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81年,一代雄主漢武帝已去世6年。此時是漢昭帝始元六年。 這一年,朝廷鄭重其事地從全國各地召集了60多名儒生,參加政府經濟政策評議座談會。朝廷這邊出席會議的高官有丞相田千秋,以及主管財政經濟的御史大夫桑弘羊等人。 會議的氛圍一點兒也不團結友好。 作為前任皇帝執政時期主要經濟政策的制定者,74歲高齡的桑弘羊在會上遭遇“言語圍攻”。儒生們沒有一絲尊重這名兩朝元老的意思,紛紛向他發難,痛罵他主持的鹽鐵專賣等國營經濟事業是與民爭利,君子不齒。 根據后來的會議實錄,桑弘羊明顯處于守勢,但他依然頑強地為國家既定的經濟政策進行辯護,前后發言100多次。 儒生在道德立場上秒殺桑弘羊,但桑弘羊絕口不提仁義道德。他說,我就問你們一個問題。 結果,沒有一個儒生能夠很好地回答他這個問題。 ▲ 鹽鐵會議相當于西漢國家經濟政策辯論會 01 漢武帝劉徹是個雄才大略又好大喜功的皇帝。在他接管整個帝國后,隨著國力的恢復,他的內外政策有了明顯的轉變。尤其是對外政策,從漢初的韜光養晦、和平崛起,調整為高調征服、武力稱霸。 史書上說,武帝在位50多年,基本上有40年都在對外戰爭。 他開疆拓土,北逐匈奴,南服滇越,開通西域,建立了規模空前的大帝國。當時的熱血青年,很是揚眉吐氣:厲害了,我的帝國。 但是,戰爭是要燒錢的。錢從哪來? 漢朝開國,到武帝即位,一直實行休養生息的基本國策,中間出了個“文景之治”,國家積累的財富相當可觀。史載:“漢興七十余年間,國家無事,非遇水旱之災,民則人給家足,都鄙廩庾盡滿,而府庫余財。京師之錢累百巨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于外,至腐敗不可食。” 這筆國庫積累成為武帝對外征戰的底氣和啟動資金,支撐了他在位前二十年的主要開支。 到了元狩年間,公元前120年左右,國庫里的錢燒得七七八八了。為了增加財政收入,武帝要想辦法搞錢。 在武帝的授意下,御史大夫張湯最早提出了鹽鐵官營的建議:“籠天下鹽鐵,排富商大賈。” 武帝第一時間批準了這一建議,主管此事的大農令鄭當時立馬著手辦理。考慮到自己不諳鹽鐵經營,鄭當時向武帝推薦了兩個人:大鹽商東郭咸陽和大冶鐵商孔僅。 西漢初期,商賈是不能為吏做官的。這條規定或許是出于對商人階層的歧視,但更主要是為了防止權力尋租,避免官商勾結,破壞社會公平。 武帝打破了這條鐵律,對他來說,非常時期任用非常之人,再正常不過。東郭咸陽和孔僅這兩個大商人,被任命為大農鹽鐵丞,分別負責鹽和鐵的國家專賣事務。 此外,武帝為了快速充實國庫,還搞了“軍功爵”,明碼標價,賣官鬻爵。 ▲ 漢武帝,有人說他雄才大略,有人說他窮兵黷武 02 武帝為什么要拿鹽和鐵,作為國家壟斷經營的領域? 大家知道,傳統社會中,男耕女織,自給自足,絕大部分生活必需品都無需通過市場流通。鹽和鐵,恰好是兩個例外。 《管子》中說:“十口之家,十人食鹽,百口之家,百人食鹽。”又說:“惡食無鹽則腫。”不吃鹽要生病,所以人人都要吃鹽。當時人已經認識到這一點。 鐵的重要性同樣不言而喻。從老百姓的生產生活,到國家的行軍打仗,都離不開的。 因此,鹽和鐵的生產銷售中蘊藏著豐厚的利潤。當時的大商大賈都出自這兩個行業。漢武帝當然希望國家通過一定的措施把這些利潤抓到自己手里,以達到爭奪商利。 東郭咸陽和孔僅上臺后,提出了鹽鐵官營的具體方案。具體來說,鹽的官營實行募民煮鹽而官府專賣的做法,就是由官府招募鹽戶,煮鹽的費用由鹽戶自己承擔,官府只提供煮鹽的鐵鍋(即“牢盆”),煮成的鹽再由官府統一收購并對外銷售。 鐵的官營則完全由官府壟斷。各地都設置鐵官,負責鐵的冶煉,鐵器的制作以及銷售。鐵的壟斷相當于從源頭控制了武器生產,對帝國的穩定也有極大的現實意義。 鹽鐵官營,還有一點在漢武帝的掌控之中。 當年,由吳王劉濞帶頭的七國之亂是怎么亂起來的?肯定不是主張削藩的晁錯挑起來的,而是這些分封國利用鹽鐵生意大發其財,從而招兵買馬,收攏人心,才有了對抗中央的實力。 武帝在全國搞鹽鐵官營,不僅增加中央財政收入,對斷絕分封國的財源也起到了釜底抽薪的作用,堪稱一石二鳥。這一招,比他的推恩令還絕。 ▲ 古代煮鹽圖,鹽業專賣此后成為許多朝代的基本政策 03 新的經濟政策一出臺,效果杠杠的。漢軍連年征戰,都征調鹽鐵收入助賦。不到三年,孔僅就晉升為大農令。 不過,漢武帝很快就發現政策有漏洞,不能按照他的意圖完全施行。最愛君認為,這主要表現在兩方面: 第一,孔僅等人是鹽鐵大商人出身,他們在掌握鹽鐵官營的權力后,引入和安插了更多的鹽鐵富商。這批商人成為最早的“官商”,不僅攫取中間利益,還企圖控制政治。據說,當時有大批商人通過各種手段進入官場,造成了吏治混亂。 第二,武帝實行鹽鐵官營的初衷,是要徹底奪取市場利益。孔僅等人日漸感覺到國進民退,自身商業利益受到侵蝕,于是對鹽鐵官營的態度也由積極變得消極。 孔僅最終遭到撤職。大農令幾經換人后,最初在鹽鐵官營事務中不唱主角的桑弘羊成了掌門人。 桑弘羊出生于洛陽一個富商家庭,是帝國最著名的算賦神童,13歲就彰顯出理財的天賦,因而被選入宮。很多人認為桑弘羊是鹽鐵官營的首倡者,其實并不是。他只是做得最出色的一個,所以大家習慣把開創之功也歸到他頭上。 桑弘羊逐步厘清孔僅時期的鹽鐵官營弊端,通過機構設置,建立起從中央到地方的一整套財經管理系統,并讓這套系統高效地運轉起來。 鹽鐵專營之外,他還大力推行相關的經濟措施。 比如建議漢武帝收回各郡國的鑄幣權,統一國家幣制,加強中央對全國財經的控制。 再如大力推行均輸政策。辦法是將各郡國應繳的貢物,按照當地市價,折合為當地商人一向販運出境的豐饒而廉價的土產品,繳于均輸官,再由均輸官將這些廉價土產品,運往貴價地區出售。中央政府不費一文資本,經過輾轉貿易,便獲得巨大利潤。 桑弘羊又創辦了平準制度,“置平準于京師……盡籠天下貨物,貴即賣之,賤則買之”。這實際上是天下均輸官在京師的總經理處,既有利于平穩物價,又實現了中央創收。 為保證鹽鐵官營政策的順利推行,桑弘羊還建議武帝配套頒布了算緡、告緡的命令。 算緡,就是向商賈地主征收財產稅。規定凡隱瞞不報或虛報的,除了沒收全部財產,還要被罰戍邊。 告緡,于是應運而生,即鼓勵對隱瞞財產不報或謊報的富商地主進行檢舉揭發,大搞舉報有獎。 桑弘羊的鐵腕手段,幾乎堵死了帝國私營工商業的發展之路。但對漢武帝及中央政府而言,桑弘羊立功了。他的巨大功績,就在于他千方百計滿足了當時中央政權對財政的繁重需求。 史載,在他掌握經濟大權的一年之間,“天下用饒”。 ▲ 桑弘羊,漢武帝時期的經濟大臣和理財大師 04 我們現在知道,“天下用饒”其實是一種假象。準確地說,應該是,國家財力雖然上去了,但發展的成果并未能被廣大人民分享,而被皇帝用于更大的征戰事業,以及愈加無度的揮霍中去了。 武帝執政中后期,打賞有功將士,出手都是百萬計,一點兒都不心疼。搞形象工程也是一個賽一個,花多少錢,不在考慮范圍內。 因為,桑弘羊總能搞到錢來充實國庫。 官營經濟的弊病就在于此。當政策的實行是為了一個集體崇高的目的,比如打匈奴、反侵略,那么百姓、商人為國家讓路,勒緊褲腰帶,這都不成問題。但當政策變了形,成為掌權者滿足私欲的工具,比如好大喜功、揮霍無度,那么這個國家的主要矛盾肯定會發生轉移。 武帝晚期,鹽鐵官營、酒類專賣、均輸平準等“與民爭利”的國家政策,已經嚴重擾亂了社會秩序,民生艱難,犯罪大增。為了維持統治,又采用酷吏,以嚴刑峻法來彈壓社會不滿情緒。 這個過程,如徐復觀總結:“因黷武的關系,便逐漸實施戰時經濟政策。因實施戰時經濟政策,便不能不使用殘酷的刑法,三者互相因緣。” 北宋名臣司馬光評價漢武帝,說他的各種殘暴做法跟秦始皇幾乎沒什么區別,但“其所以有亡秦之失,而免亡秦之禍”,是因為他晚年意識到自己的錯誤而改過。 公元前88年,漢武帝七十大壽,百官準備好好慶賀一番。沒想到,他下詔說,我無德于天下,無恩于人民,狂妄一生,不知死了多少人。我只覺得很慚愧,連飯都吃不下去,不要再提祝壽之事。 武帝變了,但桑弘羊沒變。 桑弘羊晉見武帝,建議派兵、移民到輪臺(位于新疆天山南麓),建城堡,開荒地,以安定西域。 武帝不以為然,頒發“輪臺罪己詔”。大意是,之前有人建議每個百姓增稅三十文,作為邊防軍費,加重了老弱孤殘的負擔;這次又要兵士和民眾到輪臺去開荒,那里遠在車師(吐魯番附近)以西千余里,上次收服車師,因運輸困難 ,死了幾千人,再派人去輪臺,不是要害死更多百姓嗎? 不難看出,武帝在里面對桑弘羊及其政策進行了批評,把黑鍋甩給桑弘羊。然后說,現在最要緊的是廢除殘暴的刑罰,減輕民間的賦稅,使天下安定。 一年多后,懺悔中的武帝駕崩。 ▲ 《鹽鐵論》,西漢桓寬根據鹽鐵會議記錄整理的一部奇書 05 武帝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幾乎否定了自己一生的事業和政策。在頒布輪臺罪己詔的同時,他著手尋找能夠貫徹他新政策的輔佐大臣。 據說他曾命宮廷畫師畫周公像,賜給霍光。意思是要年幼的昭帝繼位后,霍光行周公輔政之事。上官桀、桑弘羊等人一起受命輔佐昭帝。 新帝上位后,官營政策并未改變。 霍光作為武帝最后揀選的重臣,意欲改弦更張,實行類似漢初與民休息的無為之治。而桑弘羊,作為鹽鐵官營等一系列國營政策的制定者和受益者,并不愿放棄原有的政策。一旦放棄這套他賴以安身立命的經濟政策,他的存在意義就要受到質疑。 昭帝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鹽鐵會議的召開正是為了解決武帝時期官營政策的存廢問題。 與桑弘羊辯論的儒生們,背后的支持者是霍光。 雙方的辯論很激烈。儒生們全面否定專賣制度,指責鹽鐵官營、酒類專賣、均輸平準等政策都是“與民爭利”,主張貴義輕利,自由放任,藏富于民。他們還指出了鹽鐵專賣之后出現的一系列問題,比如質量差、價格高、官商勾結等等。 桑弘羊竭力維護自己的政策。他前后發言100多次,可謂舌戰群儒。他不否認儒生們指出的問題,但強調這不是政策本身有問題,而是執行過程中人出了問題。 與儒生們講求執政的仁義不同,桑弘羊一直強調實際問題的解決。他現場提出一個問題:如果不搞國營經濟,那么一旦外族入侵,我們拿什么去保衛國家? 據說現場儒生無人能很好地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堅持傳統的論調——“以仁義導之”。 戰爭時期,要采取強硬的集權政策。這一點古今皆然,桑弘羊憑此站穩了腳跟。 不過,現在形勢又變了。匈奴北徙,威脅暫時解除,而武帝后期對匈奴用兵,敗得一塌糊涂,此時是否還要歌頌戰爭呢,還是重拾漢初的和親政策,韜光養晦,等待下一次大國崛起? 桑弘羊沒想明白這個問題。他的世界里只有搞錢—打仗—搞錢—打仗。 儒生的理論雖然浮夸,有點假,但對于政權鞏固,迷惑人心,還是很有用處的。尤其是在百姓無法從大國崛起中得到實際好處的時候,皇帝如果宣稱實行仁政,百姓就又會感恩戴德,山呼萬歲了。 所以,后來的漢宣帝就曾對他的兒子(即漢元帝)說:“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就是說,漢朝治理天下,向來是霸道、王道并用,只是有時候偏向王道多一點,有時候偏向霸道多一點。 具體何時側重王道,何時側重霸道,當然要根據國內的主要矛盾去衡量。 到鹽鐵會議召開之時,漢朝的主要矛盾已由民族矛盾轉變為階級矛盾。人民沒有活路,造成了日趨尖銳的階級矛盾。如果不對國家主要政策進行調整,以休養生息和輕徭薄賦來緩和這種矛盾,而仍然與民爭利、不作讓步的話,那么漢朝可能真如司馬光所說,到漢武帝之后就亡了。 鹽鐵會議的辯論結果,儒生宣布他們贏了。 作為皇帝行仁政的宣示,有且僅有酒類專賣被取消了。 而鹽鐵官營實在太有利可圖了,到手的東西總很難再還回去,到西漢結束,好像總共也就取消了三年左右時間。而且,此后歷朝歷代都對這塊肥肉上癮,絕少放手。誰曾想到,桑弘羊最終以這種形式,取得了勝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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