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有十年時間不讀詩了,也不怎么寫詩了。說是“不怎么寫”,主要是,我每月還得為自己主辦的民間國學內刊《益生文化》的封面寫一首“封面配詩”,刊物已經出版了105期,大概寫了近百首“封面配詩”,加上妻過生日時,她有個霸道的要求,必須寫一首詩作為生日禮物,不得已,拿她的霸道話,“你憋也得給我憋出一首來”。妻很喜歡我的詩,當年她決定嫁給我,還是看了我寫的一首散文詩,據說,她讀得怦怦心跳。但是,她有個誤解,那篇散文詩的末尾,我引用了徐志摩《再別康橋》里的一節,她以為也是我寫的,而她最喜歡,也許讓她最心動的,就是那四句。看來,詩歌迷蒙了她的雙眼,假如她早知道她最動心的那幾句是徐志摩的詩,真不知她當時是否動心,是否嫁給我。
尋夢?撐一支長篙, 我對這幾句詩非常有感情,1994年到2000年,我在西安打工,每天晚上要收聽西安廣播電臺的文學節目“漫溯星河”。徐先生的這幾句詩是節目的開場白,也是結尾詞,我聽過數百遍,在孤獨的歲月里,這幾句詩滲透到我的骨髓里我的靈魂里了。剛到北京,我還養成聽收音機的習慣,有一天深夜,通過詩歌的鵲橋有了聯系,但沒見過面的那個在當時還是“可能就是未來的妻子”的女人,突然打來電話,我正躺在沙發上聽收音機,那時,也在打工,沙發是我唯一的床,我在沙發上睡了一年。她的電話把我驚下沙發。她問我在干什么,我說“聽廣播”,她竟然嘲笑我老土,都到21世紀了,還聽廣播,聽廣播是老人的事。經她嘲笑后,我就沒再聽廣播,老實說,2001年,“中國成功申辦奧運”的消息,我最早是從廣播里聽到的。 她后來做了我的妻子。妻喜歡唐詩宋詞,喜歡新詩,喜歡我寫的古體詩和新詩。多年來,她是我的第一位讀者、聽眾,我寫了詩,總是先朗誦給她聽,有時不止一遍地朗誦,偶爾,她也提出中肯的修改意見。我的普通話不標準,但朗誦詩歌很專業。經常是,有些著名詩人的詩,她感覺很平常,我笑她不會讀詩,我給她朗誦,結果,她一聽我抑揚頓挫的朗誦,馬上感覺到這首詩的微妙與美好了。詩,不僅能讀,還能誦,甚至能唱。不能光讀詩,至少要誦詩。唐詩宋詞,你朗誦出來,那感覺,絕對和眼睛盯著文字看一遍不一樣。范增說,他聽父親朗誦古人的詩文,能聽得落淚。我自己朗誦古人的詩詞,有時也會眼睛濕潤,甚至潸然淚下。記得有一年,我遇見了中國著名的農民詩人王學忠,給我朗誦他的代表作《農民工》,他朗讀著朗讀著,哽咽難誦,我聽得淚流滿面。我做過多年的打工者,我也是一個農民工,上過建筑工地,當過臨時電工,給工廠看過大門,掃過地,也被有錢的老板欺騙過。打工的歲月,讀詩、寫詩,是我釋放心靈壓抑能量的最好方式。 自從來京后,我不讀新詩了,古詩,在京十年,我至少讀過萬首,看看我寫的《道德經真義》(團結出版社2008年出版),就知道我是多么喜歡古詩詞,我用了一千多首詩詞注解被稱為“哲理詩”的《道德經》,這恐怕是個創舉。因為,古代有許多偉大詩人的詩作里有老子的思想,他們的不少詩作里能看到《道德經》的影子,更不用說專門修仙成道的呂洞賓、陳摶老祖、張伯端、王重陽、張三豐這些博大真人、玄門詩家了。我對詩歌的情感,影響到我的寫作,我在《人生從這里走來——中國名人少年時代的經典訓練》一書中(團結出版社2009年出版),介紹了128位中國現代名人小時候讀經典的歷程,幾乎每一個名人的簡傳中錄有一兩首他們的詩作,比如寫到冰心、蕭三、林徽因時,會把他們的名作也融化到文章中,寫張愛玲、蕭紅這些并不以詩出名的小說家時,也找到她們早期的詩歌嵌進去,目的就是我主張的“人生詩教”,用詩歌教化心靈。這樣,了解這些名人成長的經歷的同時,還能欣賞詩歌,得到詩教。我的小說《終南修仙記》里,到處是詩歌,我用詩歌表現古代真人、仙人們的詩興、文采、情懷。這樣的寫作方式,緣于我對詩歌的熱愛。 我從小喜歡古詩詞,小學的時候,背誦了不少唐詩宋詞,中學時代,不僅自己背誦,也給同學講唐詩宋詞中的名篇佳作,初二時,我給同學講李白的《蜀道難》,一邊朗誦,一邊講解,現在想來,依然能感受到那時的豪情。從初中開始,我學寫新詩,中國老詩人如臧克家、艾青、劉大白、郭小川的詩讀了不少,《艾青》的《詩論》,郭小川的《談詩》,我初二就讀過了,對我一生影響最大的詩人是英國浪漫主義詩人雪萊,從初二開始,一直到我來北京前,我讀過雪萊詩歌的好幾種譯本,讀得最久的是江楓的譯本。2009年八月,我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李敏生教授主持的一次漢字學術會議上,見到了八旬老人江楓教授,原來他是社科院的著名學者。我對他說:“江先生,25年前我就讀了你翻譯的《雪萊詩選》,謝謝你,是這本書為我打開了新詩之門。”江楓先生給我留了他的“伊妹兒”,但我沒有給他寫過信。那種感激與驚喜,沉淀在心底。我幾乎讀遍了西方著名詩人的名作,從英國的彭斯、雪萊、拜倫,到德國的歌德、海涅、尼采,俄羅斯的普希金、萊蒙托夫、葉塞寧,匈牙利的裴多菲,再到美國的惠特曼、艾米麗·狄金森,南美洲的聶魯達和米斯特拉爾,印度的泰戈爾和黎巴嫩的紀伯倫,這些偉大詩人的詩歌,滋養著我的靈魂。 到我上高中時,中國朦朧詩興盛,我不僅閱讀了《五人詩選》、《朦朧詩選》、《黑眼睛》這些著名詩集,還在貧困中訂閱了《詩歌報》,那時,我半年的學費才五元錢,而我一年訂《詩歌報》的費用比我的學費高。我二哥喜歡詩,也寫詩,盡管他沒有發表幾首詩歌,但寫了很多詩,恐怕數以千計。當代中國詩人的詩作,我讀了不少,像我二哥那么深邃、美好的詩并不多見。他是法官,寫詩只是愛好,并沒有拿出去發表。在鄉村的時候,我們經常在一起讀詩,二哥在油燈下朗讀普希金詩歌的情景,至今歷歷在目。老屋的土炕上,冬夜,門外吹著寒風。屋里,我靜靜地聽二哥讀普希金的詩,讀葉芝的詩,英國偉大詩人葉芝的《麗達與天鵝》,我差不多聽他念了一遍,還有前蘇聯偉大詩人葉夫圖申科的詩篇,也是二哥朗讀的。 讀詩的記憶,是我一生的珍藏。 在西安打工的歲月,我讀了不少中外優秀詩歌。我從2000年夏天到北京打工,只是,不再是掃地看門的活,我做了一名編輯,從事喜歡的傳播傳統文化的工作。在西安的時候,我寫過一首詩,其中一句是:“北京,我要用詩歌敲開你的大門”。到了北京,反而不再讀新詩,也很少寫詩,精力全放到國學的研究與傳播中去了。 對我影響巨大的另一位偉大詩人是泰戈爾,我閱讀了已出版的他所有的詩作,詩歌、散文詩,一遍一遍地品讀,泰戈爾的詩歌中有宗教情懷,有佛陀的慈悲,也有《圣經·詩篇》里的熱情。我向他學習,在西安時,我模仿他的作品,寫了不少有宗教情懷的詩歌,我信仰佛教,修煉丹道,對中華文化有自己的體認,通過詩歌,像泰戈爾一樣表達悲世憫人、天人合一的宗教體驗與思想,我寫了大量的詩作,有幾組散文詩被《佛教文化》雜志發表,編者按語里把我的詩歌和泰戈爾、紀伯倫的詩歌拉在一起評論,說已經達到“預流”的境界。“預流”是佛經里的詞語,是“預入圣賢”的意思,編輯對我的詩歌評價之高,讓我既興奮又惶恐。我知道,自己的詩歌還沒有達到那個境界。當時讀了紀伯倫的《人子耶穌》,是部長篇傳記體的散文詩著作。我想,將后也要寫這樣的作品,寫佛陀生平。 “憂患出詩人”,我現在的生活,沒有了衣食住行的憂患,心靈中漸漸沒有了詩情。也許,心靈世俗化了,沒有了青春時的純凈和幻想。幻想是詩歌的翅膀,安逸的生活折斷了詩歌飛翔的翅膀。 我過去愛過的女孩,無一例外都是喜歡唐詩宋詞的女子,都是喜歡詩歌的女子,都是喜歡《紅樓夢》的女子。我為鐘情的女子寫過不少詩,經常為了她的生日而專門寫一本詩集,抄寫好后寄給她,或送給她。曾經,草原深處,有個女孩,因為喜歡我的詩歌,愿意嫁給我,當我來到天山腳下,來到牧場旁邊,她后悔了。因為,除了寫詩,我什么都不會。 我寫的詩歌,恐怕在兩千首以上,全都沉寂在稿本中,沒有面世,其中,也有給草原女子寫的情歌。 晚上,妻要我給她讀詩,或者,是她給我讀詩,她喜歡詩,也寫詩。她喜歡馮至的詩歌,我在書市為她找馮至的詩集就找了四年,后來在北京三聯書店找到了,還給她買來顧城、北島、海子等人的詩集。看到妻那么愛詩,我為她購書、讀詩的同時也打開久違的詩集。妻幫我建了博客,也許,借這個機會,能重新喚回我的詩情,我不再關注小小的我,不再僅僅是個人的風花雪月,我愿意用詩歌,不論哪種體裁,來表達我對宇宙人生的體悟,對天地萬物的關懷。 這幾天,我發現了一個不一樣的顧城。我在《顧城作品精選》一書中看到了他的許多古體詩,令人驚嘆,覺得他的古體詩比他的新詩還好。他的五言詩有王維的空靈,他的七言詩有杜甫的沉郁。從他的詩論和散文中可知,他精通禪學,對老莊深有研究,對傳統文化情有獨鐘,他在我的心中像面壁的僧人。只是,貧困的生活、壓抑的心靈毀滅了他,但毀滅不了他的作品。 賈平凹曾說,他除了寫作之外,別的什么也不會。作家麥加說他把寫作當成了生活狀態,也是為了安頓心靈。 顧城何嘗不如此?我何嘗不如此?只是,他們的作品在文學界,而我把精力,放在了宗教,放在了修煉,放在了在民間傳播傳統文化。一生一世的詩情是不變的。如果依佛家的“輪回說”來遙想來生,我肯定還會是個詩人,至少,還會是個愛詩的、讀詩的人,能給愛我的女人、我愛的女人寫詩的人,即便不能發表,也能自娛,也能安頓心靈。妻對我說,她老是記不住那些讀過的詩,我說,“不用記,重要的是感受,是閱讀時當下的愉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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