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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冬十郡良家子,野曠天清無戰聲,群胡歸來血洗箭,都人回面向北啼, 血作陳陶澤中水;四萬義軍同日死。仍唱夷歌飲都市;日夜更望官軍至。 在另一首《悲青坂》里他說,人們雖然盼望官軍,反攻卻要等待條件的成熟,不要焦急: 焉得附書與我軍,忍待明年莫倉促! 杜甫在胡人中間終日密切注意長安以外敵我勢力的消長,以及山川的形勢。他覺得陳陶戰敗只是反攻中的一個挫折,不發生決定作用。重要的反倒是人們不注意的、遠在延州以北的蘆子關。邊兵都調去東征,那里防守空虛,萬一在山西的胡將史思明與高巖秀乘人不備,向西攻入蘆子關,就可以直搗反攻的根據地。他苦心焦慮,為迢迢數百里遠的蘆子關警惕著,他說: 蘆關扼兩寇(史與高),深意實在此。誰能叫帝閭:胡行速如鬼! 他困居長安,從秋到冬,從冬到春,除去為國家焦愁外,自然也時常懷念他的家屬:遠在鐘離(安徽鳳陽附近)的韋氏妹、滯留平陰(在山東)的弟弟、鄢州的妻子。他長久得不到家中的消息,并且聽說胡人到處殘殺,一直殺到雞犬。他寄給他弟弟的詩里說: 生理何顏面? 憂端且歲時! 兩京三十口,雖在命如絲。 他在月下懷念他的妻子: 今夜郡州月,遙憐小兒女,香霧云鬟濕,閨中只獨看。未解憶長安。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 ----《月夜》 他個人的生活與心境充分表達在那首人人熟悉的《春望》里面: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在這樣的春天,他有時潛行曲江,看見細柳新蒲又發出嫩綠,但是江頭的宮殿都緊緊關閉著,由于眼前的蕭條想到當年的繁華,在胡騎滿城的黃昏,寫成一首《哀江頭》,給曲江唱出哀婉動人的挽歌。事實上,曲江從此也衰落下去,失卻了它舊日的風光,直到835年(文宗太和九年)人們又重新疏浚池溝,修建亭館,但無論如何,也喚不回來開元天寶時期的盛況了。757年正月,安祿山被他的兒子安慶緒與嚴莊、李豬兒合謀殺死;二月,肅宗從彭原南遷鳳翔。由于這兩個事件,情勢有了轉變:一些被胡人俘往洛陽的官吏都偷偷地回到長安;而許多淪陷在長安的人又設法走出長安,逃往鳳翔。當杜甫正在計劃逃往鳳翔時,鄭虔從洛陽回來了。這位"廣文先生"被胡人任命為水部郎中,托病沒有就職;如今回到長安,在他的侄子鄭潛曜的池臺中與杜甫相遇,二人悲喜交集,春夜里又一同飲酒舞蹈,但是情調和三年前領太倉米時迥乎不同了。最后杜甫終于成行,行前他在懷遠坊的大云經寺里住了幾天,躲避胡人的耳目,寺里的僧人贊公曾經贈給他細軟的青履與潔白的氍巾。四月里的一天他走出城西的金光門,奔向鳳翔。這回出奔,他冒著很大的生命的危險,因為那時有一股胡人在安守忠與李歸仁的率領下從河東打到長安的西邊,屯兵清渠,與涌橋的郭子儀軍相持。他穿過兩軍對峙的前線,不能走大道,只有在山林中間,選擇無人的崎嶇小路前進。他隨時都要擔心被胡人捉住,自己覺得像是暫時存在著的人,走一刻便算是活了一刻。走到望見了太白山上的積雪,快到武功時,才漸漸脫離了危險,他把當時的心境寫在這樣的詩句里: 生還今日事,間道暫時人。 死去憑誰報?歸來始自憐。 一年后他離開長安赴華州,再出金光門,還提到逃亡時提心吊膽的情形: 此道昔歸順,西郊胡正繁。至今猶破膽,應有未招魂! ----《至德二載甫自京金光門出間道歸鳳翔乾元初從左拾遺移華州掾與親故別因出此門有悲往事》 他到達鳳翔,衣袖殘破,兩肘露在外邊,穿著兩只麻鞋,拜見肅宗。五月十六自肅宗派中書侍郎張鎬傳命杜甫,任杜甫為左拾遺。左拾遺是一個"從八品上"的官職,職務是供奉皇帝,看見皇帝的命令有不便于時、不合于理的,就提出意見,同時還有舉薦賢良的責任。這是一個相當重要的職務,卻由一個"從八品上"的官員充當,好像是一種諷刺,這說明皇帝并不需要什么真正的諫臣,這只不過是他身邊的點綴。但杜甫一得到這個職位,便卷入一件長期的政爭里,這事影響他后半生的生活,后來他寄居秦州,滯留西蜀,都和這件事有直接或間接的關系。房瑁自從陳陶敗后,本應論罪,由于李泌的營救,肅宗仍然叫他做宰相。他有豐富的感情,喜好賓客,詩人賈至、后來與杜甫有密切關系的嚴武都和他有深厚的交誼。他崇尚虛名,好發議論,不切實際,是當時知識分子中的一個典型。政府里有另一派官僚,如賀蘭進明、崔圓等,專門在個人的利益上做打算,都和房瑭結怨,在肅宗面前說了許多不利于房瑁的話。房瑭常稱病請假,不理政務,終El只談論著佛家的因果與道家的虛無;同時又嗜好鼓琴,謠傳他門下的琴工董庭蘭往往收受賄賂,作為朝官與房瑁會面的媒介,更構成他的罪名。因此他漸漸被肅宗嫌厭,張鎬盡量給他辯解,也沒有效果,他終于在五月被貶為太子少師。杜甫受命左拾遺時,這房瑁事件正發展到最緊張的階段。杜甫只看到房瑁少年時享有盛名,晚年成為"醇儒",每每談到國家的災難,就義形于色,而沒有看到房瑁不切實際的工作態度,同時又覺得那些攻擊房瑁的人行徑更為卑污,于是他就執行拾遺的職權,不顧生死,上疏援救房瑁。措詞太激烈了,引起肅宗的憤怒,肅宗令韋陟、崔光遠、顏真卿審訊杜甫。審訊后,韋陟說杜甫的言詞雖然狂妄,但不失諫臣的體統,于是肅宗對韋陟也表示不滿。幸有張鎬營救,才在六月一日,宣告無罪。 青袍朝士最困者,白頭拾遺徒步歸。 一路上阡陌縱橫,人煙稀少,遇到的不是傷兵,便是難民。經過麟游縣西的九成宮,入鄰州境,路途更為艱難,以養馬聞名的李嗣業正鎮守鄰州,他向他借得一匹馬代步。再往前走,但見猛虎當前,崖石欲裂,山路旁開著今秋的菊花,路上印著古代的車轍。各樣無名的山果,有的紅如丹砂,有的黑如點漆,他看見自然界里只要是雨露所沾潤的草木,不管是甜的苦的,都結了果實,而他自己四十六年的歲月,卻依然是毫無成就。在宜君附近玉華宮前的蓬草中,望著這座日漸腐朽的建筑,又感到生命的無常??斓洁y州時,更是一片凄涼的慘景:桑樹上鴟鳥哀鳴,草莽中野鼠四竄,夜深時經過戰場,寒冷的月光照著死者的白骨。 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 他的孩子們看見他,是-- 嬌兒不離膝,畏我復卻去。 鄰人聽說他回來了,都趴滿墻頭,欺欷感嘆。到了夜半以后,還不能入睡,這出乎意外的重逢,使人難以置信,覺得像是在夢里一般。杜甫對這情景寫出那常被宋代詞人借用的名句: 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 第二天早晨,鄰家父老都帶著酒來看望這一度生死未卜的歸人,他們一邊倒出酒來一邊說: 莫辭酒味薄,黍地無人耕,兵草既未息,兒童盡東征。 這次回家使他寫成與《自京赴奉先縣詠懷》先后媲美的名篇《北征》。這兩篇詩是杜甫的代表作,它們的相同處是同樣用高度寫實的技巧寫出旅途的經歷與家境的窮困;不同的地方是前者敘述了大亂前人民的痛苦,社會矛盾的尖銳化;后者則表達了他對于當前局勢的意見:他認為自己的軍隊如調度合宜,足能有充分的力量收復兩京,恢復中原,向回紇求援會惹出無窮的后患①。一還有一點不同的是前者用了自然平易的語言,讀者容易了篇;后者的詩句則比較艱深,不是人人所能接近的。雖然如此,《北征》中敘述他回家時家庭情況的那一段,每個讀者讀了都會驚訝杜甫具有怎樣一種卓越的寫實的才能: 況我墮胡塵,經年至茆屋, 經年至茆屋。妻子衣百結。 慟哭松聲回,悲泉共幽咽。 平生所嬌兒,顏色白勝雪, 見耶背面啼,垢膩腳不襪。 床前兩小女,補綴才過膝, 海圖(舊衣所繡)坼波濤,舊繡移曲折, 天吳(水神,舊衣所繡)及紫鳳(舊衣所繡),顛倒在袒褐。 老夫情懷惡,嘔泄臥數日。 那無囊中帛,救汝寒凜栗? 粉黛亦解苞,衾稠稍羅列。 瘦妻面復光,癡女頭自櫛, 學母無不為,曉妝隨手抹; 移時施朱鉛,狼藉畫眉闊。 生還對童稚,似欲忘饑渴。 問事競挽須,誰能即嗔喝? 翻思在賊愁,甘受雜亂聒。 新歸且慰意,生理焉得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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