體。這道是超越于一切事物之上的,是超越于一切感官經驗的。這所謂道,可以說是一個觀念性的絕對,是一個虛構的實體。從這個意義上說,莊子的哲學是一種客觀唯心論。 《莊子》書中強調道非萬物中之一物,《齊物論》說: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室?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為 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 “未始有物”,意謂惟有一道而已。中國古代所謂物,都是指個體的實物而言,不是指今日所謂物質。如《秋水》篇云:“號物之數謂之萬,人處一焉。”“未始有物”不是說惟有我在,或惟有此心。《齊物論》又云: 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太山為小;莫壽于殤子,而彭祖為夭。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 大小、久暫都是相對的。天地雖大,也可以說與我并生;萬物雖多,也可以說與我為一。實際上,天地長久,人生短暫,實不能說天地與我并生。萬物繁多,人僅一物,實不能說萬物與我為一。莊子否認事物之間的差別,實乃詭辯。但是所謂“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涵蘊著與我同時存在的還有天地萬物,這還是明確的。如果把莊子的觀點解釋為主觀唯心論,那是沒有根據的。 《莊子·外篇》中也斷言天地的本原不是一物。如說: 凡有貌象聲色者,皆物也。物與物何以相遠?夫奚足以至乎先,是色而已。(15) 有先天地生者物邪?物物者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16) 萬物中任何一物都不足以為先在的物物者。物物者即使物成為物者,是道而非物。 這道究竟是什么呢?《莊子·外雜篇》中有比較明確的解釋,如說: 道,理也。(17) 萬物殊理,道不私,故無名。(18) 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陰陽者氣之大者也,道者為之公。(19) 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廣,日月不得不行,萬物不得不昌,此其道與。(20) 道就是天地萬物公共的理,也就是天地萬物的必然規律。不得不然即是必然。莊子及其弟子肯定天地萬物具有普遍規律,這是深刻的思想;但他們又認為這普遍規律是先于天地萬物的,這就陷于失誤了。 莊子認為道是先于天地的,但是同時也肯定,在天地萬物生成之后,道即在天地萬物之中。《知北游》記載: 東郭子問于莊子曰:“所謂道,惡乎在?”莊子曰:“無所不在。”東郭子曰:“期而 后可。”莊子曰:“在螻蟻。”曰:“何其下邪?”曰:“在禾+弟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東郭子不應。莊子曰:“夫子之問也,固不及質。正獲之問于監市履 +希也,每下愈況。汝唯莫必,無乎逃物。” 道即在一切事物之中。《天才》篇說:“夫道,覆載萬物者也,洋洋乎大哉!”道又包 容一切,萬物都在道之中。總之,道是普遍性的,莊子以無所不包、無所不在的普遍性作為世界的本原。他認為這個普遍性是先于物質世界而存在的。顯然,這是一種客觀唯心論。 關于道與天的關系,《內篇》明言道先于天地,但《外篇》中卻提出了道從屬于天的觀點。《天地》篇說: 故通于天地者德也,行于萬物者道也。……德兼于道,道兼于天。 又《天道》篇說: 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 肯定“道兼于天”,即是說自然的普遍規律是寓于物質世界之中的,這是唯物論的觀點。莊門后學之中有人轉向唯物論,這可以說是莊子學派的分化。 《外篇》中又有“通天下一氣”的觀點,《知北游》篇說: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若死生為徒,吾又何患?故萬物一也。是其所美者為神奇,其所惡者為 臭腐。臭腐復化為神奇,神奇復化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氣耳。圣人做貴一。 這就是說,世界是一氣的變化,萬物統一于氣。這也是唯物論的觀點。應該承認,莊子的后學之中,確有一些唯物論者,他們對于唯物論的發展,做出了一定的貢獻。 關于莊子的本體論,還有一個問題,即精神在莊學體系中的位置問題。《齊物論》所說 “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也”,《養生主》所說“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其所謂神,都是指人的精神作用而言。《刻意》云: 純粹而不雜,靜一而不變,忄+炎而無為,動而以天行:此養神之道也。……精神四達 并流,無所不極,上際于天,下蟠于地,化育萬物,不可為象,其名為同帝。純素之道,惟神是守,守而勿失,與神為一。 所謂“養神”之神,指人的精神作用而言。這認為精神能夠充滿于天地之間,有化育萬物的效果,這是對精神作用的極端夸張。又《知北游》: 澡雪而精神,掊擊而知。……夫昭昭生于冥冥,友倫生于無形,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萬物以形相生。 所謂“澡雪而精神”,這所謂精神亦指人的精神作用而言。“形體生于精”,這精與精神是否同一,文義不明。“精神生于道”意義卻是明顯的,肯定道是精神的來源。 《莊子·外篇》中關于精神的言化,雖然夸大了精神的作用,但仍承認精神來源于道,這是客觀唯心論的觀點。 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為者,至矣。知天之所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養其知之所不知,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雖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當其所待者,特未定也 三、懷疑與直覺——“知有所待”與“體道” 在認識論方面,莊子揭示了人類認識中的一些矛盾,揭示了真理的相對性。這在人類認識史上也有重要意義。他看到了感官經驗與思維的局限,但又不適當地夸大了局限,認為通過感官經驗和思維不可能達到“真知”,只有擺脫了感官經驗和思維,才可能獲得 “真知”。這樣,就陷入了反理智的神秘主義的泥潭。 莊子提出了關于認識的有限與無窮的問題。人的智力是有限的,而認識的對象卻是無窮的。《養生主》篇說: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 生命是有限的,而可知的對象則是無窮的。對此。《秋水》篇有更明晰的解釋: 計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時,不若未生之時,以其至小,求窮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亂而不能自得也。 個人的認識能力是有限的,而客觀事物卻是無窮的。這確實是一個矛盾,這個矛盾只有在漫長史發展過程中才能逐步解決,莊子是看不到解決的途徑的。 莊子對于當時不同學派的各自堅持其“是非”,很有反感,因而對所謂“是非”發生了果為真是或真非的懷疑。他論儒墨的是非道: 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道隱于小成,言隱于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21) 儒、墨兩家之所以有真偽、是非之爭,乃由于雙方都是“小成”,即小有成就,各執偏見,再加上各有一些“榮華”的言詞,因此就爭論不休了。儒墨的是非,乃“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即相互以所非為是,以所是為非。 莊子又說: 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于是, 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 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為之道樞。(22) 指出儒墨所非之是、所是之非,莫若以明。何謂“以明”?“明”對“隱”而言,“以 明”即消除隱蔽,亦即“照之于天”,是非之爭由于彼此對立,而彼此是相互依存的。彼此雙方,都自是而相非,綜合起來看,彼既又是又非,此亦又是又非。超出了彼此的對立,然后能認識真理。 莊子指出了“是非”的相對性,這是深刻的。他要求消除偏見,這也是正確的。但是莊子進而認為真正的是非是無法確定的,于是主張消弭一切是非,就陷于偏謬了。莊子又說: 既使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勝若,若不吾勝,我 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與若不能相知 也,則人固受其黑+甚暗,吾誰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 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 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然若果 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23) 莊子認為專靠辯論,并不能決定是非,這種看法是深刻的。但他由此斷定是非既不能確定,也就無所謂是非,這卻大謬不然。檢驗是非真偽的唯一標準乃是社會實踐,這是莊子不可能理解的。 是非既難以確定,于是莊子懷疑所謂知識究竟是不是知識。他假托古人的問答指出: 嚙缺問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惡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 ”曰:“吾惡乎知之!”“然則物無知邪?”曰:“吾惡乎知之。雖然,嘗試言之。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24) “同是”即公認的是,莊子認為這是難以肯定的,而知與不知的區別,也難以肯定。莊子甚至以為夢、覺也難以分辨。他說: 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后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后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25) 吾特與汝其夢未始覺者邪?……不識今之言者,其覺者乎?其夢者乎?(26) 實際上,覺與夢的區別是明顯的。如果現實生活是大夢,就必須假定另有一人真我在另一世界中作夢,這是不可能的。莊子對覺、夢提出疑問,但只是作為一個疑問提出來的,還沒有斷言人生是夢。 莊子對于普通所謂知識表示懷疑,但是他肯定有所謂真知。他說: 。庸詎知吾所謂天之非人乎?所謂人之非天乎?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何謂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謨士,若然者,過而弗悔 ,當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熱。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27) 知天而又知人,這是“知之盛”,但是這還不一定是真知。真知是“有所待”的,即有一定條件的。何所待?待于有真人的修養。真人就是超脫了普通情感的人。能達到真人 的境界,則其知就“登假于道”,即上達于道了。 《內篇·大宗師》有自稱“吾聞道矣”的故事,《外篇·知北游》有所謂“知道”、“ 安道”、“得道”,又有所謂“體道者”,(“夫體道者,天下之君子所系焉。”)《雜篇·則陽》又有所謂“睹道之人”。莊子及其弟子肯定道是可以認識的。“聞道”、“ 體道”、“睹道”,就是認識的最高境界。 如何才能“聞道”呢?必須有特殊的修養。《大宗師》篇闡述這種修養的過程說: 參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徹,朝徹而后能見獨。 既遺忘了天下萬物,又遺忘了自己的生命,然后能大徹大悟,能“見獨”,即直接認識絕對。這種境界,也稱為“坐忘”。《大宗師》篇又云: 仲尼蹴然曰:“何謂坐忘?”顏回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 坐忘。” 這種境界,用現在的名詞來說,就是直覺。《外篇·知北游》說:“無思無慮始知道,無處無服始安道,無從無道始得道。”所謂無思無慮的知,就是一種神秘的直覺。這種超越思維的直覺,是一種唯心主義的虛構。 莊子的認識論從揭示人類認識的一些矛盾現象開始,以宣揚超越思維的直覺為歸結。莊子既沒有否認天地萬物的實在性,又充分肯定道的客觀性,所以不是主觀唯心論。莊子肯定了“聞道”、“睹道”的可能性,所以也不是不可知論。莊子提出了關于人類認識的一些深刻問題,這是他在認識史上的貢獻。但是他找不到正確解決這些問題的途徑,終于陷入失誤。在中外哲學史上宣揚直覺的哲學家很多,莊子的學說也有一定的典型意義。 四、辯證法與詭辯論——“以明”與“兩忘” 莊子在《齊物論》篇主張“莫若以明”。“明”對“隱”而言,“道隱于小成,言隱于榮華”,隱即有所障蔽。“以明”即消除障蔽,亦即“照之于天”,這樣就可以擺脫一篇之見。《齊物論》又云:“昔者十日并出,萬物皆照,而況德之進乎日者乎!”十日 并出,無所不照,就排除一切障蔽了。“以明”是一種全面觀點。“以明”之說可能受到宋钅+開“別宥”的影響。《天下》篇曾說:宋钅+開、尹文之學“接萬物以別宥為始 ”。《逍遙游》篇曾贊揚宋榮子“舉世譽子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可見莊子對宋钅+開是有所了解的。 莊子講“以明”,談到許多對立面的相互依存和相互轉化:“彼出于是,是亦因彼”;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因是因非,因非因是”。彼此、生死、是非,都是相互依存、相互轉化的。《齊物論》又說:“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太山為小;莫壽于殤子,而彭祖為夭。”大小、壽夭都是相對的,是可以相互轉化的。大的也可謂之小,壽 者也可謂之夭,因為這些都是比較而言的。 莊子要求全面,揭示了一些對立面的相互依存和相互轉化,用現在的名詞來說,這可以說是他的辯證法觀點。但是,莊子又認為,這些對立面既然相互依存又相互轉化,因而也就彼此無別,可以忘掉其間的對立。于是他提出“兩忘”之說:“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知兩忘而化其道。”(28)這就是否認對立之為對立,當然陷于詭辯了。 關于對立面的相互關系,外篇《秋水》中有比較詳細的論述。《秋水》說: 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以俗觀之,貴賤不在已。以差觀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小。知天地之為禾+弟米 也,知豪末之為丘山也,則差數等矣。以功觀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則萬物莫不有;因其所無而無之,則萬物莫不無。知東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無,則功分定矣。以趣觀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則萬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則萬物莫不非。知堯、桀之自然而相非,則趣操睹矣。……以道觀之,何貴何賤,是謂反衍。……萬物一齊,孰短孰長 ?……消息盈虛,終則有始。是所以語大義之方、論萬物之理也。 從貴賤來說,每一物都自以為貴而鄙視其它各物為低賤。從量來說,大小是相對的,大的較之更大的則為小,小的較之更小的則為大。從功能來說,萬物各有其一定功能而無別的功能。從趨向來說,人們的取舍不同,各有其所然,各有其所非。所然未必然,所非未必非。一切差別都是相對的。但是,在實際上,差別雖然是相對的,也都有其確定性。莊子及其弟子,夸大差別的相對性,從而否認差別的確定性,得出“萬物一齊”的結論,這就陷于詭辯論了。《秋水》篇提出“反衍”一詞,頗有深刻的意義。“反衍” 具有兩層含義:(1)事物變化都轉向反面;(2)既然事物都轉向反面,則彼此沒有差別。前一含義是辯證的,后一含義就是詭辯了。 莊子鼓吹“齊物”,主要是針對“貴賤”、“美丑”等價值差別而言。《齊物論》說: 民濕寢則腰疾偏死,魚+酋然乎哉?木處則惴忄+栗恂懼,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民 食芻豢,麋鹿食薦,蟲+即蛆甘帶,鴟鴉鼠屬,四者孰知正味?猿 +且以為雌,麋與鹿 交,魚+酋與魚游,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 :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 這里所舉的事例,只能證明不同類的生物有其不同的選擇標準,不同類的生物有其不同的正處、正味、正色;并不能否認每一類生物有其一定的選擇標準。莊子要求超越一切相對差別的絕對標準,就陷于虛妄了。 五、必然與自由——“安命”與“自適” 在人生觀方面,莊子鄙棄世俗追求名譽地位、聲色貨利的生活,要求達到精神自由的境界。現在我們講的自由,莊子謂之“自適”,(《大宗師》:“是役人之役,適人之適 ,而不自適其適者也。”)亦謂之“適志”。(《齊物論》:“自喻適志與。”)莊子認 為,人們應當了解一切事物的變化都是自然而然的、不得不然的,從而“安之若命”,而不必有所愛憎喜怒于其間,這樣就可以擺脫外物的干擾,獲得最大的精神自由。莊子說: 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饑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規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靈府。”(29) 生死、貧富、賢與不肖、毀譽,皆由于命,不必措意。儒家宣揚“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但是認為“為仁由己”,賢與不肖在于自己的勉力與否;莊子則以為一切都是命。 儒家不多談生、死問題,莊子則大談生、死問題,認為對于生與死應該等量齊觀,不必悅生而惡死。他說: “予惡乎知悅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31) 古之真人,不知悅生,不知惡死。(32)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33) 生則有死,猶如晝、夜之變化一樣,是人力所不能改變的,因而不必悅生而惡死。莊子又說: 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雖天地覆墜,亦將不與之遺,審乎無假,而不與物遷,命物之化,而守其守也。”(34) 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3 5) 莊子講“死生無變于己”(36),即是對于死無所畏懼,完全任其自然。“善生善死”即是對于生死有一個正確的態度。莊子肯定了生則有死的必然性,強調對于死不必憎惡、不必畏懼,這是正確的;但他否認了生的價值,認為對于生死應等量齊觀,這就陷于偏謬了。事實上,莊子雖然宣稱“生死存亡之一體”,但是還是要求“保身”、“全生” (38)的。他所以鼓吹“死生無變于己”,不過是為了“善吾生”罷了。 “死生”既然不必介意,則喜、怒、哀、樂等情感也就可以消除了。這種境界,莊子稱之為“懸解”,他說: 且夫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謂懸解也。(39) 人們受情感的束縛,有如倒懸;而解除了哀樂等情緒的束縛,則如倒懸之解。懸解即得到自由。所謂“哀樂不能入”,也就是無情。《德充符》篇云: 惠子謂莊曰:“人故無情乎?”莊子曰:“然。”惠子曰:“人而無情,何以謂之人?” 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惡得不謂之人?”惠子曰:“既謂之人,惡得無情?” 莊子曰:“是非吾所謂情也,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 無情即“不以好惡內傷其身”。這“無情”的人,也就是所謂“畸人”: 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40) “侔于天”即是“與天為一”(41),也就是與萬物為一體。《外篇·田子方》云: 喜、怒、哀、樂不入于胸次。夫天下也者,萬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則四支、百體將為塵垢,而死生、終始將為晝夜,而莫之能滑,而況得喪、禍福之所介乎? 莊子以為,如達到這種境界,就可以做到“物莫之傷”(42),獲得最大的自由了。 這樣的自由,只是幻想中的自由。莊子常說:“游乎四海之外”(43),“游乎塵垢之外 ”(44),“體盡無窮而游無聯”(45),這都不過是馳騁浪漫的想象力,飄飄然自以為超出了物質世界,其實依然處于物質世界之中。 莊子肯定客觀規律性,但是完全忽視人的主觀能動性。他以為,承認一切“事之變”都是不得不然的,就可以不動感情、泰然自若,就能“自適其適”了。這種自由只是一種消極的適應而已。莊子想往自由,實際上只是用虛幻的想象來自我安慰而已。 六、無君論與返于自然 在政治方面,莊子對等級制度提出了批評,認為一切政治制度都是多余的。《齊物論》說: 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 世俗之見,以為君貴而臨牧賤,其實是固陋。《應帝王》篇設為寓言說: 肩吾見狂接輿。狂接輿曰:“日中始何以語女?”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已出經式義 度,人孰敢不聽而化諸?”狂接輿曰:“是欺德也!其于治天下也,猶涉海鑿河,而使文 /蟲負山也。夫圣人之治也,治外乎?正而后行,確乎能其事者而已矣。且鳥高飛,以避矢+曾弋之害,鼠+奚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鑿之患,而曾二蟲之無知?” 設立一些規則法度,都不過是欺騙。飛鳥鼠+奚鼠尚能逃避迫害,何況人民?人民是不會受欺的。 《莊子·外篇》中明確地揭示了無君思想。《至樂》“莊子之楚,見空髑髏”的故事中,髑髏以“無君于上,無臣于下”為樂,即認為有君、臣之分是苦的。《馬蹄》篇更可以說是批判等級制度的宣言。《馬蹄》篇以沒有等級區分的原始社會為理想境界,它說: 彼民有常性,織而衣,耕而食,是謂同德。一而不黨,命曰天放。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視顛顛。當是時也,山無蹊隧,澤無舟梁;萬物群生,連屬其鄉;禽獸成群,草木遂長。是故禽獸可系羈而游,鳥鵲之巢可攀援而窺。夫至德之世,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并,惡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無知,其德不離;同乎無欲,是謂素樸:素樸而民性 得矣。 “素樸”指原始的自然狀態。肯定“素樸”,就是要求返于自然狀態。這里反對君子小人的等級區分,是有進步意義的;但贊美“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并”的原始生活,不承認人類文化進步的價值,卻是反動的。要求“無知”、“無欲”,也是不切實際的。 儒家重視文化的發展。孔子說:“博學于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46)與此相反,《莊子·外篇·繕性》云:“文滅質,博溺心。”完全否定了“博學于文”的價值。《莊子·外篇》更把仁義同道德對立起來。《馬蹄》篇說: 及至圣人,蹩?為仁,??為義,而天下始疑矣;澶漫為樂,摘僻為禮,而天下始分矣。 故純樸不殘,孰為犧尊?白玉不毀,孰為?璋?道德不廢,安取仁義?性情不離,安用禮樂 ?……夫殘樸以為器,工匠之罪也;毀道德以為仁義,圣人之過也! 儒家把仁義作為道德的內容,道家則以為仁義是對道德的破壞。這所謂道德是什么意義呢?道家所講的道,指宇宙的本原、超越一切形象的絕對。道家所講的德,指自然的本 性和最高的修養境界。《莊子·內篇》所謂德,具有兩層含義。《人間世》篇云:“德蕩乎名,知出乎爭。”這里的德,指自然本性而言。《人間世》又云:“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德充符》篇云:“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又云:“故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這里的德,指修養境界而言。而“毀道德以為仁義”的“德” ,則指樸素的本性而言。孟子認為仁義是人的本性,道家則認為仁義不是人的本性。 《莊子·外篇》揭示了仁義的相對性。《月+去篋》篇說: 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則是非竊仁義圣知邪? 仁義是可竊取的,有權有勢者可假借仁義以欺騙人民。《秋水》篇云:昔者堯、舜讓而帝,之、噲讓而絕;湯、武爭而王,白公爭而滅。由此觀之,爭、讓之禮,堯、桀之行,貴賤有時,未可以為常也。……帝王殊禪,三代殊繼。差其時、逆其俗者,謂之篡夫;當其時、順其俗者,謂之義徒。 所謂“義”者,只是隨時代的變遷而轉移,并不是恒常的。《莊子·外篇》見到了所謂仁義的相對性。 《莊子·外篇》贊美遠古時代的原始社會生活,含有批判等級制度的意義。莊學指斥儒家的仁義、禮樂,確實揭示了仁義、禮樂的缺點。但這只是消極的批評,不能提出積極的意見。莊子鼓吹“不從事于務”(47)。使人逃避現實的斗爭,放棄改造社會的積極努力。特別是在民族矛盾激化的時期,這種思想實際上起著一種消極有害的作用,對于保衛民族的獨立,對于促進民族的發展,是無所裨益的。道家學說,雖然在二千年中影響不絕,但始終不能成為中國文化學術的主流,是有其必然的原因的。 莊子哲學是中國古代哲學發展過程中的一個重要環節。莊子提出了許多深邃玄奧的理論問題,足以促進哲學思想的深刻化和豐富化,但是他對許多問題都做不出正確的解答,而其觀點卻易于把人引入歧途。因此,正確的評價莊子哲學,實在具有重要的意義。本篇僅就《莊子》中的一些根本問題,進行了簡要的剖析,至于另外一些細節的問題,就不能一一論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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