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春第一次去合肥,正值“鵝黃嫩綠”時節,我卻因時間匆促來不及在城市街巷中徜徉,尋覓南宋詞人姜白石筆下那遍植柳樹、春意盎然的古城。我眼中這座明媚燦爛的春城,在姜白石記憶中卻是一座“巷陌凄涼”的孤獨之城。正所謂“肥水東流無盡期,當初不合種相思”,在這里,姜白石曾經遭遇過一段遺恨千古的“合肥情事”。 姜白石(約1155—1221),號“白石道人”,是南宋中后期的一位著名詞人。雖然他在文學史上聲名顯赫,但卻因終身未仕,今天連他確切的生卒年都已無法知曉了。姜白石的名字很特別,叫做“夔”。據說在上古的時候,夔是虞舜時代掌管國家音樂的官員。姜夔的父親姜噩是一個好古的讀書人,所以才會選這樣一個不常用的字。不過,姜夔長大后果然成為了一位才華橫溢的音樂家和詞人,這恐怕是姜噩給兒子起名的時候也沒有預料到的吧。 然而,從世俗的眼光來看,音樂和創作不過是富家子弟的閑情雅趣,怎比得高中科舉來得榮耀?姜白石出身在一個官僚和讀書人的家庭,科舉幾乎成為他得到家族認可的唯一選擇。在他五六歲的時候,父親姜噩高中進士,后官至湖北漢陽知縣。不幸的是,父親突然早逝,整個家庭也跟著迅速衰敗。經歷了喪父之痛的少年姜夔,只好寄居于嫁在漢陽的姐姐家中,直到長大成人。可以想像,在突然的家庭變故之后,年輕的姜白石是多么希望通過成功的科舉考試來重振家聲,回報姐姐的養育之恩。但造化弄人、事與愿違,聰慧過人的姜白石卻始終無法在科舉考試中脫穎而出。 大約二十歲左右的時候,科舉反復碰壁的姜白石不得不浪跡天涯,開始憑借他在音樂和創作上的才華謀生。他在江淮一帶流浪,合肥、揚州、杭州、蘇州等地是他經常駐足的地方。他的人格孤高清峻,從不趨炎附勢;作品的風格如同他的為人一樣,清空雅致。三十歲出頭的時候,福建老詩人蕭德藻因為器重他,將侄女許配給他。少年失怙、飄零四方的姜白石終于有了自己的家庭。不過,生計逼迫他繼續奔走江湖。在蕭德藻的幫助下,姜白石結識了楊萬里、范成大、朱熹、辛棄疾等當時著名的官僚、學者和詩人,得到了他們的尊重或資助。然而,年少時的理想和雄心卻在日復一日的奔走和求謁中被消磨殆盡了。
不過,只有一樣東西是姜白石永遠不能忘懷的。那就是鐫刻在他青春記憶中的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姜白石從來沒有在作品中清楚地講述過這段感情,所以八百年來,那些講述他個人情事的詞作一直沒有得到過有效地闡釋。直到六十年前,杰出的學者夏承燾才把這段情事考證了出來,他甚至發明了一個專門的詞——“合肥情事”——來稱呼它。原來早年的姜白石曾在合肥居住,與一對擅長彈奏琵琶的姐妹相識,并與其中的一位相愛,結下不解之緣。然而姜白石生計無著,被迫離開合肥到別處謀生,致使二人無法廝守終身。據研究,姜白石在多達二十二首的詞作中欲說還休地反復回味他的這段傷心往事,而這二十二首詞作,足足占據他所有作品的四分之一。可見這段感情在其心目中的重要地位。古代男性在正式婚姻之外,往往另有戀情發生。兩宋詞人在作品中常常表達這種婚姻之外的感情,柳永、秦觀、周邦彥等莫不如此,但若要說誰是兩宋詞人中用情最為專一而且長久的,大概非姜白石莫屬。 宋寧宗慶元三年,也就是1197年的正月,姜白石正處于人生選擇的重要關頭。正是在那一年,姜白石決定上書向朝廷求官。在這重大的人生抉擇之前,姜白石在做什么呢?之前的冬天,他人在無錫,一心想去合肥而不得,日有所思,遂夜有所夢。夢醒之后,填寫了一首《江梅引》,詞的上半闋寫道: 人間離別易多時,見梅枝,忽相思。幾度小窗幽夢手同攜。今夜夢中無覓處,漫徘徊,寒侵被,尚未知。 說起來,姜白石這時已過不惑之年,距離上一次告別合肥,已有五年之久。距離二十歲時與情人最初相遇,已經過了二十年。二十年來,這段感情仍然讓詞人魂牽夢繞。而今夜,在相思欲狂中,他卻連與情人在夢中相見亦不可得,這是何等的噬心之痛。所以他在詞的下半闋黯然神傷地寫道:“舊約扁舟,心事已成非。” 想去合肥而不得,姜白石只好從無錫返回杭州。轉眼就到了元宵佳節,街面上游人如織,燈火輝映,笑語歡聲不絕于耳。姜白石也擠在人群中,觸目所及的是“花滿市”的繁華,肌膚感受到的卻是“月侵衣”的冷寂,而在他心中排遣不去的仍是那纏綿悱惻的情感記憶。剎那間,憂傷和甜蜜同時將內心填滿,卻又無法言說,只好輕嘆一聲:“少年情事老來悲”。 那一年的正月,姜白石一下子填寫了五首《鷓鴣天》詞。反復訴說他心中隱秘的悲傷。其中第四首最為出名: 肥水東流無盡期,當初不合種相思。夢中未比丹青見,暗里忽驚山鳥啼。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 這是姜白石對合肥情人最為直接的情感傾訴。白石對情人的思念好像東流的肥水一樣控制不住,從胸腔中噴涌而出。“少年情事老來悲”或許還是比較普通的情感,“人間別久不成悲”則是歲月流逝之后無奈的自嘲。這種悲傷,較之“少年情事老來悲”,無疑還要沉痛得多,抑或,意味著詞人勘破情事、告別舊我的一次真正的精神成長。這五首《鷓鴣天》是姜白石在作品中最后一次提到他的合肥情人,也是他作品中最大規模地對合肥情事的一次祭奠。在這次青春祭之后不久,他便開始上書朝廷。 這時年屆四十的姜白石已經極端厭倦漂泊的生活,他試圖直接給朝廷上書,希望引起上層對他的重視而被破格提拔使用。姜白石給朝廷上了兩份建議書,建議整理國樂。建議書石沉大海,毫無音響。但姜白石并不死心。兩年后,他再度上呈《圣宋鐃歌鼓吹十二章》,終于引起上層關注,被破格允許參加進士考試。然而命運又與他開了一個大玩笑,在隨后的考試中,姜白石又失敗了。 在經歷人生中最重大的挫折之后,姜白石接受了自己的宿命,決意徹底斷絕當官的念頭,全身心地歸隱藝術的天地。晚年的姜白石依舊需要仰仗友人的資助來生活,生計日絀,住宅又被大火焚毀,不免顛沛流離,時常在杭州、湖州之間旅食。直到人生的彌留之際,他仍在旅途,最終在臨安一家旅店中過世,幸得友人捐助,就近埋葬于馬塍。在如此艱苦的晚年境遇中,姜夔卻似乎忘卻了人間現實的窘迫,仍一如過往地在江南的碧水之上度曲吹簫,在西湖的岸堤之上淺吟低唱。他不再介懷世事,遺世獨立,給人超凡脫俗的出世之感。同時,他也再不提及自己早年的情人。 我在少年時代接觸到姜白石的詞作,曾沉溺其中不可自拔,被其矢志不渝的款款深情所打動。如今年歲漸長,慢慢覺得姜白石并非一味地沉湎于少年時的情愛。面對俗世的骯臟不堪和個人的生命失意挫折,只有那愛情能給他永遠的安慰,它象征著一切美好的事物,甚至構成了他免于消沉的堅貞信仰,成為他參悟人生苦難的涅槃之徑。他的詞作,既是對愛情的歌頌,也是對真我的固執,直到黑暗的現實吞沒了他的生命,直到他沒有辦法再發出自己的聲音為止。 (刪改稿原刊《環球人物》2010年9月第2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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