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直古道,探其秘,歷史堙沒過去。穿越荒野,起黃塵,我輩追尋足跡。夯層猶在,瓦甓遍地,悵然心傷際。草木有情,守望幾多世紀。遙想秦始皇帝,兵馬直通之,數番決議。甘泉宮中,睥睨間,了無詩情畫意。安內攘外,掃狼煙務急,功在社稷。男兒壯舉,不屑后世猜忌。 ----------湛武《念奴嬌.秦直道懷古》
一段游記,記述一次經歷。開篇,先寫幾句詩詞,是古人常用的格式。我忽然明白,這是先亮亮嗓子,舒一舒心中塊壘,即便是不講究平仄,掛了首打油詞,貽笑大方也要如此。
話不說這秦直道的輝煌過去,也不喟嘆這浩大工程險些被世人忘記,單說有志丹人宿平的一番義舉。時在2016年7月26日,受志丹縣文化館副館長、縣收藏家協會主席宿平邀請,甘泉縣秦直道愛好者十人參與了由他牽頭主辦的“探秘秦直道”志丹行活動。活動之初,我擔心這么大的活動,在四天前還沒有經費著落,能辦成功么?不料,短短數日,他取得了社會各界的廣泛支持,取得了眾多贊助商的鼎力相助,邀請到了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教授、中國秦漢史研究會會長王子今先生,陜西考古研究院研究員肖建一先生,以及國防大學等一批專家教授的親臨指導,殊為不易!
下圖:宿平與縣文聯胡主席作歡迎宴會致辭

下圖:簡單扛硬的文藝演出

下圖:將軍廣場的啟動儀式

志丹縣的秦直道遺址,據文物普查和考古專家訂證,在縣境內經4鄉36村,全長105公里。南從甘泉縣方家河、榆樹溝入志丹縣永寧鄉柏樹畔村,經孫樹坪、巷渠、任窯子、安條、麻灣子、牛棚圪、曹家畔、土門,又經雙河鄉南梁、新崾崄、楊坬塌、陳莊科、楊灣、東溝門、白楊樹灣、花園寺,侯市鄉土窯子、中莊灣、新勝條、李條、何條、周條、劉條、小河灣、王南溝、南崾崄、陽灣、膠泥條、負山、寺灣、胡家溝、張溝門,杏河鎮楊崖根、太平崾崄至曹老莊出縣境,入安塞縣曹嘴子村。行程中發現,境內殘存路面南段較北段明顯,且多與通村道路相交集。
下圖:志丹秦直道周邊地貌

第一站先來到志丹縣杏子河流域祖師山的窨子群。窨讀yìn,本意,地室也。——《說文》。徐鍇曰:“今舊京謂地窖臧酒為窨。窨,即隱蔽的山洞。陜北人所說的窨子,就是修在懸崖上的石窟崖居。窨子相互溝通串聯,形成窨子群,對外有棧道或懸梯通行,“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故而有藏身、儲物、生活、防御等功能,古時多用作逃匪避禍之用。陜北地帶多有開鑿,比較壯觀的有甘泉下寺灣香林寺窨子群、志丹永寧山窨子群及此處。聽介紹,祖師山窨子群為清代開鑿,對此我有些懷疑。甘泉境內有唐代的窨子,洞口雕鑿有力士造像為證;有明代的窨子,為防止套虜入侵;但更多的是宋金時期開鑿,那時戰亂頻仍,有財力的地主家為躲避戰亂匪禍而開鑿,并留有紀年題刻,將一應花費、開鑿人的姓名記錄下來。窨子里有臥室土炕、有餐廳廚房、有儲糧蓄水池、更有靜室佛堂。清代同治年間有回亂浩劫,事發突然,且消息人為封鎖,知道了也措手不及,哪能臨陣做這費時費力的活計。但未前往考察,不敢妄下斷言。
下圖:遠眺志丹縣祖師山窨子群

下圖:杏子河流域寬闊的川地

志丹的地貌從一入境就能看出明顯的不同。洛河峽谷山勢陡峭,裸露著紅砂巖,縱深地段山巒起伏,土壤貧瘠,植被較少,像杏子河流域這樣寬闊的溝臺地頗為稀少。祖師山窨子群河對岸,是“水包城”遺址,且極有可能是行宮遺址,處于楊崖根秦直道以北,馬家溝附近區域。遺址坐落在二級臺地上,尚有夯土的城墻、散居的村落和大片的農田,視野開闊、水源充足、土地肥沃,背靠大山,是古時理想的建城位置。
多年前,宿平曾帶著我們幾個朋友來這里考察,我竟有緣搜尋到一塊戰國的虎紋瓦當殘片,面徑16-17公分,浮雕有一虎,卷尾、回首、張口、吐舌,動感十足,觀之感覺虎在發怒,隱隱聽虎嘯聲聲,虎威令人悚懼。可惜殘了半塊,難窺全貌,很懷疑剩下的部分有獵人長矛,刺向獸王,虎因受傷而怒。此瓦與秦雍城動物瓦造型有相似之處,或為秦瓦。
再次走在這片土地上,看大片的豆子結莢、南瓜泛黃、糜子吐穗,玉米的瓔珞飄灑在身上,也看到隨處可見的殘磚斷瓦,野兔快速奔跑,雉雞兀地從眼前騰空而起,感覺到歷史在這里如此地厚重,能嗅到文化的馨香,感覺到萌發的勃勃生機,心中不由期翼著什么。腳下一踢,帶出個有折楞的瓦片,用手一擦,竟冒出些花紋來,不由的一陣狂喜。好事連連,正追趕回歸的隊伍,瞟見草叢中又有半個折楞的罐底,底部沒有圖案,懷疑是一面素瓦,一并帶走。后來清洗,高興得差點窒息。一方是變形的云紋殘瓦,凹凸有致,酷似劍戟,有瓦范的味道,屬于少有的瓦當品類,背面的筒瓦只占三分之一,也為少見。另一方瓦邊沿切割明顯,排除了瓦罐底的可能,為素面半瓦當殘片,與戰國魏瓦當相似。兩方瓦面徑均為13公分。
水包城在戰國歷史上分別為魏和秦占領,魏文化與秦文化肯定留下影響。史料上分析,至遲在魏文侯卒位的公元前395年已置有上郡。上郡領域,當包括子長、延安、志丹等一帶。惠成王更元五年,秦魏雕陰之戰(今甘泉境內)打敗魏將龍賈,收取河西之地。更元七年(前328年),魏將上郡全境十五縣之地獻給秦國。近70年間,魏在這里統治的如何,原城池是否為魏所筑,秦接管后做了哪些修整,這些都有賴于考古發現,地表的殘磚斷瓦無疑也有助于佐證一些史實。
有趣的是,我相機的兩個鏡頭蓋先后都丟失在秦直道上。一個丟失在甘泉趙家畔,一個撂在了水包城,許是狂跳的心影響了鏡頭的心情,它快樂地獻祭給了這片古城遺跡。快樂地心痛之余,好友說你知足吧,有所失才有所得!這話很療傷,我于是又快樂起來。
下圖:戰國.虎紋瓦當

下圖:戰國.云紋瓦當

下圖:戰國.素面半瓦當

下圖:水包城的瓦礫

探秘的隊伍行進到何條,跨路一條橫幅,大意是“何條老窖為秦直道探秘壯行”。廠房門前一張八仙桌上,一大壇酒,一溜斟滿燒酒的酒杯,火辣的口唇灌進純糧釀造,必是很猛很痛快。無奈自己那天牙疼的厲害,沒敢沾酒,鉆進了秦直道路面修造的老作坊,品味傳統工藝的流程。
下圖:土法釀造作坊

車隊路經安條林場,不遠處就是任窯子建筑遺址,這里也被懷疑是秦直道行宮遺址,位于志丹縣永寧鎮任窯子村西約200米處。現存一處高出地面約15米的夯土臺基,南北長約350米,東西寬約80米,俗稱“營盤山”。秦直道即位于遺址西側。土臺四周皆有夯土痕跡,夯層厚7至15厘米不等。南側有十數孔土窯直接開挖在夯層上,窯洞之下十余米的斜坡,還住著一戶農家,他家的土窯也開挖在夯層,由此可見夯筑工程之大,絕非是一兩級臺階。農家彌漫著酸甜的味道,小院里平攤著摘來的野杏,漚去果肉的杏核、去核的杏仁都是可出售的農副產品。主人向各位專家演繹著行宮的故事,述說著他的發現,這是一場快樂的交談。緣山而上,梯田種滿了莊稼,小徑上野花芬芳,蘋果樹也結出酸澀的果實,唯有四周斷面及地表的殘破磚瓦無聲無息。
下圖:開挖在夯層的土窯洞

下圖:走進農家現實的“行宮”

下圖:草徑上搖曳的蒲葦花

下圖:繩紋板瓦與野花

下圖:發現戰國.中心網格紋云紋瓦當殘片

下圖:舞者小芳

下圖:安條林場秦直道合影

落日余暉中,隊伍行至九吾山景區。此山又名馬頭山,明史記載,此山為道教建筑,最早可追溯到宋代建觀,因毗鄰秦直道,兩者也應有某種關系。2004年,這里發現有一尊道教真身彩繪泥塑像而轟動一時,縣上為此重修了殿宇和綿延數公里的步道,設置了景區管委會管理。我曾瞻仰過真身塑像,這次就不再叨擾,不如在涼亭上欣賞這滿山的秀色。
下兩圖:九吾山秀色


翌日清晨,聚寶假日酒店,活動方安排了王子今、肖建一先生的講座,講座內容都與秦直道及其起點甘泉宮有關,有考古挖掘圖片展示,也有史書關于秦直道的記述和勘察發現、爭議和探尋的方向,給眾位秦直道愛好者一次知識普及。
下圖:秦直道專題講座現場

上午,告別了熱情好客的志丹,告別了宿平主席,起身返程。受延安市電視臺及其《大秦直道》電視專題片攝制組及甘泉文化人士的邀請,王子今先生欣然隨我們前往甘泉。在下寺灣鎮用過午餐后,我們從橋鎮柳洛峪上山,直插甘泉富縣秦直道交界處。因前幾日暴雨致安家溝山上的道路損壞,故改由此道前往,也因此沒讓王先生看到甘泉的塹山堙谷遺址、橋臺遺址、箭灣埡口遺址和趙家畔那多達60米的寬闊路面、尋杏鋪的茂密森林。
山高林蔭,道阻且長,踏入梨樹窯子的秦直道上的草地,車輛就如烤熟了的面包包裹進碩大的生菜葉中,頓時一片清涼。同行的一輛車卻因輾到了樹茬上爆胎,于是幾位老手忙不迭地安裝備胎。我們一行人步行前往大寨子方向,高原上的秦直道綠草如茵,藍天上白云流淌,一條便道蜿蜒直通天際,一時間恍若進了草原牧場,心情格外爽朗。
草場有農家,有大片的玉米、豆子、洋芋種植,兼搞牧業,生活一定與其他人家不一樣。市電視臺對他們進行了專訪。再往前,就是富縣“大寨子”遺址,這是一座類似于任窯子、墩梁那樣的高臺遺址,整體呈圓形,其上高聳著一座信號發射鐵塔,農民種植有密植的玉米。為防止畜類侵害,阻斷了四周的通道。同行的富縣文物局原局長陳蘭,是一位從事文物事業十六年的女性,也是一位實踐豐富的專家。她希望大寨子遺址是一座秦行宮遺址,苦于找尋不到佐證的實物。這一次,大家一起幫她尋找,四周瓦片較多,多為新時期時代的彩陶片、夾砂陶片,亦有近代的光面灰陶,獨不見秦漢時期的建筑殘片。甘泉的墩梁也與此類似,只是尚未仔細踏勘,勘察地表文物,尚不能做出推斷。秦時古道設有兵站及行宮,相傳十公里一兵站,三十公里一行宮,為一天行程,便于皇帝巡游。我疑心安家溝或為行宮遺址,往南當在墩梁附近應有行宮。
墩梁為甘泉境內最高山峰,居高望遠,風光無限。多年前,曾與偉宇戶外驢友徒步直道,露宿墩梁。夜晚篝火邊,大碗喝酒,見證驢友“大鍋子”與“紅綠燈”舉行婚禮
,不覺此情景已成久遠。當年那隊人馬,“山公”、“華南虎”、“羚牛將軍”、“翠花”,還有那小兩口,他們還好嗎!
秦直道考古,不僅是當時在建的行宮、兵站、烽燧、橋梁、埡口、道路,也應當包括古往今來的所有遺存,包括村莊、廟宇、民族、風俗、信仰等物質與非物質文化遺產。墩梁附近的清代關帝廟,有三通碑,碑文記述有當地人文自然的大量信息,捐贈人有山西等商號,表明在清道光咸豐年間,當地人煙稠密、商賈往來頻繁、秦直道仍作為交通要道通行。
王子今先生學識淵博、著述等身,精通秦漢史,特攻交通研究課題,成果豐碩,他作為《羋月傳》等多部大型秦漢古裝電視劇的歷史顧問而為人所知。依我看,這老頭睿智、風趣、直率、健談,腿腳麻利、能吃苦,勘察古跡事必躬親,說明治學嚴謹。在志丹時,我問他對陜北酒令有什么看法,他直說“沒意思”。當一位美術教授談到學習書法如果不臨帖15年不算入門時,他一句“漢隸的作者臨誰的帖”把人嗆住。這晚,應延安電視臺盛邀,又奔波至延安的演播室錄制訪談到午夜,說明他急公好義,把別人的事當一回事,不顧自己疲勞與辛苦,這是一種優秀的品格。我于是壯膽建議,邀請先生于秋日滿山紅葉時再訪甘泉秦直道,他欣然應允。
下圖:秦直道.梨樹窯子附近

下圖:秦直道.大寨子附近

下圖:野杏滿枝頭

下圖:一種不打眼的花--洋芋花開在直道上

下圖:天高云不淡,草密更遼遠

下圖:穿行在秦直道的密林中

下圖:富縣“大寨子”遺址

下圖:趁著王子今先生歇息補照

下圖:我也沾一沾秦漢史學家的書卷氣

下圖:學者王永崗陪同王子今先生勘察甘泉墩梁附近的烽燧遺址

下圖:辨識甘泉段清代關帝廟石碑文字

下圖:王子今先生接受甘泉電視臺記者采訪

王子今先生的同學,陜西考古研究院研究員張再明先生長年致力于秦直道考古項目,曾主持富縣秦直道遺址考古發掘,獲2009年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 ,引起海內外廣泛關注和贊許。可巧,他因病在延安某地隱居療養,我與幾位朋友有幸陪同王子今先生一起前往探望,見證了兩位考古巨頭的術業探究,見證了兩位的同窗友誼,不禁唏噓感慨。
下圖:張再明先生療養之所

下圖:兩大考古巨頭的擁抱

兩三日內,大家因秦直道而結緣,專家、學者、愛好者、大眾,紛紛把目光投向這里。志丹宿平主席發起的探秘秦直道活動不是第一起,也永遠不會是最后一起,秦直道是永遠的秦直道。通過活動,喚起全社會對這條古道的認知,大家自覺去宣傳它、保護它、研究它、合理地去利用它,服務于這個時代,并完整地傳承給子孫后代,它終會進入世界文化遺產的名錄,讓我們共同為之努力!
夜深,完結此記,再作歪詩擱筆,曰:夜闌臥聽瀟瀟雨,疑是邊塞擂鼓聲。
古道熱腸猶未晚,暮色未幾放晴天。
2016年8月1日深夜于單位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