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石濤 清湘雜畫冊 “俗”與“雅”相對立,是中國傳統美學中的一對審美范疇。在繪畫審美中,“俗”被視為病。宋韓拙提出“唯俗病最大”,于是“俗”被歸為否定屬性,一直沿襲至今。歷代畫論中不乏論脫俗者,明欽抑《畫解》、清沈宗騫《芥舟學畫編》、清石濤《畫語錄》等均有專章,且論述較為系統。畫如何脫俗?不妨從以下四個方面下功夫—— 一:學習方式上,脫平庸匠氣之俗 庸者,平常、不高明也。“匠”字義為裝在套子里的斧子。“匠氣”指亦步亦趨,只在別人的成規里打轉,沒有己意,不能創新出奇。 清 石濤 清湘雜畫冊 浸染此俗有兩類人。 第一類是因襲前人不能自拔,師古而泥古,學古而贗古,沒有自己的主張。清“四王”作為當時文人畫的主流正統,固然是當時文人主流的佼佼者;但總體畫風不免流于雷同,因襲古人程式化過多,而顯匠氣。宋元文人畫家不但是作為一個群體和畫工有別,且內部自身每一個人都有獨特的過人之處,這是“四王”無法企及的。譬如,米芾的“米家山水”刻意立異獨創,后學者眾,清惲格評曰:“脫盡畦徑,果非時人所能夢見”;追求創新出奇的倪瓚,將“淡”發揮到極致,創出遠離 眾人的脫俗之格。 宋 米芾 云山寒林圖 第二類是徹底不學古人之法,完全脫離古法束縛。沈宗騫稱之為“格俗”:“既不喜臨古人,又不能自出精意,平鋪直敘,千篇一律。”脫匠氣之俗,首先要知“俗弊”。欽抑從古法出發,揭露俗的種種弊端: 一是不學古,只會學于俗; 二是學古只知其形,不知其神,則學而無功; 三是學古混雜,不專精,不加辨別,不能博采眾長集大成,而成雜學; 四是學古只為阿逢世好,嘩眾取寵,不下苦功,鄙棄基本功技法,則始終心手不應,劣弱頹靡。 其次要有方法。沈宗騫從修養入手的脫俗主張說得好:“欲求雅者,先于平日平其爭競躁戾之氣,息其機巧便利之風。揣摩古人之能恬淡沖和、瀟灑流利者,實由擺脫一 切紛更馳逐、希榮慕勢,棄時世之共好,窮理趣之獨腴。” 元 倪瓚 漁莊秋霽圖軸 二:技巧形式上,脫用筆、用墨、用色之俗 筆、墨、色之雅俗,關系到中國畫能否表現出富有魅力的形式美。黃賓虹總結出雅的筆墨形態為重、大、高、厚、實、深、潤、老、拙、清、秀、和、雄等,俗的筆墨形態為死、板、刻、濁、薄、小、流、輕、浮、甜、滑、飄、柔、艷等。 筆、墨、色運用應注意脫除幾種俗態。 黃賓虹 黃山湯口 一為無書法用筆之俗。書畫用筆同法,畫畫如寫字,用筆須平、留、圓、重,如“錐畫沙”“折釵股”“屋漏痕”,如高山 墜石,忌涂、描、抹,忌無起伏收尾、無一波三折,忌墨中無筆、人被筆所用。 二為不顯筆力之俗。筆力是筆跡之美的特征。“骨法用筆”,無論中側鋒,也無論表 達陽剛或陰柔,筆力感都要強健、入木三分。 三為無神采之俗。用筆寫意,意在筆先,取神為上。明唐志契在《繪事微言》中說:“寫意亦不必寫到,筆筆若寫到便俗。落筆之間,若欲到不敢到便雅,神到筆不到乃佳。” 清 惲壽平 云林高致 四為死墨之俗。用墨求墨韻生動、活而不死,要有干濕、濃淡的變化,要墨中有筆、墨法華滋。 五為色似之俗。設色“隨類賦彩”,以色貌色,但并非是追求“色似”,而應是既重自然之色,又重心源之色。設色賦彩不以繁簡衡量,而以氣韻生動為極致。 六為無對比之俗。藝術法則往往是相反相成的,只有一種因素,沒有對比,則不構成美。如用筆的剛而能柔、巧拙互用,用墨的“干裂秋風,潤含春雨”,點染的分明與不分明, 設色的淺淡與深沉、濃艷與清雅……諸如此類,對比的雙方和諧相處,藝術表現才能破除單一,豐富而生動。 七為無內美之俗。中國繪畫講求內美,主張抒發性靈, 反對形式主義,筆、墨、色都應在畫家思想感情的支配之下。無內美不能成為高雅藝術。 清 弘仁 九谿峰壑圖軸 三:志趣修養上,脫名利欲望之俗 名利欲望歷來被士人斥為世俗、市井氣。文人最為鄙薄畫家為聲名利祿束縛,沒有獨立的人格和氣節。如趙孟頫以宋朝貴胄身份出仕元朝而失節,備受后世詬病,認為他為逐市井之利而陷入世俗的庸碌之中。因此其書畫之品格也被認為“諂媚”而俗。 趙孟頫 秋郊飲馬圖 “欲”是俗的根本。欲望擾人心智。古今中外美學家一致認為,真正的藝術美應該遠離欲望。 宋顏延之在《庭誥》中言:“欲者,性之煩濁,氣之蒿蒸,故其為害,則熏心智、耗真情、傷人和、犯天性。” 莊子認為,欲望使人心焦躁不安。尤其當欲望無法滿足時,人的生命就會受到損害。 清 八大山人 葡萄鳥石圖 德國哲學家黑格爾將欲望排除于藝術之外。他說:“人對藝術作品的關系,卻不是這種欲望關系。它讓藝術作品作為對象來自由獨立存在,對它不起欲望,把它只作為心靈認識方面的對象。” 法國美學家庫申認為,美的情感和欲望相去甚遠,甚至于相互排斥。美的特點并非刺激欲望或把它點燃起來,而是使它純潔化、高尚化。同樣,真正的藝術家善于撥動人的心弦,而不愿諂媚感官。 朱耷 花鳥圖 生活中,人們容易斤斤計較于物質方面的利害得失,往往會因此而身心疲憊。若思想上為塵俗束縛,作畫時必受很大程度的局限,不可能進入暢快自如的精神狀態,因此筆墨便不能揮灑自如。 髡殘 山水圖 四:作畫用心上,脫無真情感之俗 清惲格曰:“筆墨本無情,不可使運筆墨者無情。作畫在攝情,不可使鑒畫者不生情。”繪畫創作是心與物相互作用的結果。創作主體審美觀所領略的境界、品格、情趣,會導致構思及實現的不同。惲格用擬人法形容四季山水:“春山如笑,夏山如怒,秋山如妝,冬山如睡。四山之意,山不能言,人能言之。”山水的各種情態都是畫家情感的反映。 髡殘 松巖樓閣圖 朱光潛在《文藝心理學》中說:“最無限、最自由的莫如心靈,所以最高的美都是心靈的表現。模仿自然,決不能產生最高的美,……意象要恰能傳達出情感,才是上乘。意象可剽竊而情感卻不能假托。前人由真情感所發出的美意象,經過后人沿用,便變成俗濫浮靡,就是有意象而無情感的緣故。”中國畫始終強調一個“心”字。來自心靈的情感抒發,使任何一幅作品都具有不可模仿的獨創性。僅為再現對象的摹寫,實為俗筆。唯流露真情實感的創作方能成就高雅之作。 芥子園畫譜 《芥子園畫傳》中言:“去俗無他法,多讀書則書卷氣上升,世俗氣下降矣。”此語道出了脫俗的根本大法。不讀書、不寫字的“畫師”,實為“工匠”。“入雅”的關鍵不在于所摹之跡,而在于畫家自身主觀修養、精神氣質。學識修養之高下與作品脫俗程度始終成正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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