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徐茂才越來越不習慣別人叫他“農民工”,更是看不慣那些把他當成農民工的人的眼神,那怕是有活讓他攬,有錢給他賺,有酒叫他喝,他還是不樂意。他到不是因為生長在一個農民家庭而感到有什么委屈,毫不夸張地說,在他所生長的八里村的年輕人或多或少都覺得:城里人與鄉下人沒有什么不同。幾年來,徐茂才與年輕人接觸多了,頭腦里也漸漸在有了這種思想,不過他的同齡人,大多對“農民工”的稱呼并沒有什么反感。 八里村位于縣城的南郊,交通便利。 村東位于南宮河畔,河面很寬,水流緩慢,河堤上種著當地人非常喜愛的楊柳樹,清澈的河水,是八里村老老少少們飲食與日用以及八里村民所倚重的“水稻”等農作物的水源。四通八達的南宮河,仿佛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在徐茂才剛過五歲時一個夏日的午后,他不知不覺地學會了游泳。 村西邊的公路在徐茂才的父親還沒有出身時,是縣城通往南方向的唯一通道,因而生活在這樣一個村落是很容易見到一些新鮮事的,在徐茂才剛穿開檔褲的時候,他就能夠很清楚地辨別出卡車,客車的外形與喇叭聲響的區別,他對汽油味非常敏感,也很喜愛,他暗下決心,長大以后成為一名司機,那樣他就可以想什么時候聞汽油味就什么時候聞。 就在徐茂才心中剛剛萌生出一個用我們現在人所說的理想的時候,他的父親把他送進了村里的小學讀書。 學校很簡陋,低年級一個班,高年級一個班,一個校長兼校工,另外三名教師。兩間教室是五八年蓋的大隊部“大會堂”改的,校長與大隊長同用一個辦公室,三名老師干脆把辦公桌搬到了自已的宿舍。在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教育資源的匱乏,不難想象,就這樣的學校還不是每個村都有,只有象八里村這樣水陸交通都方便而且又離城鎮不遠的村,才會有一所小學,八里村近百戶人家,不是每個小孩子都會上學,兩個班的學生分別來自周圍的五六個村,才勉強湊了五六十個學生。 徐茂才的父親徐有根農活干得很地道,沒早沒晚地,從不偷懶,天生有股巧氣,瓦工手藝與木工技藝同樣好使,遠近聞名,又樂于幫人,整個生產大隊沒有一個人說他的不是。 他不識字,知道目不識丁的難處,但在徐茂才剛上鎮讀初中時,就讓他唯一的兒子回家,與村里的大多數人家一樣,準備帶著兒子外出打工掙錢。徐茂才對于學習的興趣遠沒有對開汽車的興趣濃,因而也就聽從了父親的安排。 徐有根向村里的那些打工先行者們了解那兒的活好找,什么樣的活來錢多,是論工算錢劃算還是論事拿錢合適?他串東家跑西家,想起什么就問什么,不論別人對他說什么他都會叮囑一旁的兒子說:“記下來,以后用得著,免得到時候沒有主意。” 在準備走出去碰運氣的前一天晚上,徐有根看著年僅十六歲的兒子心里很踏實,也有點心疼,兒子的胳膊很細,還沒有發育成熟,肌肉不發達,看上去沒有力量。他笑著對兒子說:“茂才,當年真不應當聽你大伯的,依著我也不想讓你上學,一看你這胳膊就知道你不能干活,全是這讀書把你的身子荒廢了,往后干活機靈點,別不知道輕重。” 徐茂才聽父親這樣說,真后悔答應放棄學業,此時覺得說什么都晚了,他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胳膊,兩只手拼命用力地握緊拳頭,臂膊上隱約出現一塊塊邊緣不清的肌肉,他漲紅著臉對父親說:“不讀書怎么行,我這肌肉是差點,不過我的腦子好使,會用巧勁,”他見父親不吱聲又接著說道:“象你砌墻接榫還行,可讓做出什么漂亮活你會嗎?” “你小子敢這樣對我說話,”徐有根紅著臉對兒子說;“看來讀書是把你讀壞了,不懂人事了,我的手藝怎么了,走了多少人家,從沒人說三道四。你還別說,我就指著這兩門拿手戲出外掙錢呢,你好好學著,別學什么歪門邪道,那不能掙錢!” 徐有根這樣對兒子說,可他心里也明白,論他說的手藝,從來就沒有正經學過,更別說拜師學藝了,這么多年也只是跟在別人后面打打下手,要不就是干些零碎的活,別人家圖他就是個“熱心腸”,凡事不論錢。他從沒有來過一整套的家俱,三間瓦房,一句話就是沒做過象樣的活,更甭說他兒子茂才說的“漂亮活”了,就他自家的三間房還是他大哥看在過世有爹娘的份上,心疼這個弟弟幫著主建的。每每想著這些,他心里就不是個滋味,感到這么多年來吃了不少虧,讓人家得了不少便宜,而他只貪一時聽幾句好聽的話,落得個窮困的結果,很不甘心,見左鄰右舍不少人出去掙錢,他再也坐不住了。 第二天凌晨三點,徐有根就起床,將收拾好的行囊,又來了一次全面清點,九月的清晨已有幾分涼意,他點燃一支“飛馬”,坐在天井里的石凳上,望著天空中的星星。 “起床了兒子,快點。都是你媽媽把你慣壞了,往年兒,你仨個姐姐象這個時辰早就干活了。”他見說話沒人應便大聲道:“家里的,你也真睡得住,看樣子這往后家里的責任田給你也夠嗆,真讓人放心不下。” “嚷什么嚷什么?喊魂呀!真是的,”徐有根的老婆沒好氣的說道:“這才幾點,大半夜都沒睡著,剛搭上個眼皮,就讓你吵醒了,現在想起你三個女兒來了,還想讓她們聽你的,說干啥就干啥,那是她們不會算計,就象你,大女兒才十五歲就趕著往隊里干活,想著多得幾個工分,弄得現在二十多歲,走起路都彎著個腰,象個老太太。” “那不是當年困難你做月子沒啥吃得嗎?也是天注定。” “那二女兒,三姑娘呢?都是你這老東西沒頭腦,好了,讓兒子多睡會。”說完她做早飯去了。 徐有根被老婆埋怨了一通,心里堵得荒,他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這能怨我嗎?” 徐有根的老婆是鄰莊王家的,姓王名鳳,也不知是那十八桿打不著的關系,與徐有根定了娃娃親,雖說也是農家女,可皮膚天生白嫩,任你怎么在田頭曬水里往都無礙,人也長得標致,一笑兩個酒窩別提多甜凈了,可偏偏這徐有根是個黑子,人長得是毫無特點,也就是很難從他的長相中找到準確的個性定位,不過身材魁梧,一看就知道是個天生能干活的料。不難想象這樣的外表對比,如果不是娃娃親,無論如何也決不會有人把他們往夫妻緣分里想。 在人身上眾多的品質中,最不可缺少的是糊涂,幸福的愛情無一例外地有一個”糊涂神”相伴左右。二十多年的共同生活,他倆從來也沒有在對方身上發現缺點。老天帶給他倆三個漂亮女兒與一個寶貝兒子。如果說三個女兒的出生給這個家庭帶來的歡樂的話,兒子的降臨則給這個快樂的家庭里注入了新的生機。 “說嘛,我有根,有根,終于應驗了。”徐有根經常得意說。當年,他得知老婆生兒子的消息時,激動地哭了,接著夫婦倆一塊兒哭。古人說女人坐月子易祛病根也最易致病,可能是盼了多年的兒子讓她激動過了點頭,以后每當他感到兒子受到委屈時,就會不由自主地流淚,不過她對于坐月子留下這樣一個引以為榮的毛病到很高興,只要她愿意,就能很輕易就回憶起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感覺。 幾乎所有的家庭中,如缺少了夫妻之間的斗嘴,不是家庭中隱藏著情感危機,就是家庭中的情感正變得麻木不仁,要么散伙求得雙方的解脫,要么忍受漫長的等待,最悲慘的結局就是痛苦一生。因而我們大可不必為徐有根夫婦的斗嘴擔心,因為夫妻間的爭執是愛情生活的滋養品。 “茂才,過來吃早飯,當家的坐呀。” “急什么,你這不剛做好嗎?兒子,來吧!” 她坐在一旁看著父子倆吃,猛然心里一陣莫名的酸楚,淚珠掉到了地上。她笑道:“我的老毛病又犯了,老頭子把籠里的饅頭都帶上,這八十塊錢拿好了,茂才聽爸爸的話……老頭子找不到活也沒什么,回來就是了,路上當心點,我下地去了……” “你也吃了再去呀。” 王鳳輕輕地“嗯”了一聲,徑向外跑著。 徐茂才看著媽媽的身影,感覺媽媽在落淚,他傷感地望了父親一眼。 “兒子,媽媽剛才說什么的?'把饅頭都帶上’,”他笑道:“都帶上吧,在外面可吃不到你媽媽做的這般香甜的饅頭,時候不早了,兒子我們走吧。” 二 徐有根沒有出過遠門,但由于八里鄉離縣城很近,還是能感受到城市生活的氣息的,他樂于助人,加上他的精力充沛,經常跑縣城替供銷社拉農資為村里送公糧什么的,他對于城里人的面孔很熟悉,漸漸地也習慣了城里人的處事方式。在他看來城里人比鄉下人小氣,帳算得精,一分錢都不會馬虎,不過在徐有根這個對錢的概念不太明了的人來說,城里人的這一特點并沒有影響他你城里人的羨慕,他最羨慕城里人愛干凈,感覺個個都長得有模有樣的,不過最不能讓他接受的是城里人講話的速度太快了,有時他根本就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 徐茂才與父親沿著南宮河岸的大堤向南走,一個小時后,來到了縣城汽車站門口。他倆放下背著的包袱以及手中的行李,打量著周圍的人,一個相識的人也沒有。 上午十點三十分他們坐在開往揚州的班車上,下午二點半,也就是他倆走出揚州汽車站大約半個小時,便找到了一份讓父子倆都滿意的工作。 這樣快就找到了出力氣掙錢的活,讓徐有根把坐的汽車上所想的心事忘得一干二凈。 三個多小時的行程,徐有根的四肢雖然無所事事,他的大腦一直不停地動著,回想起那些打工先行者們說過的話: “出門打工錢得多帶一點,因為活是不太好找的,一天沒有落腳的地方,就與流浪漢沒有什么兩樣。” “如果想省幾個住店的錢,那就得睡在街面上,要得好找個橋洞或是看哪兒的大樓蓋了十之八九,隨便在那一間都完全可以對付,就這樣也得小心,得事先與工地的警衛說一聲,讓人當成三只手就什么都完了。” “別象在家里似的,想吃什么讓老婆做,得先問清了價錢,省得到時候掛相。” 他下意識在摸了褲子插袋里的六十元錢,心里沒底。他想在沒有找到活之前得找好一個安身的地方,旅店是不能住的,沒蓋好的大樓也不能去,憑他的經驗,在那樣一種狀況下,掉下一兩塊磚頭什么的是常有的事,碰巧扎到腦袋就得開花。橋洞不錯,選得好還可以防風,九月的天氣不算冷,我們父子倆的水性都很好,不怕意外落水,除了蚊子的麻煩外他想不出有什么不舒服的,不過得兩人輪換睡,這一堆家當可是一樣都不能少。想到這里他自言自語道:就這么著! 至于一日三餐,他并不十分擔心,在家每個月一家子的開銷也僅二三十元,雖然蔬菜地里有,米家里有,等等飯鍋里的菜鍋里家里都有,但憑他的經驗,六十元是足夠頂上好一陣子的。他看車上有五位與他們差不多同樣的行李,想必也是去打工的,他這樣想著:“揚州的活一定很好找,村里有不少人不就是在揚州站穩了腳了嗎?實在不行可以去找他們……總會有辦法的……會找到活的。” 徐茂才從小就對汽車感興趣,汽油味也很喜愛,可他坐在座位上一點也不覺得舒服,汽油味也變了,感覺不到他小時候的那種芳香。座位周圍大小不一的行李壓得嚴嚴實實,他們的行李被壓在了最下面,兩條腿無法動彈,不過他也因此省去了留意自家物品的事。 窗外,公路旁的樹一排排地向后倒,他很興奮,有一往無前的感覺。遠處田野里的莊稼與他們家責任田里的莊稼沒有兩樣,很親切。汽車每途經一個集鎮時,他都會有新鮮感,粗略地感覺就是這些集鎮街道兩邊的房屋與高樓,與他過去所見到的不一樣,路上行人的穿著打扮似乎與他上初中的那個鎮上的人有些差別。 當然,最讓他感興趣的是司機,三十開外的年齡,留著個小八字胡子,標準的寸頭很精神,兩眼注視著前方,好象眨都不眨,司機開車的動作很麻利,他看著司機雙手操縱方向盤的感覺很帶勁,真希望有一天也能坐在駕駛員的位置上。 就在徐有根父子走出汽車站,還沒有分清南北,想著下一步如何走的當兒,老遠有一個中年男子向他們跑來,一開口就說是他們同鄉,起初徐有根不信,可又不能不信,說話的口音雖不是他們八里村一帶的,感覺離他們八里村不遠,是的,此時他樂意相信這位陌生人的話。 “出來打工的吧,看出來了你們是父子,兒子十幾了?你們都會做什么?”陌生人問道。 有根打量著這位陌生人的臉,看上去也象是個本份人,問他們都會什么,莫非是想尋人做活,他這樣想便順著對方的話鋒說道: “是的,出來打工掙錢,現在都這樣,除了種地還干個瓦工,木工什么的,砌房子上屋是常事。” “不瞞你說,我們老板眼下的項目工期緊了點,缺的就是你這樣的能手,不過得肯買力氣才行,”他仔細打量了徐茂才,看他身量小,還沒脫了孩子氣,便對有根說道:“我看你是沒問題,可你的兒子身子太單了,吃不了苦,至多也就當個學徒什么的,跟著大師傅后面帶著,行不行我做不了主,得由老板做主。” “我能行的,我不怕吃苦,我想學開汽車。”茂才在一旁耐不住地說道。 “你小子心路到大,不過眼下沒汽車讓你開,哈哈,愿意的話就跟我走吧。” 喜出望外與突發意外都會讓人一時手足無措。 父子倆帶上所有的確行李,跟隨那陌生人的后面跑。 這么快就找到了打工的地方,徐有根那內心高興與得意的勁兒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他并不擔心見到老板會變卦,也不擔心他們不要他的兒子,因為在他看來在外面打工,而且干的又是磚瓦木水之類的活,象他兒子這樣有文化的人肯定不多。 三 工地就在車站西南方不遠的地方,轉了幾個彎,也就十五分鐘的路程,徐有根父子倆與其他的打工的哥們一樣,被安頓在一排臨時的簡易房子內。 半個小時的光景,老板與他們見了面,“你們下午就上工吧,眼前的事忙得很,也沒什么好說的,一句話在這里干活得賣力氣,老劉你安排一下。”說完便走了。 老板名叫劉長力,老劉名叫劉長全,兩人是門頭上的堂兄弟,的確是徐有根的同鄉,北郊鄉劉家村人,劉姓可謂是村里的大姓,劉家村三百多戶人家中,十戶就有八戶姓劉,而那些異姓家的祖上大多是四九年前逃荒至此落戶,也有鄉里、城里不少干部樂意把家安在這里,因而劉家村的信息總是特別地快,村里人的思想也就比別人更能跟得上時代。 劉長權的父親是村支書,老長利的爹是村長,再加上不算遠的堂兄弟的這層關系,因而關系不錯。兄弟倆出來混了兩年多,一心想搞個建筑隊,可人手總也湊不齊,特別是能干的瓦工,頂用的木工總是與他合作不下去,架子工更是難找。他們對徐有根所指工程是一家建筑公司所承接的一家化妝品廠,只是分包了廠內的倉庫的六間平房給他,統共也就五百平米。 兩年來,兄弟倆找這樣一些零碎活做,就這樣的活能夠攬到也還是要靠幾分運氣的,因為象他兄弟倆懷著夢想出外闖蕩的人多得很。 眼下他們覺得人手緊,是因為建筑公司那邊讓他們趕進度,幾天來每當家鄉開往揚州的班車到點時,老劉總會去尋來打工的人,因而也就能相信他見到徐有根父子的熱情是真實的,說出來的每句話都是沒有水份的。 “老板讓你們下午就上工,”老劉看了看表對徐有根說道:“現在已是下午了,都兩點多了,我們這里瓦工最缺,你得多出些力,算你大工,不過你兒子個子小,就跟在木工劉師傅后面學徒吧,不過你放心我們這里不收學徒費的,趕緊點。” 徐有根聽了老劉的話感覺還過得去,心想:畢竟把自己當成了大師傅,這大師傅的工錢自然是不會少,兒子個子著實是不夠壯實,學徒也好,活重了個子會長不高的。 木工劉師傅,名叫劉樹生,中等身材,體態壯實,年齡三十上下,最突顯的是他的雙眼非常有神。他跟在老板后面已近兩年,算是元老級的人物,在干建筑之前他就是一名遠近聞名的木匠大師傅,家俱選料,配料以及不同木質之間的搭配很有一套,算料也很準確。他的木雕很精致,樹木花鳥栩栩如生,靜物景致層次分明,立體感強。雖然他的木工技藝很不俗,但由于他對工錢從不含糊,再加上他的說一不二壞脾氣,因而在劉家村及周邊一帶很不得人心,雖然他姓劉,但并不是正統劉家村人,他的父親是個種田能手,又有一手讓人稱道的裁縫手藝,終因是個孤兒,沒有能力討媳婦,在二十六歲那年成了劉家村的上門女婿,因而他才姓劉,用劉家村的正統觀點來衡量,這劉姓是含有水份的。 雖然他有說一不二的壞脾氣,盡管他對工錢從不含糊,但還是被劉長力相中,讓他在建筑隊里當木工的頭頭,說是頭頭,其實二年來里外就是他一個人,偶因工期緊什么的,臨時找個打下手的也就對付了,劉師傅來建筑隊就再也沒有帶過徒,他也不怕自己的手藝在肚里悶得慌,在他看來木工手藝教是教不出來的,主要是靠悟性。 劉長權把徐有根交給了瓦工的頭頭劉長順后,就領著徐茂才去見木工師傅劉樹生。 “小劉,這是剛來的,看上去還機靈,長力讓我交給你當個學徒,就這樣。”他轉而又對徐茂才說:“跟上劉師傅是你的幸運,用心,還有就是別怕吃苦,有力氣別省著。” 劉樹生好象并沒有完全明白劉長權的話,也不應承,只接口說道:“活忙,那邊又追得緊,是得有個幫手才能對付。” 晚上六點半下工,徐有根父子倆回到他們的家的時候天已完全黑了。兩人的上工感覺可能不一樣,可他倆肚子感覺是一樣的,都挺不住了。 “爸爸,我們在哪兒吃晚飯呀,怎么沒聽他們說呀。” “下午帶我們來的那位上工地上對我說了,今天沒有帶我倆的飯煮,讓我們自己想法子。好在還有你媽媽做的幾個饅頭,完全可以對付了,兒子,你說呢?” 徐茂才吃著早已涼了但依然松軟的饅頭,看屋里沒有床,哪怕能夠搭成床的木板也沒有。“爸爸,我們就睡在地上嗎?” “小子,有什么不好嗎?在外面那會什么事都順心。好歹這里還有一盞燈,咱村里有多少家舍得點這么亮的燈泡,只求不摸瞎子就行了,多亮呀,真不錯。” “嗯!”徐茂才楞站在那兒。 “過會兒到你師傅的作坊里抱些刨花來,那玩意挺軟熟的。” “門鎖上了,進不去……” “真是個傻小子,不會去你師傅那里拿鑰匙嗎?哭什么,這點小事。你真是個書呆子,是今天的活重了?不是跟你說過嗎,干不了的就說,別悶不作聲。 “爸爸,我想家,想媽媽。” “想家,是的你媽媽做的饅頭真好吃。直接把棉花胎鋪在地上先湊合一晚吧,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兒子,睡覺吧,我們夢里回家。” 四 一九八四年徐茂才與父親的打工生活已進入了第四個年頭,打工雖然艱辛,但也不乏樂趣,肚里有說不完的故事,更主要的是賺到了錢,父子倆四年下來凈得的一萬六千元,是否能在村里排得上號他心里沒底,但他的感覺不錯。并且他認為未來的收入增加得會更快。因為在他打工的最初的兩年中,到哪兒總是讓人看了不起眼,算小工還能多少得點工錢,當學徒的使喚,那就沒譜了,兩個字——聽賞。 收入少,再加上說不準什么時候老板才會發工錢,拿了工錢得先給家里寄個整數,寄錢回家就是家里的成績單,也是給家人報個平安。父子倆是既盼著老板早點發工錢,又怕老板發工錢,特別是象劉長力那樣的小建筑隊,不論工期長短,到了工程結束時才發工錢,而發了工錢老板手頭又沒有活可做的話,就只有各奔東西,另尋別處。 日子久了,他們也長經驗,耳朵伸得長,嘴也勤快,脫檔的情況越來越少。而且也不象開頭的那樣,不好意思把工錢先問清楚。頭一遭在劉老板哪兒,由于沒有事先問工錢,結果是不及別人的一半多,徐茂才一分不得,說是學徒的規矩,言語間還要他們感謝他似的,由于徐有根不會說求人的話,因而也就只能是吃個啞巴虧。 他們父子倆也因此事得出了一個結論:家鄉人并不見得近,外地人并不見得遠。憑著心里有這樣的一個想法,到哪兒他們再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好說的了。 徐茂才十八歲時,情況發生了變化,他的身體日漸成熟,個頭比他的父親高大,寬闊的肩膀,手臂粗壯而有力,胸肌與腹肌突現而不失勻稱,眉宇之間顯出幾分英俊氣,潔白整齊的牙齒,笑起來一對酒窩雖然略帶一絲憂郁,但還是讓人感覺他是一個很容易親近的人。這些驚人的變化,一半是來自于天然的基因,而另一半則是源于長年累月的勞作,從不起眼的小孩子變成了很容易讓人眼睛一亮的人物,徐茂才很興奮。他掙的錢已比他的父親多,因為他到那兒都是人們看重的大師傅,心里感到很滿足,每當他做到得意之處,總忍不住地欣賞一下自己的漂亮活。 一九八四年夏天,已過了二十歲的生日的徐茂才,時常想起找對象的事,并且他已拿定主意,要找個城里的姑娘。 一個男孩子有了這樣的心思,自然會注意自己的穿著打扮,好似鮮亮的衣服是最有力的肢體語言的襯托,漂亮的發型是最強烈的暗示。盡管如此,幾次想向父親說出自己的心思都又噎了回去,感覺臉上火辣辣的。于是他給大姐夫寫了信,透露了自己的心思,并附上了他自己最滿意的一張照片,為的是好讓家里人在為他張羅對象時,給姑娘一個直觀的美好印象。信寄出去后,他有點后悔,生怕姐夫笑他膽小,不敢自己說;又沒有在信里說明讓姐夫把他的心思告訴他的母親。不過他想,大姐夫比他還不如,要不是當年他有事沒事的老是一個人跑到我家門口閑逛,被他的舅媽發現,讓他的父母上門提親,還不知道猴年馬月才做上我的姐夫呢。他笑了笑對自己說道:“媽媽知道了會怎么想呢,肯定會很高興,她老人家做夢都想早一天抱個孫子呢,誰家不是這樣想那才怪呢!” 徐有根看兒子有出息,比自己年輕的時候強,很開心。 每天十多個小時的勞作也不容他多想什么,當他注意到兒子晚上下工后還往市區跑,過去不修邊幅,現在竟然也用上的發乳與雪花膏,鏡子,發梳用得很勤繁,父親的心里犯嘀咕,覺得這個兒子是開竅了,猜出了兒子的心思,是既想問個明白,又怕問得不好惹禍,左右為難。 過了些時日,他無意中發現,徐世才經常目不轉睛地盯著漂亮的姑娘看,一次,他發現徐茂才站在高處的腳手架上也如此,徐有根心里一揪。 一晃的功夫到了臘月二十三,劉長力不知從那兒知道徐茂才的消息,一個名叫劉長奎的人找他,說是想讓徐茂才在劉長力新開的建筑公司里當個分隊的隊長,主要是覺得家鄉人辦事放心,說什么話都能吃得透,還帶話說,木工劉師傅老常念叨他。 “我說,多大的公司?在哪兒?這幾年下來發大了吧。” “發不發的我不清楚,反正是眼下一百多號人,齊整著呢!” “我眼下可是干得好好的,不想換地方,再說老板對我還行,這不剛發了工錢,準備回家過年了,初幾里新工程就開,正月初十就得過來。” “別太整了,出來打工不就為了錢嗎?讓你當工頭總比你這會兒來的錢多,往后找對象蓋新房不少不了要花錢,真是的,想想這么簡單的事理,不用轉彎,再明白不過的了。” “理是這個理,不過我得和我爸商量一下,要是去我得父子倆一道去。” “商量是對的,不過,劉老板的公司里可都是二十來歲的小伙子,到那兒生龍活虎的,來一老頭不協調,當然,你的心思我明白,怕老人一個人孤單,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好了,晚上我過來聽信。” “放心吧,好歹給你個回話。” 徐茂才一邊收拾行李一邊想:當工頭要比做大師傅的神氣多了,錢自然是不會少,這姓劉不是什好東西,過去嫌我小,現在又嫌我爸爸老了,四十多就算老人了,他姓劉的不也四十多了嗎?老東西!我一定得把我爸帶上,還有幾個八里村的哥們,要不就甭提。 “我說小子,收拾得差不多了嗎?” “爸爸,你回來了,車票買到了?” “齊了,車票買好了,下午三點的。錢也寄了,這下放心了,你不知道呀,去郵局寄錢的人特別的多,都是我這樣的小心人,怕辛辛苦苦掙的錢不明不白地到了別人的口袋里。” “我說怎么到現在呢,不過也好,這樣路上省心。剛才有個叫劉長奎的來找我,就是那個劉老板的手下,說是劉長力開了個建筑公司,一百多號人呢,說讓我去當個小工頭。” “小子,你答應了?沒說給你多少錢吧,一定是這樣的,真是個滑頭,還想來這一套,甭理他。” “我這不是還沒有答應他嗎?不過劉長奎的口氣錢是不會少,再少也比做大工掙得多,沒答應他們只是想帶你一塊兒過去。下午三點的車票,太不巧了,劉長奎晚上還來等我的回話,那怎么辦?”” “好了,好了,等過了年再說,你小子心路也野了,看來得找個人管住你的心。” “哪來的人管我,我又沒犯規矩。” “給你找個老婆,讓女人管著你,我是管不了你了,哈哈,就這一著行!” “我姐夫來信了?媽媽怎么說?” “看你急的,火燒火燎的樣子,真逗!” 五 徐有根并不知道兒子往家里寄信,更不知是啥事。他想給兒子找個老婆到不是想早點抱孫子,是擔心他兒子一有空就往市區跑,萬一遇上個壞人,或是自己一時糊涂做了什么不道德的事,那不就完了嗎?徐有根認為兒子的長相雖不出眾,但氣度不凡,又有文化,如今他們徐家也是頂呱呱的萬元戶,憑這樣的條件,只要一張口,還不定有多少姑娘家找上門來呢。因而他打定主意,利用春節的機會,挑個好人家的姑娘,把兒子的對象落實了,來年秋天就辦事。 徐茂才給他大姐夫的信寄出后的第三天,他的母親就知道了這位二十歲兒子的心思。他看著徐茂才的照片,流著眼淚對女婿說道: “小子是精神多了,我兒子的人品沒啥說的!要長相有長相,要體格有體格,要力氣有力氣。這事你得多費心,這幾年你在市面上跑,認識的人一定不少,他想討個城里姑娘,也不知道這孩子是怎樣想的,難呀,即便將來娶上了門,還不是手不能提籃,肩不能挑擔,農活就更甭說了,孩子大了不聽話,真是'兒大不由娘’呀!氣人,你先張羅著,實在不行告訴這小子,還是農村里的姑娘實惠,能吃苦耐勞多好啊!” “媽,其實我也是這樣想的,我還沒對他大姐說呢,要是他姐知道了一定罵他忘本。不過城里也有好姑娘,農村也有那姣滴滴,看準了就是了,您就放心好了,我先張羅著,當然事還得由小舅子他自己作主。” “是的,這一年到頭也見不到這小子的面,不知他怎么突然冒出了這么個念想。不過也不能由著他,你先尋著。” 徐茂才的大姐夫,名叫葛洪生,是向北僅有二里路的葛家村人,村里沒有通向公路的大道,交通相對閉塞,搭車進城都得經過八里村,上中學時八里村是他的必經之地,對他來說八里村人也就象葛家村一樣熟悉,有了這個的環境,很自然地他就認識了茂才的大姐,加上死心塌地的追求,婚事是沒有不成的道理的。徐有根在答應這門親事之先并沒有問女兒是否樂意,也沒有向葛家要什么出格的彩禮,只是他感覺這小子厚道,雖然初中沒有讀完,但比他起女婿要強多了,當然更重要是他喜歡這位女婿體格健壯,肯吃苦。 徐茂才的大姐夫,在徐家的三個女婿中說話最有分量,不是他的水平高,或是有什么特別讓人喜愛的地方,很簡單,就是因為他是徐家的第一個女婿,為人也厚道,因而深得丈人,丈母娘的信任,在這樣的一種信任面前,他說話比較謹慎從不拿大,無論什么事辦起來都是盡心盡力,從不馬虎,徐茂才至所以把信寄給大姐夫也是源于對他的信賴。 葛洪生本來想把小舅子寄來的信念給丈母娘聽就與他沒什么關系了,沒想到事到惹到他的身上了,說媒提親的事是娘兒們的事,他壓根就沒想過他這輩子還要為別人說什么親,不說這還沒處尋,就是他看了還行的也是沒轍,無奈之下他只得求處老婆,不過他道是想出了一個很體面的方法。 “我說,和你說件事,”他用手招呼他的老婆:“你弟弟來信說,他想成家,我剛去對你媽說了,你猜怎么著……” “怎么著,還不是一個勁的樂呀,要當婆婆,接著又抱孫子。” “那兒呀,一個勁地流淚。你當是有了現成的媳婦呀,還沒呢,你弟弟是想讓家里找個城里的姑娘。” “現在年輕人都這樣,還不是看著城里的姑娘長得標致,其實都是有眼無珠大腦發昏,那里沒有漂亮的姑娘,城里的姑娘看上去那樣還不是整天涂脂抹粉得來的,我就看不慣。我們農村的姑娘不用打扮看上去就是順眼。” “你就別瞎猜了,他沒說漂亮什么的,是城里的就成。” “就這么簡單,那還行,明兒你多張張眼,保準能行。” “我怎么行,我每天都得上班,那有閑工夫往城里跑呀,我知道有你這事準成。” “別提上班,幾個月下來了沒見你一個子兒到家,過去你在外面打工也不至于這么久呀。” “是的,說是有可能轉正,可都快半年了,還沒個影。” “別瞎扯了,我是說你干的那個廠不是有好多城里的姑娘嗎?多留意,別看走了眼,特別是年齡。” 葛洪生本想把這為難的事推給茂才的大姐,沒想到還是得他來打先鋒。他的愛人徐茂秀雖然沒有文化,可腦子轉得到快,夫妻倆無論說什么都很容易讓她占先。 葛洪生先前是與他的哥哥葛洪寶一道在無錫一家國營化工廠做成品裝卸工,哥倆每月除去開銷外可凈得一百五十元上下,兄弟倆有這樣的一份工作,心里很滿足,因而干活自然十分買力,他們把原來四個人的活給包下了,對他們來說沒有什么份內與份外,只要有人吱一聲,他們都會非常樂意去做。 農村里的人很少有星期天的概念的,他們的時間與生活節奏是由田里的農活與四季中的氣節變化來支配的。 在開頭的幾個月內,他們盼著星期天,到不是星期天可以懶在宿舍里,而是可以輕松地去市區逛街,倘若他們高興還可以去公園,爬山什么的。日子一久,哥倆發現錢不夠花,不得不考慮取消星天的簡單娛樂,因為他們干體力活的人,若為了小小的娛樂而進一步在伙食費上做文章是無論如何也是不現實的,他們在廠里的食堂里,每月只限三到四次甲菜,余下的則是什么便宜吃什么,吃飽了就行。星期天若是廠子里沒有上下貨的事,兄弟倆就在臨近的工地找點零活掙錢。 日子雖然平淡,兄弟倆到也活的快樂自在,不覺兩年過去了。 兩年多的城市打工生活,農村人的恪守傳統的思想沒有在他們兄弟身上消失,他們雖然知道體力活的行情看漲,只要他們挪一個地方,立馬工錢會比眼下高,無論誰對他們都不會動心,在他們看來現有的宿舍雖然矮又潮濕,可他們習慣了,食堂里的飯菜已倒了口味,但他們相信那兒的食堂都會是這樣的一個結果。在旁人看來,他們只可能是永遠的臨時工,因為他們的戶籍完全把他們勞動的性質給定死了。盡管如此,社會是不應當剝奪一個人的幻想的,兄弟倆盼著有一天能夠轉正,享有與城里人同等的工資與福利。 心中有幻想的人是快樂的,兄弟倆渾身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氣,工作熱情也因此而異常地高,盡自己的可能要在工作上多表現自己,盡管兄弟倆干了兩年多的裝卸工,可對廠里的情況了解甚少,一方面他們對周圍的事物天生就缺少好奇心,同時他們的文化也限制了他們對身邊事物的認知。一個飛來橫禍砸碎他們的夢想,改變他們的人生軌跡。 兄弟倆在一次裝卸化學試劑的時候,一不留神把瓶掉在了地上,瓶里的液體飛濺四起,葛洪寶頓感雙眼刺痛難忍,右頰灼熱,葛洪生的右臂巴掌大塊的皮膚嚴重紅腫,他們大聲叫喊,聲音中透著恐怖。 一個月后,葛洪生的手臂上留下了一個茶杯蓋大小的疤,而他的哥哥的,右頰上的疤痕雖然并不十分難看,可右眼已幾乎失明。 夢想被徹底的粉碎,雖然獲得廠里給的每人五百元的補償,并且沒有讓他們承擔一分錢的醫療費用,前題是他們必須離開,理由很簡單:在我們這樣的一個現代化的工廠里,沒有相當文化程度是不行的,無論他從事的什么樣的勞動。 葛洪生無法理解“沒有相當文化程度”是一個什么樣的標準,可他的確說不出辯駁的理由,唯一能夠讓兄弟倆減輕痛苦的方法就是盡快回家。 一具理智的人應當對自己的行為做出合理的解釋,葛洪生向他的老婆訴說了他哥哥的傷勢,并把自己右臂上的傷疤露了一下,就被恩準在家養傷。 葛洪生是個閑不住的人,一個月后他就去八里村的一家化工廠打工,這個廠是地方投資的,屬地方國營,正處于基建階段,葛洪生一說是在無錫的同類企業干過兩年,算是熟練工人,二話沒有就成了。半年后工廠投產,他又干起了他的老本行裝卸工,也就在這個當兒他收到了小舅子寄來的信。 六 葛洪生按老婆徐茂秀指點,在廠里轉悠了幾天也找不出個門道,只好向葛家村來廠里打雜的幾個中年婦女求助,因為是同村的人,因而說起話來可以直截了當,那幾位婦女看了徐茂才照片沒有不說好的,一個個滿口說道:“我們這可是做媒人了,可不作釁把我們這幾個忘了。”怎會的,他指著徐茂才的照片說道:“你看我小舅子是這樣的人嗎?就是,我也不會饒了他。” 事情拜托出去后,好象已完成了一個艱巨的任務,他的心也就松馳了下來,只等著十天半個月后等信了。 坐等的日子是不好過的,可他葛洪生在這個事情上又想不出一點法子,想打追牌又覺得不不妥,只得耐著性子,一個月過去了,葛洪生真不是人過的日子,丈母娘三天兩頭地追,老婆逼得更是一天比一天緊。 一天他下班回家剛踏進家們,就被徐茂秀沒頭沒臉的罵了一通: “你真是個笨腦瓜,把這么個大事交給那幾位老婦女,能辦得好嗎?我就不懂了,你是怎么想得出來的,一個多月你不聞不問,你也不問問事情辦得怎么樣了,能成是能成的說法,不能成是不能成的說法,象你這樣干等著,有這樣辦事的,真是笑死人了,現在事情辦砸了,你說怎么辦?” “誰說辦砸了,”葛洪生說道:“你別急呀,這不還沒有回音,不定的事,大事總得慢慢來,急不得。” “是急不得,急也沒用,王大嬸昨天進城路過八里村時碰巧遇見我娘,怪茂才不應當想什么城里的姑娘,說什么眼下城里的姑娘對戶口是在意,可更想的是嫁個大學生,長得漂亮點的那是非大學生不嫁。臨了還對我娘說,'這鄉下的姑娘有什么不好,還不是為了操持家務,傳宗接代。’你說這象話嗎?! “這王大嬸也是的,對娘說這些,不過也難怪,她生了三個姑娘,如果政府允許的話他一定會再生,你信嗎?” “信這個有什么用,關我什么事?” “說不定王大嬸想我的小舅子當女婿呢。” “好了,好了,盡說這些沒著邊的話。今天媽過來的時候臉都氣白了,你得過去說個明白,看你這個大女婿當的多有能耐呀!” 一九八五的春節,對于徐茂才來說是難忘的,他覺得想找一個城里姑娘當媳婦的心愿只能是下輩子的事了,他今生今世無論怎樣都是不可能成為大學生。 他彎轉得很快,也很自然,正月初六那天,他相中了王大嬸的大閨女方素珍,方素珍比徐茂才小一歲。剛過六歲的時候,她的父親就過世了,姊妹三個中數她長得最漂亮,身材勻稱,步履輕盈,文化與徐茂才相當,肯吃苦,毛線衣的花頭款式趕著時髦,縫紉手藝很是精巧,徐茂才的母親與王素珍的娘都說他倆是天生的一對,還一個勁地夸葛洪生這個大媒人有眼光。 兩親家在元宵節的那天為孩子的婚事定下日子,選定在中秋節。 徐茂才無論怎么看方素珍都感到舒服,隱約中感受著愛的溫柔,一種淡淡的幸福,心里美滋滋的。 正月十六的清晨五點,徐茂才就起床,把外出打工的家伙與行李收拾停當后,叫他起他的父親,早飯后他對父親說: “爸爸,想來我還是去劉老的建筑隊好,一來是當工頭總比當個大師傅強,錢多更是不在話下,二來我已與村里的幾個小伙子說了,等我去了以后,就讓他們過去,這樣大伙在一起也有個照應。” “你以為那姓劉的是個好人,他還欠你個把月的工錢呢,再說他能讓你帶上自己的朋友嗎?” “這有什么,我那幾個哥們都是一頂一的好手,有什么不樂意的,他缺的正是這樣的人手,這還不是明擺著,工錢你老放心,相信他找我不會就為了短我幾個工錢,大前天劉師傅來找過我,說讓我正月二十前過去,好丑得去一下你說是不?” “你劉師傅是個好人,可惜你只跟了他幾天,這內行看門道,我一看他的活就知道他的手藝了不得。那劉老板不想要我,你也不要我了,我一個人在外面東一家西一家也省心自在。” “那不是當初就說好了的,帶上你是先決條件。” “我當你忘了呢,說實在的,等你干上了路我也就想回來了,你媽媽一個人在家辛苦受累,你大姐夫前天對我說離他現在干的廠百十來步遠又蓋上了一個新廠,才有好幾十畝地呢,在我們八里村建廠,占了我們八里村的地,就得在我們村招土地工,兒子,要是讓你進廠子當個土地工你干不干?” “這事我知道,前天我與幾個哥們都看了,離我們家的責任田遠著呢,別指望,這樣的事懸得很。” “可你總該相信你大姐夫吧,你看他這眼光,給你介紹的對象不賴吧。” “這到是的,要不你老先在家等著看,我下午就過去,幾個哥們還等著我的話呢,不成人家得找別的事做,一個個都也閑不住,看我討了這么一個漂亮姑娘做媳婦,心里不定多癢,也跟著我學想著上進賺錢了。” 七 一九九三年,徐茂才家已沒有了責任田,八里村已有一大半土地變成了工廠,那些被征用了田的人家到是很樂意,因為他們家的其中一員可能成為半個城里人,就是差不多十年前所說的土地工。徐茂才對土地工沒有什么興趣,因為他近十年干得也是很有滋味,從小工頭到大工頭,從大工頭到支隊長,他的收入是一年高似一年,家里的三間舊瓦房早就變成的前后兩進的六間大瓦房,占地近四百平米,寬大的天井,陽光充足,空氣流暢。與他一道出去的哥們也都和他一樣的神氣,一個個把老婆帶在身邊,一起打工干活,一起比著誰先生出兒子,在生兒子的事情上是不含糊的,一胎不成二胎三胎那是沒商量的。 一天,徐茂才看著兒子調皮的樣子仿佛看到了自己兒時的影子,他把孩子叫到身邊。 “兒子,你今年幾歲啦?” “八歲。” “我還記得我八歲的時候呢,現在我的兒子都八歲了,想上學嗎?” “想,電視里的小朋友都上學,我也要上學。” “聽你媽媽說你都會寫自己的名字了,是嗎?” “我還會'床前明月光’,是劉大哥教我的。” “你劉大哥的爸爸是我的師傅,劉大哥又當了你的師傅了,真是緣!可惜劉師傅去世得早,要是他還的話那該多好呀。” “我知道,劉大哥的爸爸是被汽車壓死的。” “誰對你說的,凈瞎說。明天爸爸帶你回家,在城里上學,上最好的學校,已上你姨父在學校附近租了個小套房,這樣你就和爸爸小時候一樣在家門口上學了。” “我不,沒有人玩了,我回家要住大房子,不要住小房子。” “爺爺奶奶也去,聽話!不聽話我可要告訴你媽媽了,打你屁股。” 徐茂才就這一個兒子,他本想再生一個,即便是個女兒也行,他的妻子說等兒子大了再說,這東奔西走的假如兩個小子會照應不過來。兒子徐志鵬五歲時,徐茂才又想起這事,偏偏這年,他的母親得了膽結石,手術預后治療不順,他的妻子方素珍在家里服侍,大半年的時間都不在一起生活。等到徐鵬八歲的時候,徐茂才已完全放棄了這個念頭,他覺得錢才是最重要的,有了錢什么樣的難題都會迎刃而解,更不愁什么養老這些遙遙無期的事了,一心想在他的兒子上學方面多花點工夫。 六年前,一次老板讓劉師傅外出替他討債,說事辦成了給他二成,劉師傅本是個本分的人,不會與人周旋,可戀著二成的好處,想到妻子的癌癥治療正缺手術費,就應了下來,可到頭來非但是竹籃打水,還讓欠債的爺們踢傷了下身,回家不足一個月就死了,妻子也讓突如其來的打擊變得精神失常,一個電閃雷鳴悶熱難當的傍晚,她趕在了劉樹生前面離開了人間。劉樹生臨終前顯得老淚縱橫極度失望與痛苦,把他的唯一的兒子劉益林托付給他,希望能夠讓他的孩子能吃飽肚子念上書。 劉師傅死后,他大哭了一場,他為劉師傅的不幸感到難過,也為他自己沒能學到劉師傅精湛的木工技藝而深感后悔。 徐茂才沒有辜負劉師傅的囑托,讓劉益林與他的父母生活在一起,如同一家人。如今劉益林已上小學六年級,他好學,天資聰聰穎,加上家庭的不幸遭遇加在一起,說出話來得老成持重,比一般的相近年齡的孩子顯得成熟而有主見,對自己的未來有著美好的遐想。 說起徐茂才自從二十歲上自己的愿望沒能實現,總感到自己缺少點什么,雖然他知道城里人家的孩子不是家家都出大學生,可受到的那份刺激卻久久不能忘懷,他下定決心一定要讓他的兒子徐志鵬成為大學生,這一愿望比他賺錢的欲望還要來得強烈,他認為只有把他的兒子培養成大學生,才徹底洗刷當年的恥辱,也就是說只有他的兒子上了大學,他的人生價值才會真正地體現。 出于這樣的一種愿望,他讓他的父親回家,其中心當然是讓徐有根放棄多年的勞作,把心思放在他這個獨生子,同時也是他徐家的根子身上。 徐有根多年的辛勞身體上落下了不少的病,雖沒有明顯的殘疾,可時常感覺渾身不自在,不是這兒痛就是那兒酸,無論頭天多么的疲勞,一晚睡不上幾個鐘點,到了凌晨四點一覺醒來想翻個身都難,腰背部感覺都硬了,再也睡不著,好似鋪上有什么刺他似的。下床半個小時后,身子僵直感才會有所松動。王鳳幾次勸他別一年四季在外面,回家她也好對他多照顧些,雖然徐有根覺得老婆說得在理,可他得不好主動對兒子開口。如今既然兒子給了他這個照顧孫子的事,徐有根也就很容易就明白了兒子的心思,二話沒說就答應了。 徐有根在孫子徐志鵬剛出生的頭一兩年內,對于兒子沒有生二胎,有點不舒服,可當兒子當上了建筑公司的支隊長的時候,他相信不生二胎一定有兒子的考慮與道理,當徐茂才成了他們徐家的房子的主人的時候,他相信他的兒子做什么事都是對的。 徐茂才也是覺得自己在家中的威信與在建筑隊的威信一樣地勢不可當,可在讓兒子上學的事情上偏偏遇到了多年來對他幾乎百依百順的妻子的反對。 “我說你是糊涂嗎?在其它事情上我都可以順著你,唯獨這孩子上學的事上,不能由你不著譜地瞎來,我們家鄉可是個不起眼的小城市,哪有這大城市的學校好呀?” “看你才糊涂呢?大城市是好,不好我能來這里打工嗎?我們八里村蓋了那么多的工廠,我對老板說,想干幾個家鄉的工程,劉板說家鄉的活賤不想干。孩子上學是別一碼子事,大城市的學可不是我付得了學費就上得了的,戶口!你懂嗎?!就是讓志鵬上家鄉最好的小學,托了多少人,走了多少路子你知道嗎?好歹花了三萬安擇校生辦了下來,這幾天我方定下神來,真是的,以后別再說這些現成話,又不著邊際,聽起來不冷不熱的。” “我是說現成話的人嗎?我是沒想起這個理,說句笑話,那往后我們家孫子上學還得按戶口來嗎?” “說你笨你還不信,志鵬將來上了大學就是城里戶口了嘛!不討個城里的老婆那才怪呢,一句話咱孫子的事就甭愁了。” 徐茂才見方素珍楞在那里,感覺自己話說得重了些,特別是“城里的老婆”這句話傷了她的心。 天邊的淡淡的云霞漸漸逝去,初秋晴朗夜空無比地寧靜。 他仿佛感到妻子在流淚,不經意間他自己的雙眼也模糊了。 八 多少年來,劉茂才總也找不到那秋日夜晚情不自禁落淚的理由,更說不準那淚水是幸福的流露還是內心中對愛的懺悔。那個夜晚過后,徐茂才與妻子再也沒有吵過嘴。 二00四年劉益林從省重點大學畢業后,找到了一份盡可以讓他自由發揮才能工作。徐志鵬這一年考上了大學,徐茂才夫婦感到他們一生中最大的心愿已得到了滿足。 徐志鵬上大學后,他不想讓父母回到八里村,南宮河水污染嚴重,近乎黑色,氣味酸臭熏鼻刺眼,他兒時戲水學游泳時那清澈見底的河水只能在他的夢中再現。眼前這樣的一番景象,他不知道說什么好。 徐茂才買下了那原本為徐志鵬上學而租的那套住房,雖然他知道父母住在這套不大的房子里已有了十二年,可總還是不太習慣城里的熱鬧與繁雜。八里村是他徐茂才出生的地方,八里村是他真正意義上的家,但他還是毅然決然地讓他空著。 二00五年冬,徐茂才離開了劉長力的建筑公司,回到家鄉自己招了十多個人的隊伍干起來,自己當起了老板,這十幾個大部分是八里村以及周邊村落的二十來歲的年輕小伙,他們有文化,對生活有自己的向往,他們中十有八九或多或少都有嬌生慣養的習性,中學畢業一時找不到讓他們滿意的事,種地對于他們來說是陌生的,有的也是和徐茂才家一樣已沒有地可種,干苦活他們不樂意主要是他們感覺看不到前途,他們生活安定而思想彷徨,他們不認命而又一時候找不到改變命運的路。 徐茂才之所以能讓他們跟著他起,是因為他自己就是一個招牌,一個活生生的例子,一個只有小學文化的人,憑著能吃苦,肯用心也是能夠成為老板的。 二00六年夏,縣里讓八里村以及周邊的工廠搬家,為的是整治環境,治理污染日益嚴重的南宮河。 做為八里村不大不小的名人,徐茂才得知這個消息后,主動上門找那些工廠的頭頭門,希望能夠承建新廠的廠房,可對方的回答都很冷淡,眼看著一個個廠的新廠的建筑合同進了別家的口袋,他這個八里村的人,臉上實在是沒有光彩。終于有一天,他悟出了其中的奧秘:缺少關系;只想著自己一個人賺錢;騎摩托車根本就不象老板,如此等等嚴重缺少樹立信任度所應具備的基本條件。 一個月后,徐茂才開著他的二手畢克,四處兜業務,(雖然他的駕駛技術還很初級,車里也聞不到他喜愛的汽油味)那些建新廠房的合同早就沒了他的份。盡管如此,他的投入并沒有白費,從一次次的失敗中得出的血的教訓,他的業務關系雖然只是初創,可他老板的派頭還算充分。很快他拿下了八里村及周邊幾個村五分之三工廠廠房的拆除的業務合同。干這樣的活不能算什么工程,也不會有什么成就感,他的那十幾個年輕人感到丟份,可他到是很樂意,他心里明白,眼下他這個建筑隊還沒有能力蓋標準化的大廠房,人手少,大師傅幾乎一個也沒有,工程大了他一個人照應不過來,弄不好砸了招牌反到收不起窩來,干拆除活無形中給剛入行的年輕人提供了一個增長見識的機會,對他這個新生的建筑隊來說是一個好的機遇。 二00六年秋,房產開發商看中了八里村及周邊村莊。 徐茂才一家,建筑隊里的小伙子們,及幾千戶人家的在在小小,老老少少都成了城鎮戶口,是的,他們已沒有了田,沒有了田,他們的房子,他們的家里的一切都得拆除搬遷。于此同時幾乎所有的家庭一夜之間都成了名符其實的百萬富翁。 徐茂才他們一家成了城里人,很高興,只是感覺來的太突然了,特別是他的父母一時候不知道無法適應,他把自己上上下下打量了夠,覺得他與城里人沒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他從開發商得到的拆遷補償金,同時他為自己成了一個城里人而感到慶幸。 買房子是件頭等的大事,“小高層,聽開發商說是小高層,”他對妻子說:“你想要這樣的房子嗎?想要的話明兒我就去訂了。” “好吧,村里人都都說小高層不好,不過我到是無所謂,你看大城市不早就有了小高層了嗎?” “這我知道,我也是砌過小高層的人,那就依你。” 徐茂才算了一下購房所需的費用之外還能剩多少,他想為他的建筑隊增添一部象樣的機器設備,再想法找幾個頂場子的瓦木工,電工,水工,鋼筋工,架子工,只要他的建筑隊具備一定的實力,眼下的開發商是只愁活沒人應承。 正當徐茂才在憧憬他的美好未來時,他的建筑隊卻散了,其實他早該想到:在這個世界上,假如有百萬富翁愿意為別人打的話,也決不會又苦又累的泥瓦木工之類的活。 他提醒那些年輕人說:“你沒沒有了地,沒有了房子,買個稍微象樣的套房,就得花去你們手中的大半。” 年輕人的回答幾乎相同;“到不是一心想當老板,只是感覺在你手下混不出個名堂,到那兒也只能讓人當農民工,我要自己闖一番。” 二00七年初春,他買下了離市中心不遠,同時離他父母不遠的“幸福小城”內一套一百六十平米的套房,到時不是他有意想不把妻子話當回事,更不是存心不去讓妻子稱心,實在是他心疼他的“別克”沒有一個固定的安身之地,他不想等小高層了,又因他聽說小高層的物業管理費很貴。 房子里的家俱,炊具,餐具等所有,幾乎所有的風格,色調形狀,擺設都是他的侄子劉益林為他創意,設計的。 他認了劉師傅的兒子劉益林當侄子,他感到只有這樣才能算完成了劉師傅對他的托付所應當承擔的責任。他的兒子徐志鵬已讀到了大三,他沒有把他的父親當成偶像,把他的哥哥劉益林當成學習的楷模。徐茂才心里很高興,每當他與兒子通電話時總想學那些大人物的樣說:“好好學習,能在大城市發展更好,別想家。”可他卻一次也沒有這樣說過,可能是他感覺這樣的話從的嘴里出來會感覺很別扭,同時他每次與兒子通電話時,他的妻子方素珍都在旁邊。 四十一歲的徐茂才,并沒有完全失去創業的熱情與勇氣,但他并不急于行動,他在等那些年輕人回來,他心底里喜歡他們并相信當中的大多數會回來;他在等他的兒子,等他的兒子大學畢業后,來選擇并執掌他們徐家的未來。 徐茂才精力旺盛,他的心在等待可他的身體是不答應的。找零碎活,他看準了家庭裝修,干瓦木工夫婦倆一道,他來大工,妻子來小工。如果活忙了,他會叫上他的父親,徐有根每每都會很樂意,他覺得兒子時時刻刻都在想著他,他得了工錢也好提高一下他這個幾十年煙民的檔次,用他話說“象城里人一樣地講究”。徐茂才無意中他欣喜地發現,干裝修還能用上當年向劉師傅學得點花紋雕刻手藝,雖然他的手藝很粗糙,花紋更是簡陋,眼下會的人不多,也就算是難能可貴了。 盡管如此,他的活還是斷斷續續,誰把他當農民工那一切就免談,到不是他覺得他如今已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城里人,而是他無法容忍那帶有輕視的眼神。 徐茂才對金錢的喜愛與別人沒有什么兩樣,無論是無心還是有意,與錢作對是沒有什么好處的,況且那也不符合徐茂才潛意識中的價值觀,也許是他一時候的人格膨脹,有意把自己與其它農民工區別開來,但愿是如此。不過我們有足夠的理由相信,他不久就會改變他的扭曲了的城鄉價值觀,回到他以及人性的本來面目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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