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首席記者 宰飛 見習記者 余晨揚
“雨燕困在歷代帝王廟的防鳥網里了。”吳曦在“北京雨燕調查”微信群里發出一則信息,緊接著,是一段手機拍攝的短視頻。視頻里,一只北京雨燕無助地撲棱著翅膀,圍繞銅絲網爬行。一圈,又一圈…… “估計出不來了。”她猜想,然后打出一串淚眼表情。 吳曦是一名通信行業工程師,同時是北京雨燕調查組志愿者。從去年起,北京市野生動物救護中心和宣武青少年科技館牽頭成立北京雨燕調查組,在正陽門、歷代帝王廟、鼓樓等20多處設立調查點。調查組的志愿者每周一次在固定位置拍攝北京雨燕,并統計數量。 “打園林綠化局電話?!比豪镉腥私ㄗh。 “這事園林綠化局不管。歷代帝王廟是文物單位,應該找文物局?!?br data-filtered="filtered"> “文物局不管鳥,應該找野生動物救護中心。” “不用操心哪里管,打12345北京城市熱線。” “找電視臺比較直接?!?br data-filtered="filtered"> 北京雨燕調查組的志愿者七嘴八舌地出主意、打電話、通報進展,這一天,群里的話題一直扣著北京雨燕和古建防鳥網。 同步消失的城樓與雨燕 野生動物保護和古代建筑保護,原本毫不相干的兩個領域,因為北京雨燕而糾結、沖撞。 北京雨燕鐘愛古代建筑。每當楊柳返青的時節,它們從非洲南部越冬地返回北京筑巢繁殖。從天安門到前門,從陶然亭到鐘鼓樓,從通州的燃燈塔到頤和園的廓如亭,高大古建上空,每天都能見到北京雨燕盤旋翻飛。歸燕識故巢,啁啾聲中,它們陪伴了這座皇城數百年,早已融入北京文化。 北京雨燕形似家燕而稍大,兩者習性也有不少相似之處,但在分類學上,它和家燕屬于不同類群。1870年,英國鳥類學家羅伯特·斯溫侯(Robert Swinhoe)在北京采集到了這種鳥的標本,將其命名為“北京雨燕”。拉丁學名是Apus apus pekinensis,其中pekinensis即為“北京”,apus原意是“無腳”。 “無腳”正是北京雨燕傍依古建而居的原因。其實,北京雨燕有雙腳,只是短而弱,且四個腳趾均向前生長,因此無法在地面直立行走,也無法對握抓住樹枝或電線,一旦意外跌落,即有性命之虞。“無腳”不落地的雨燕在飛行途中捕食、求偶、收集巢材。它們曾經在懸崖裸壁間筑巢,遷徙到北京后,就寄居于城樓、宮殿、寺廟和古塔,因為古建的屋檐下、斗拱間有大量供它們筑巢的空間。因而,北京人又親切地稱它們為“樓燕”。首都師范大學退休副教授、鳥類學家高武回憶,上世紀50年代初,他住在東直門附近的慧照寺胡同,那時一座城門能棲息數百只北京雨燕。 也是從上世紀50年代起,北京古建大量拆除。1950年西安門拆除,1954年地安門拆除,1965年宣武門拆除,1968年崇文門拆除,1969年西直門拆除……時至今日,指稱老北京的“四九城”(4座皇城城門、9座內城城門的總代稱)只剩下天安門、正陽門和半個德勝門(城樓已拆,僅存箭樓)。 城樓沒了,“樓燕”走了。北京師范大學教授、鳥類學家趙欣如介紹,北京雨燕有沿用舊巢的習性,通常多年返回同一地點繁殖。每年在頤和園廓如亭進行的雨燕環志中(捕捉后,套上標有唯一編碼的腳環,再放歸野外),大約有30%被捕捉的雨燕是舊相識。有一年,志愿者重捕了一只北京雨燕,一看腳環,是高武老師12年前在同一地點環志的。然而,隨著大量古建拆除,舊巢無覓處,燕子歸來愁不語。它們的種群數量已從上世紀前期的約5萬只減少到目前的約3000只。 高武說:“1964年6月下旬,鳥類學家鄭光美院士沿著筒子河(紫禁城護城河)騎車慢行,一路發現了360只北京雨燕。2000年7月上旬,我用同樣方法,也騎自行車繞了一圈筒子河,只發現85只?!?br data-filtered="filtered"> 北京師范大學教授、生態學研究所副所長張正旺認為:“適宜雨燕的繁殖場所越來越少是北京雨燕數量下降的根本原因。” 無可奈何的防鳥網 5月中旬的一個午后,歷代帝王廟博物館(下文簡稱帝王廟)的年輕館員鄧凱月照例在館內巡視。帝王廟始建于明代,是明清兩代皇帝崇祀歷代帝王和功臣的場所,現屬西城區文物保護單位。鄧凱月兩年前大學畢業,她喜歡這份工作,不僅因為文物,也因為這個院落里充滿了生趣:“我們這兒鳥特別多,烏鴉、喜鵲、斑鳩、麻雀……但沒有老鼠,因為有黃鼠狼?!?br data-filtered="filtered"> 帝王廟有開闊的殿宇、敞亮的碑亭,也是北京雨燕偏愛的筑巢之所?!把嘧觼頃r新社,梨花落后清明”,宋代詞人晏殊所描繪的,正是每年春社祭與清明之間,它們都會準時歸來。從帝王廟始建算起,已經有近500年。然而,這些年,北歸的北京雨燕發現,舊巢進不去了。 上世紀80年代以后,為了保護古建,文物單位采納專家意見,在古建的斗拱外攔起防鳥網。理由是,防止麻雀等鳥類糞便污染損壞古建。北京雨燕的棲息之所再次減少。 在鄧凱月看來,拉網是保護文物建筑的不得已之舉:許多鳥喜歡在古建里搭窩,時間一長,鳥糞就把彩繪和木料毀了。盡管防鳥網孔洞細密,理應連麻雀都不進,可不知為何,雨燕時不時誤入其中?!胺励B網是十多年前裝的,也許是哪里有破損?!编噭P月說,帝王廟已報請文物局修繕。 今年4月底,吳曦發現的被困北京雨燕就在帝王廟東北角的碑亭。那天,經帝王廟和北京野生動物救護中心合力營救,雨燕最終脫險。從那時起,鄧凱月多了項日常工作:巡視建筑,查看雨燕。 鄧凱月在帝王廟的院子里來回走動。還是在東北角的碑亭,“啾啾”“啾啾”,一聲聲嬌弱、絕望的鳴叫傳入她的耳朵——又有一只北京雨燕被困在防鳥網里。 這只北京雨燕被困在碑亭最高處,身體緊貼著防鳥網,在逼仄的空間里忽閃著翅膀,始終無法掙脫。它繞著碑亭藻井(古代建筑內的穹窿狀天花)一圈圈地蹣跚爬行,鄧凱月也隨著北京雨燕的移動,繞著圈仰頭觀望。 帝王廟專管安全的范主任聞訊趕來。范主任從軍30多年,退役后轉業到帝王廟,負責博物館安全。他說,自從上月底發現受傷雨燕后,單位開了好幾次會商量辦法,也跟上級文物部門匯報了,希望在保護文物和救助雨燕中找到平衡?!拔覀儛畚奈?,也愛燕子啊。怎么辦?一對矛盾!” 北京市民喜愛雨燕,還因為它能捕食蚊、蠅、虻等農林害蟲。高武說:“北京雨燕是北京市的標志性物種,是北京大自然的重要組成部分,對維護自然生態平衡,對科研、教育、文化、經濟等,都有重要意義?!?989年,北京雨燕入選《北京市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名錄》。2016年,一份雜志評選北京市鳥,眾多專家學者首推北京雨燕。 但帝王廟和北京雨燕之間,“愛的代價”實在太高。廟內碑亭高近9米,營救燕子,就得搭人字梯?!按钐菀霭踩a鑒定,一趟就是幾千元。今天救完一只,明天又來一只,又得搭梯子。一年幾十萬元,誰出?”范主任問。更何況帝王廟是歷史建筑?!翱搭^頂上這些柱梁、彩畫,都是清代文物。”范主任指著碑亭四周說,“動一幅彩畫、動一塊磚,都必須報國家文物局?!?br data-filtered="filtered"> 上回,那只北京雨燕卡在最底層的防鳥網里,位置比今天低三四米。即使這樣,帝王廟和野生動物救護中心的數十人,花了一整天,午飯都沒顧得上吃,才救出北京雨燕。 野生動物保護人士理解文物保護單位的苦惱。北京雨燕調查組的組織者、宣武青少年科技館的岳穎老師當時也參加了營救。事后,她對記者說:“其實帝王廟特別配合。那天,還是他們爬上8米多高的碑亭把雨燕救下來的?!?br data-filtered="filtered"> 尷尬的雨燕塔 北京北五環外,奧林匹克森林公園里,矗立著一座雨燕塔。5月下旬的一個傍晚,本該是北京雨燕繞飛歸巢的時分。而雨燕塔上空,不時有斑鳩、烏鴉、喜鵲掠過,偶爾瞥見一兩只高飛的雨燕,但它們似乎正回歸遠處的家。 雨燕塔高20米,塔身四面密密匝匝安置了2240個方格巢穴。這個半世紀前由歐洲人發明的人工招引設施,是用來彌補古建缺失的。北京這座雨燕塔的建造是沾了北京奧運會的光,具體說來,是沾了奧運吉祥物福娃妮妮的光。 北京雨燕與妮妮之間,還有一段“公案”。 2005年11月1日,北京奧運會吉祥物——5個福娃亮相,其中之一是頭頂燕子風箏的妮妮。不少野生動物保護人士把妮妮和北京雨燕聯系到了一起。2006年初,在北京兩會上,市政協委員郭耕說:奧運吉祥物妮妮為人們關注雨燕、保護雨燕,提供了一個絕佳的時機。就在這一年,他提交了提案《京城建設雨燕塔,延伸奧運吉祥物》。 而據福娃設計者韓美林介紹,妮妮的創意來自“沙燕”。2005年接受中央電視臺采訪時,他說:“燕子是北京的鳥之一,北京人喜歡放沙燕風箏,這樣放在頭上正好,就構思出來?!?br data-filtered="filtered"> “沙燕和雨燕是兩種燕子?!北本┤S風箏第四代傳承人劉賓說,北京風箏的代表作就是沙燕風箏。有老北京回憶,童年時,都說“放沙燕兒”,幾乎不會說“放風箏”,太“文詞兒”了?!坝暄囡L箏?沒聽說過?!眲①e回答。 但這并不妨礙野生動物保護人士“將錯就錯”。“燕燕于飛,差池其羽……燕燕于飛,下上其音”,它們在《詩經》里飛過,在《楚辭》里飛過,在烏衣巷口飛過,有誰說得清究竟是家燕、沙燕,還是雨燕呢? 北京雨燕與妮妮的關聯解讀似乎也得到了北京市及奧運相關部門的認同。奧運前夕,他們組織鳥類專家討論關于雨燕塔問題,高武、張正旺等都在受邀之列,會上專家們提出了具體意見。 北京奧運會開始前,雨燕塔在奧林匹克森林公園落成。但效果卻有些尷尬。 雨燕塔建成至今10年有余。在這里唱主角的,是嘰嘰喳喳的麻雀。雨燕塔上,原本為雨燕筑的巢穴,只有成群麻雀飛進飛出。雨燕塔成了麻雀塔。 這樣的結果在鳥類專家看來并不意外。雨燕塔的設計與他們最初的建議大異其趣。高武說:“雨燕塔招不來雨燕,在我看來,主要因為木料板材太薄,太陽一曬,就透了。另外,洞口太低,雨燕一搭窩,就把洞口堵上了。雨燕一看,這‘賓館’搭得不好,就不愿意住。” 當然,它們愿意住的“賓館”也是有的。在歐洲,鳥類專家已經設計出行之有效的人工招引箱。如果說雨燕塔是“賓館”,電腦機箱大小的招引箱就是“獨棟別墅”。它可以懸掛在建筑物外,為雨燕提供住所。如今,在宣武青少年科技館,岳穎老師的辦公室,就堆放著幾十個這樣的招引箱?!敖衲陙聿患傲?,小雨燕已經孵化。等明年,看看能不能招來雨燕?!痹婪f說。 文保野保的跨界融合 在專家看來,保護古建與保護雨燕并非“魚和熊掌”的關系。趙欣如說,如果沒有了雀鳥,古建筑的文化價值也會大打折扣。能不能換個思路,把兩者都看作城市生態的一部分,統籌考慮? 為了回答這個問題,北京正陽門來了一次古建保護與北京雨燕保護的“跨界融合”。5月18日,國際博物館日,在正陽門城樓頂層舉行的“正陽門之夜”上,文物局來了,博物館來了,野生動物救護中心來了,鳥類學家來了,木材研究專家來了…… 正陽門(俗稱前門)位于天安門廣場南側,是古都的標志性建筑,也是為數不多未拉防鳥網的古建。春夏之交,每到黃昏,成群的北京雨燕在正陽門城樓上空盤旋。正陽門管理處主任關戰修說:“這種喜歡與人親近的鳥類,在正陽門城樓已經飛舞了近600年,可以說是北京中軸線上活化的歷史標識。” 日落時分,北京雨燕陸續回家——正陽門城樓頂層吊頂里的巢穴。但它們并不知道,科研人員已經在家里安裝了監控器——3臺高清紅外線攝像儀。第一次,科學家得以不間斷觀察北京雨燕的“家庭生活”。 科研人員還爬上封閉的吊頂。這里是一個獨立空間,即使在白天,也幾乎沒有環境光。他們借助頭燈的光線,收集燕巢附近的糞便,帶回實驗室,測量酸堿度、分析微生物菌群,評估其對古建的影響。不久的將來,他們有望用科學數據解答北京雨燕等鳥類對古建損壞程度的迷思。 張正旺說:“我們需要科學評估。特別重要的古建,我們不反對拉網;但是有些沒有那么高級別的,我們建議開放,因為若干年后可以翻修。雍和宮沒有罩網,不也挺好的?” 夜幕之下,最后一只北京雨燕掠過正陽門前“中國公路零公里點”地標,鉆入城樓的重檐。2個月后,它們將從“零公里點”出發,開始1.6萬公里越冬遷徙。北京雨燕與城樓保護的跨界融合也將從這里啟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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