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天我們要來賞讀的是李白的一首五言通靈小品,一首五言絕句,題目叫作《怨情》。詩云: 美人卷珠簾,深坐顰蛾眉。 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 李白雖然是“謫仙人”,詩風向來浪漫揮灑,天縱不群,但情詩、情詞寫來卻是另有一番蘊藉風味。像這首短小的五言絕句,實在是太過精彩。首先我們要清楚的是,這是一首標準的五言絕句,而且它在用韻上非常獨特。 曾有人說過:“千古絕句,未有平起不入韻者”,他真是不知道李白的這首《怨情》詩。這首《怨情》就是一首標準的五言絕句,而且是“平起不入韻”的典型。“深坐顰蛾眉”的“眉”,“不知心恨誰”的“誰”,這在“平水韻”中屬于“上平四支韻”。而“美人卷珠簾”的“簾”,這也是平起,但是“簾”這個韻腳字,在“平水韻”中卻屬于“下平十四鹽”。下平的“十四鹽”和“四支韻”既不屬于鄰韻,也不可以通押,隔得很遠很遠。所以,李白的這首《怨情》是一首典型的“平起不入韻”的五言絕句。當然,所謂“詩言志,歌詠言”。夫子也說“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真正的詩仙如李白高蹈者的境界,又豈是“蜩與學鳩”的嘰嘰喳喳所能窺探的呢?“之二蟲又何知”,不談也罷。 還是來看這首唯美的五言絕句吧,“美人卷珠簾,深坐顰蛾眉。”首先這個“美人”就不能平常視之,“美人”和我們今天稱呼“美女”那不是一回事,當然美人首先要很美。但是中國古代韻文里,比如《離騷》,就有著名的“香草美人”之喻,那指的是賢臣明君;而《詩經》里說“有美一人,清揚婉兮”則是指的容德俱美的年輕女子,其實象征了最美好的生命狀態。所以在古詩詞里,在中國傳統文化里,“美人”一詞其實寄予了在時間長河里對生命最美好的期望。 “美人卷珠簾”,說明這是一個閨中品行俱佳的女子。“卷珠簾”是一個動作,但緊接著卻說“深坐顰蛾眉”,既然卷起珠簾又坐下,怎么能說是“深坐”呢?一個“深”字用得既貌似突兀,細想又精彩之極。首先這是一個品貌俱佳的閨中女子,所謂“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所以這個“卷珠簾”的美人,首先應該是深閨獨坐,所以一個“深”字,首先可以看出這個美人是深閨獨坐,深院獨坐。“深”還有時間長久的意思。從“卷珠簾”到久久地獨坐,這不是更能看出她在時間深處的悵惘與愁思嗎?在“深坐”的背景下,“顰蛾眉”就顯得非常的精彩。“顰”是“蹙眉”的動作,是“才下眉頭,又上心頭”的細節,一個“顰”字體現了李白極細膩的筆觸。 當然,一句“深坐顰蛾眉”,讓人不由得想起一個叫“顰顰”的女子來。紅樓夢中,黛玉初進賈府,寶、黛初次相逢,寶玉便問黛玉尊名,黛玉告訴他之后,又問表字,黛玉答:“無字”。寶玉便笑道:“我送妹妹一個妙字,莫若‘顰顰'二字極好。”然后探春就追問:“何出?”寶玉就一番議論,說“《古今人物通考》上說,‘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況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這兩個字豈不兩妙?”請注意,他說的是“豈不兩妙”。之后“顰顰”、“顰兒”就成了林黛玉的專有稱呼了。不僅大觀園中的姐妹們都這么稱呼她,甚至曹雪芹自己也這么稱呼她。二十六回“蜂腰橋設言傳心事,瀟湘館春困發幽情”,黛玉因誤解寶玉,獨自一人在花蔭下哭泣。作者曹雪芹便親自出面,賦詩一首云:“顰兒才貌世應希,獨抱幽芳出繡閨;嗚咽一聲猶未了,落花滿地鳥驚飛。”可見書里書外,“顰兒”都是黛玉最好的名字。當然林黛玉的命運寄人籬下,且要“以淚還情”,所以終日愁眉緊鎖,楚楚可憐,這當然是“顰”字一妙。可是,寶玉卻說的是“豈不兩妙”,那么還有一妙在哪兒呢?其實在我看來,寶玉給黛玉取名“顰顰”,遠不止兩妙,至少有四妙。 第一妙,就是點出了黛玉之美,《紅樓夢》里形容黛玉的外貌最有名的一段描寫,是說她“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似姣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所以“顰”就是“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呀!而它最早就是形容“四大美女”之首的西施的。《莊子·天運》記載了東施效顰的故事,西施“捧心而顰”,人人倍覺其美;而東施,“東施效顰”,人人則倍覺其丑。所以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叫“顰顰”,都能叫“顰兒”的。大概只有西施、黛玉,還有李白那個“深坐顰蛾眉”的女子,才可以當得起這個“顰”字吧。所以“顰”字一妙在見其美。 “顰”字第二妙呢,則見其苦。西施之所以“捧心而顰,病心而顰”,其實她是有心絞痛的疾病。而黛玉呢,體弱多病自不待言,“病如西子勝三分”,連她自己都說,從會吃飲食時便吃藥,到今日未斷,請了多少名醫修方配藥也不見效,所以“顰”字二妙則為情節伏筆。“顰顰”的第三妙呢,則見其悲,則是為命運伏筆。眾人眼中的黛玉,表面上總是愁眉緊鎖,淚下漣漣。世人便以為她是寄人籬下,做楚楚可憐之狀。其實黛玉蹙眉落淚,是為了“以淚還情”,是“絳珠仙子”與“神瑛侍者”的命運相連。所以《脂硯齋》批語說,“黛玉淚因寶玉,而寶玉贈曰顰顰,初見時亦定盟矣”。 當然,寶玉為黛玉取名“顰顰”,除了有見黛玉其美、其苦、其命運之悲的妙處,其實還有一個妙處,即當寶玉取完“顰顰”二字,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的杜撰。寶玉笑道:“除《四書》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于此又是一妙,不僅能見出黛玉的其美、其苦、其悲,還能看出寶玉的蔑視權貴,不同流俗的性格。所以一個“顰兒”,一個“顰”字,“顰顰”兩字即使得寶玉與黛玉這兩大主人公,人物形象立刻鮮明豐富起來。所以一個“顰”字能有這么大的作用,更何況李白詩中“深坐顰蛾眉”的美人呢。所以“深坐”與“顰蛾眉”的細節描寫,其實已經決定了一切,連幽怨的時光都仿佛停在了“深坐”與“顰蛾眉”的那一刻。 但接下來卻是更妙,“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這又和顰兒是何其的相似啊!念太深,情太深,“一片癡心畫不成”,不知不覺便流下了相思淚。所以一個“淚痕濕”的“濕”字,說明是情不自禁,說明是暗暗地流淚。“不知心恨誰”,一個“恨”字,終于點題點到了《怨情》的題目,明明是思念,明明是愛,卻偏偏要用一個“恨”字。《唐詩訓解》里說:“‘不知恨誰'一句最妙。”那么這個“恨”字又妙在哪兒呢?至少有兩妙。 第一,用“恨”字點出了《怨情》的題目,“怨恨怨恨”,由怨而恨,是程度的疊加。即使晏殊晏的《蝶戀花》,說到“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在這之前也還是有“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的埋怨,不僅要怨遠方的人,甚至要怨到“斜光到曉,天涯共見”的明月。所以嚴羽嚴滄浪說,寫怨情“已滿口說出,卻有許多說不出”。“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仿佛全已說出,真是卻又有無數說不出的內容。第二妙則在一個“恨”字。可見“深坐”、可見“淚痕”、可見“顰蛾眉”的美人相思已不自知。我們剛才說到由怨而恨,是程度的疊加,是程度的加深,到了一定程度也就到了一定的境界。后人評說太白此句,說“恨至不可解處,即己亦不自知”,就是說這位相思的女子,一傾完全將自己的生命,身心沉浸在這段愛情之中,渾然不自知,全然不能掙脫,這才是最精彩的情詩啊!因為愛情,愛情的本質就是讓人輕易地淪陷,從而消失了自我,眼中心中念念皆在,只有那個日思夜想的人。越是恨越是愛,當一點恨都沒有的時候,對于一個女子來說,大概就是愛壽終正寢的時候。 所以李白此詩之所以精妙,是他精準地捕捉到了戀愛中的女子由神態、形態而心態的典型形象。只有深愛過的人,只有在愛情中徹底淪陷過的人,才能這么精準凝練地只用五言二十個字,就寫透了愛與恨,寫透了那顆心心念念、一往情深的心。真是“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愛情既是一種純潔的信仰,又是一片滾滾的紅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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