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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老子》第二十二章的解讀 張劍偉
原文：“曲則全，枉則直，洼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是以圣人執一為天下式。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能長。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古之所謂'曲則全’者，豈虛言哉！誠全而歸之。”（陳鼓應：《老子今注今譯》，P.161以下簡稱《今譯》） 在上一章（第二十一章）中，老子認為，“道之為物”，雖然“惟恍惟惚”，但卻“有象”、“有物”、“有精”、“有信”， 從形式上看，本章的寫作風格與第二章十分類似，皆是通過揭示事物本身存在的對立統一關系，歸結出圣人的基本處世態度：美丑、善惡、有無、難易、長短、高下、音聲、先后，是相互對立、相互依存和相互轉化的，事物本身的矛盾狀態決定了圣人應“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即守道，這樣才會“夫為弗居，是以不去”（第二章）；曲全、枉直、洼盈、敝新、少多，是事物當中真實存在的矛盾狀態。圣人只有“抱一為天下式”，不自見、不自是、不自伐、不自矜，方能不被某些“顯相”或流俗之見所迷惑，才能立于不敗之地，“天下莫能與之爭”（本章）。 事物矛盾著的兩個方面不僅情況復雜、變動不居，而且相互包含并在一定的條件下相互轉化。除了以上所述，老子在其他章（節）也對此類情況進行過描述：“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舉之；將欲取之，必固與之”（第三十六章）；“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孰知其極？其無正。正復為奇，善復為妖”（第五十八章）；“勇于敢則殺，勇于不敢則活。此兩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惡，孰知其故”（第七十三章）等。遇到此類情況，老子毫無例外地教導人們要一切以道為轉移，尊道、守道，“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船”。因為道所具有的自然、無為、謙下、守柔、處弱、利他、不盈、不欲、不爭等特點和本性以及由此而生發的致虛守靜、弱志強骨、知雄守雌、知白守辱、和光同塵等修身處事原則，本身就具有極強的操作意義和巨大的方法論功能，因而能成為人們面對復雜矛盾做出正確判斷和抉擇的向導。 基于道的要求，老子往往更看重矛盾對立關系中的卑下、柔弱的一方，持守“曲、枉、洼、敝、少”，則能達到“全、直、盈、新、多”。前者不僅包含了后者，而且也是后者實現的條件。“貴以賤為本，高以下為基”（第三十九章）；“重為輕根，靜為躁君”（第二十六章）；“柔弱勝剛強”（第三十六章）；“知其雄，守其雌；知其白，守其辱”（ 何謂“曲則全”？“曲”指的是委曲，即為一定的目的而遷就讓步；“全”指的是保全，即保護生命、維持大局、實現利益、積存實力。“何可委曲從俗，茍求富貴乎！”（《漢書·嚴彭祖傳》）遷就讓步，以求保全。這既是一種權變，也是一種態度，更是事物存在和發展的內在邏輯。韓信忍下胯下之辱，勾踐屈辱服侍吳王，范雎負痛佯死，他們換來的不僅是生命的存續，而且也是事業的成功。“小不忍則亂大謀”，“留得青山有柴燒”！ “曲則全”，不僅意味著“曲”中包含著“全”的因素，更意味著“曲”是道及其特性的最充分的體現，因而老子賦予其更多的方法論意義。“古之所謂'曲則全’者，豈虛言哉！誠全而歸之。”道是無為的、不爭的、柔弱的、謙下的，這些特性，一個“曲”字盡收筆底；道是固本強基的、助人成功的、“善貸且成”的（第四十一章），這種價值取向和追求，一個“全”字彰顯無遺。只要你誠心誠意、確確實實（“誠”）這樣做了，你期望的、理想的“全”就一定非你莫屬，此言不虛，真實可信！有人把“曲則全”理解為“只有經過曲折的斗爭，才能取得最后的成功”，雖不失一家之言，但卻并非老子本義，因為老子的“曲”是不爭、不為（“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而“曲折的斗爭”突出的卻是艱難環境（狀態）下的“奮力爭”、“拼命為”。 何謂“枉則直”？“枉”是彎曲、冤屈。蕭天石先生考證，枉與詘同，“詘者，屈也”。“直”是伸直、伸張。“屈己而伸人，久久自得直也”（河上公語）。朱熹把孟子的“枉尺而直尋”注解為：“枉，屈也；直，伸也。八尺為尋，所屈者小，所伸者大也。”除帛書（甲本）把“枉則直”寫作“枉則定”、帛書（乙本）、景龍、遂州、傅奕本寫作“枉則正”以外，其他諸本均為“枉則直”。 筆者認為，該處文字應為“直”字而非其他：其一，在先秦文字中，大量見到的是“枉”、“直”對舉，如“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論語·顏淵》）；“枉尺而直尋，宜若可為也”（《孟子·滕文公下》）；“是猶立直木而求其景之枉也”（《荀子·王霸》）。漢朝以后的文字中方出現“枉”、“正”對舉的情況（多在如何矯“枉”的意義上使用，與老子的意思有著明顯的差別），如“《春秋》為人不知惡，而恬行不備也，是故垂累責之，以矯枉世而直之。矯者不過其正，弗能直。知此而義畢矣”（漢·董仲舒《春秋繁露·玉杯》）；“逮至清世，則復入矯枉過正之檢”（南朝范曄《后漢書·仲長統傳》）。其二，因為彎曲，所以才要（能）伸直；因為冤屈，所以才要（能）伸張。老子這里的意思是說“枉”不僅包含了“直”的因素，而且也是“直”實現的條件。一種名為尺蠖的昆蟲，身體只有向上彎曲才能伸直前行；一顆生長在石頭下的幼苗，只有彎曲繞開石頭才有出頭之日，才有機會直立在大地上。 “洼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與“曲則全，枉則直”一樣，揭示的同樣是矛盾雙方的對立統一關系以及正確對待這種關系的“合道”態度。蕭天石先生在《道德經圣解》中說：“曲者，善柔之道也；枉者，善詘之道也；洼者，務下之道也；敝者，復成之道也；少得者，守約之道也。”蕭說可資參考。這里需要說明的是：“少則得” “圣人執一為天下式”。“執一”就是守道、持道（“一”即道）；“式”就是范式、法則。句謂：圣人以道作為行為的范式和處理天下復雜矛盾的法則。 是“圣人執一為天下式”還是“圣人抱一為天下式”？陳鼓應先生認為，“通行本為'抱一’，帛書甲、乙本并作'執一’，帛本為是……'執一’為道家常用語詞。”（《今譯》，P.161）筆者認為，“執一”、“抱一”盡管都有守道、持道的意思，但在具體用法上老子是有講究的，在談到修道、悟道、持道時（主體可以是圣人或修道者，也可以是“君人”）往往使用“抱一”語詞，以便突出與道的結合度及緊密度，如“載營魄抱一”（第十章），“見素抱樸”（第十九章），“善抱者不脫”（第五十四章）等；在談到“君人”以道治國時（主體僅限于為政者）往往使用“執一”的語詞，以突顯道在國家治理中的地位，如“執古之道，以御今之有”（第十四章），“執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太”（第三十五章）。老子還曾對“君人”不“執道”而強“執”其他的行為表示過擔憂：“天下神器，不可為也，不可執也。為者敗之，執者失之”（第二十九章）；“為者敗之，執者失之。是以圣人無為故無敗，無執故無失”（第六十四章）。帛書本之所以用“執一”一詞，就是因為它把本句最后一個“式”字變成了“牧”字（“圣人執一為天下牧”），使意思由“持道以范”轉換為“以道牧民”。這一改變，從形式上看，符合老子關于“執一”的用法；但從內容上看，明顯與本章的整體意思不符。本章所講主要不是治國問題，而是得道圣人（也包括“君人”和其他得道者）處理復雜矛盾的基本態度和為人處事的基本原則和方法，故本句應為“抱一為天下式”。 事實上，也不只是僅僅“通行本為'抱一’”，河上公、王弼、傅奕等諸本皆為“抱一”。比較而言，“抱一”比“執一”的外延更大一些。 “圣人抱一為天下式”有何具體表現？圣人為常人提供了哪些示范？以道為轉移到底應該怎么做？老子說，只有“不自是”（不自以為是、不固執己見）、“不自見”（不顯擺，不自我標榜。“見”通“現”）、“不自伐”（不自吹自擂、不自夸其能）、“不自矜”（不自高自大、不自我膨脹），才能“明”（兼聽則明。明即明理、明是非）、“彰”（名揚天下。彰即彰顯）、“功”（建立功勛。意為功勞不是“說”出來的而是“干”出來的）、“長”（成為官長。“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在百姓心目中，誰居高不自恃、位尊不自矜，誰就能成為他們的“官長”）。老子的“四不”與孔子的“四毋”（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反映了兩位思想巨人在某些問題上的驚人一致和不謀而合。 董京泉先生認為，王弼本中的“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在帛書甲本中為“不自是故明；不自見故彰”，“'不自是’即不自以為是……與'明’搭配更合理；'不自見’與'故彰’的搭配更合理；……從帛書。”（董京泉：《老子道德經新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P.355-356）此說有理，可資采納。但董京泉先生把“不自伐，故有功”理解為“不自我戈伐，所以事業容易成功”（同上，P.356）,筆者卻不敢茍同。因為“伐”并不像董先生所講的那樣的只有“砍伐”、“征伐”的含義（同上，P.352），“伐”還有“自夸”的意思；也并不是所有的“功業”都必須與“戈”相連或通過“戈”來實現，若此，則大大地收窄了建功的路徑或堵塞了其他建功的渠道。老子所要表達的是以下幾層意思：其一，功不是自封的、不是自夸的，不是你說自己有功就有功；其二，功不是靠說大話、自吹自擂建立的，若僅僅停留在口頭上而不付諸實施，是不可能建立功業的；其三，即使建立過功勛，若天天掛在嘴邊，重復而夸大，惹得人人生厭，功勞自然也不會再被視為功勞；其四，自吹自擂、夸夸其談或紙上談兵之輩很少能在戰爭中或在實際工作中建功立業，如春秋戰國時期趙國的趙括（長平一役，40萬趙兵被坑殺），三國時期蜀國的馬謖（街亭一失，諸葛亮北伐被中斷）等皆屬此列。 與“自是”、“自見”、“自矜”一樣，“自伐”同樣屬于人格、性格修養的范疇，應是“自夸”而不是自我征伐或砍殺。這里的“四不四故”也可以作以下理解：明辨是非不是靠固執己見，名聲彰顯不是靠自我表現，建立功勛不是靠自夸其能，成為官長不是靠自高自大。 正如追求“全”、“直”、“盈”、“新”、“多”必須通過“曲”、“枉”、“洼”、“敝”、“少”一樣（事物總是在其反面中找到自己的規定），“明”、“彰”、“功”、“長”，也只有在“不自以為明”、“不自以為彰”、“不自以為有功”、“不自以為是長”中獲得自己的規定。 “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老子曾多次提到過不爭的問題，如“夫唯不爭，故無尤”（第八章），“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第六十六章），“是謂不爭之德……是謂配天古之極”（第六十八章）等。在老子看來，不爭不僅是無為的條件和體現，而且是道的一個重要特性。“不自是”、“不自見”、“不自伐”、“不自矜”，其本質意義就是不爭，因為不爭，才能“無尤”，才能“合道”，才能“成其私”（“非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才能使得天下沒人能與之爭。水正是因為不爭，才成就了它“善利萬物”的使命。傅佩榮先生說：“我從來沒有打過網球，當然永遠都不會輸；我的圍棋沒輸過，因為我根本不下圍棋。”（傅佩榮：《<</FONT>老子>新解》上，譯林出版社，P.134）這種幾近幽默的話，亦不失為“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的一種生動注解。 基于以上分析，本章的校訂文及譯文如下： 原文校訂文：“曲則全，枉則直，洼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是以圣人抱一為天下式。不自是，故明；不自見，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能長。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古之所謂'曲則全’者，豈虛言哉！誠全而歸之。” 譯文：委曲才能保全，彎曲才能伸展，低洼才能充盈，破舊才能更新，取少反而有得，貪多反而迷惑。所以，圣人以道作為行為的范式和處理天下復雜矛盾的法則。不固執己見，反而能明辨是非；不自我標榜，反而能聲名遠揚；不自夸其能，反而能建立功勛；不自高自大，反而能做好官長。正是因為不與人爭，才使得天下沒人能與之爭。古人所說的“委屈才能保全”，決非虛言！只要確確實實（“誠”）這樣做了，你理想中的“全”就一定能夠實現。 （2014年10月22日發表于《文化藝術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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