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好東西】 唐代大詩人劉禹錫有一首詩流傳甚廣,詩名《烏衣巷》。 烏衣巷是東晉時南京秦淮河南岸的高檔社區,那時南京稱建康,為東晉首都。烏衣巷曾是三國東吳的禁軍所在地,因禁軍穿黑衣,被稱為“烏衣巷”。東晉時北方望族王導、謝安兩大門第徙居于此,引來豪門爭相置地建宅,一時冠蓋簪纓如云涌,子弟也被稱為“烏衣郞”,而巨室櫛比,衡宇相望,皆富貴之家。據說從烏衣巷跨越秦淮河的雕有銅雀的朱雀橋重樓即為謝安所建。 劉禹錫對這首懷古詩頗為得意,時間之無情、歷史之無常都結晶在這四句中了,所謂“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xia)。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不用說,唐朝時,這里已是尋常人家了。 能與王謝惺惺相惜如劉禹錫之輩,怎不憶當年? 謝家子弟聚會時 當年謝家子弟聚會時,謝安問道:《詩經》里哪一句最好? 侄子謝玄說“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但謝安卻說“訏謨定命,遠猷辰告”最好,有“雅人深致”的內斂。 兩人對話,仿佛回到了“不學《詩》,無以言”的春秋時代,那時,連《老子》和《孫子》都被詩化了,在《論語》里,亦頗有詩的氣息。 兩人說的,各有所出。謝玄所言詩,出自《詩·小雅·采薇》,言士人戌邊,無家無屋,非不安居,是因為北方之狄“獫狁”來犯之故,士子們“憂心烈烈,載饑載渴”,隨君子戰,“一月三捷”,戰罷歸去,念往日出征時,家鄉故道上正“楊柳依依”。如今人已歸,可“莫知我哀”,唯“雨雪霏霏”撲面而來,使“我心傷悲”。 有經國之才的謝玄,大戰淝水,凱旋而歸,卻被王室冷遇,因此才有感于《采薇》。謝安當然明白,所以他出口來自《詩·大雅·抑》,想以“抑”勸慰之。 “抑”乃自制,詩曰“抑抑威儀,維德之隅”,是說要低調,要“克己復禮”,才是謙謙君子之德性。“人亦有言,靡哲不愚”,聰明人都有愚處,要看到自己不足。庶人之愚“維疾”,只是帶來毛病,而哲人之愚“維戾”,有可能導致罪行。 所以,謝安說,《詩經》里最好的那一句,你要記取:它要你有遠慮,趁早拿定主意,還要你說服別人,讓人理解你——“訏謨定命,遠猷辰告”,你這樣做時,便是“溫溫恭人,維德之基”。 叔侄兩人,謝安位居廟堂,謝玄戎戌邊疆,于《詩》各有神往。 居廟堂之高者貴《抑》,戌邊疆之遠者愛《采薇》。《采薇》有一種家國情懷的詩性美,很適合美的戰士,而《抑》含有天下觀的雍容,要以德者居之。 人與山川相映發,以美,還以德,這就是《詩經》所顯現的美的形式。 美的戰士,從世說新語時代走來,經由玄言詩,田園詩,山水詩,走向唐詩的江山——以美德為基礎的江山,這是文化中國行進的路線。 玄言詩以西晉嵇康為代表,田園詩以東晉陶淵明為代表,而山水詩則以謝靈運為代表。謝靈運乃謝玄之孫,與陶淵明為同時代人。當陶淵明與王朝訣別,歸根去作“老農”時,謝靈運卻卷入了劉宋王朝之爭,看來,謝玄只是把爵位傳給了謝靈運,忘了以《抑》來提醒他。 公元420年,東晉大將劉裕廢除東晉恭帝,建立劉宋王朝,東晉滅亡,開啟南北朝時代。謝靈運在王朝宮斗中失敗了,便向山水傾吐郁悶,人在山水間,不再是自然的感發,而是作刻意的追求,他不是跟著山水去發現美,而是以他的美的理念來經營山水,正如他以格律化的形式來寫詩,他也以格律化的眼光來看山水。 他的山水詩是格律化的,后來的山水畫,受他影響,也格律化了。他在山水中拾起他在王朝里失落的抱負,不能立法治國,就用格律寫詩。他用治國的手段寫詩,尤其用來寫山水詩,就像給馬套上籠頭和鞍子一樣,他嘗試著給詩套上格律,格律好比王制,他不能治國,就治詩。 山水詩之格律 他是怎樣用格律來治詩呢?來看看他著名的《登池上樓》: 潛虬媚幽姿,飛鴻響遠音。 薄霄愧云浮,棲川怍淵沉。 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 狥祿反窮海,臥疴對空林。 衾枕昧節候,褰開暫窺臨。 傾耳聆波瀾,舉目眺嶇嵚。 初景革緒風,新陽改故陰。 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 祁祁傷豳歌,萋萋感楚吟。 索居易永久,離群難處心。 持操豈獨古,無悶征在今! 在陶淵明詩里,漢字跟著思想感情走,有節奏,有韻律,形式上大體整齊,但很自由、坦白,仿佛那就是漢字運動的自然屬性,就該這么進行。 而謝靈運之詩,漢字首先要滿足格律化要求,讓思想情感皆皆進入格律,使格律成為思維方式,不光為詩的形式立法,還為情感建立詩性的規則與框架。也虧了這位始作俑者,居然發現漢字像中國人一樣經得起敲打,而易于格律化,在王朝,他是失敗者,在詩的王國里,他要成為統治者。 漢字進入格律,列成儀仗隊,向他行禮,形、音、義都要對仗,對得整整齊齊,如一刀切,這還不夠,還有字要雕琢,要雕得玲瓏剔透,深邃委婉。 如前兩句,“潛虬”對“飛鴻”,“媚”對“響”,“幽姿”對“遠音”,不僅雕琢的痕跡很重,而且在句法上也刻意同自然的語感拉開了距離。緊接著,“薄霄”對“棲川”,“愧”對“怍”,“云浮”對“淵沉”,也都一樣,詞性可以變化了用,句式則不妨倒裝,這詩相當復雜了。 他的山水詩,不是回歸自然的,《易》云“潛龍勿用”,可他偏要“媚幽姿”,招人嫉妒,“飛鴻”本應遠去,可他偏要“響遠音”,一鳴驚人。 他想上天去,卻不能像云一樣浮起來,他想下水里安居,又不能像深淵一樣沉下去,他上天也不行,下水也不行,活在世上,唯有慚愧而已。 而“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這兩句,是對其當下狀況的申明。可不,他剛從朝廷里被攆出來,攆到溫州永嘉去當太守,他抱病而去,行于途中。 人是政治動物,政治一失意,生理上就會有反映,“狥祿反窮海,臥疴對空林”,他病了,臥在家中,“衾枕昧節候”,臥久生厭,轉而思動,于是,“褰開暫窺臨”。傾耳一聽,綠水波瀾好音;登樓一望,青山迢迢來迎。只是遠眺一下,心胸便開了,連天氣都變得好起來,“初景革緒風,新陽改故陰”,青春之陽氣上升,陰氣漸已下沉,啊,春天已來臨! “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寫到這里,出了神來之筆,沒有了寫的痕跡,如果是在陶詩里,這不足為奇,可在謝詩里,詩眼已入化矣。“池塘生春草”,連一點刻意描寫都沒有,那就是存在本身。如果還要說一下,也就只能這么說了,寫是寫不出來的。謝靈運說,此句從夢里來。 他的詩眼,從遠方的山和海收回來,回到當下存在——池塘。 山和海,都是遠懷,隱隱遠山,茫茫大海,就眼下,對他而言,都可望而不可即,他喜歡自己能把握的存在,而池塘,就在樓下,屬于他。 海上生明月,那一定很美,可那美當下還是“無”,而“池塘生春草”就在跟前,那是“有”,可以格律化,但它來得太快了,剛一出現,就在眼前,還來不及捉住它,就跑到夢里來了,好在夢不能格律化,就這樣入詩了。 而那句“園柳變鳴禽”,稍稍遲了一步,就被他捉住,由他雕琢了一下,意境雖好,但終非造化,寂寞了一冬天的孤寒柳,忽然聽到鳥鳴了!這春之聲,喚醒了他心靈深處的“祁祁豳歌”和“萋萋楚吟”,他不僅聽到了池塘邊上,園柳枝頭的鳥鳴,還聽到了遠山的呼喚,叫他歸隱。 “索居易永久,離群難處心。持操豈獨古,無悶征在今!”“索居”時光會變長,“離群”心往哪兒放?我不信只有古人才能如《易》所言“龍德而隱,遁世無悶”,今天讓我用歸隱來作證。只一池春水蕩漾,就讓他起了歸隱的遐想,更何況還有遠山凝碧,這令他更加心往神馳。 山水詩里的命讖 他進山了,不是去游山玩水,而是去山里定居,不是在方便處定居,而是在險要處定居,這樣的居處,看似山寨,哪里像是別墅! 《資治通鑒》說他“好為山澤之游,窮幽極險,從者數百人,伐木開徑,百姓驚擾,以為山賊”。這哪里是隱居?反倒像山大王那樣搞開發。 在山上結寨,聚族而居,真不愧為將門子,以兵法安居,以格律寫詩,確有乃祖遺風,擺出當年“謝與馬,共天下”的架勢,被人告了。 然而,謝的山水詩里,是否埋伏了造反的潛意識?他雖然沒有明說,但心有不甘的詩,還是能看出來的。有人說他寫反詩,他也的確死在“反”字上。至少他的山水詩,已不再是那種“俯仰自得,游心太玄”,也不是回歸自然的詩,他不僅在形式上擰緊了格律的發條,內容上也真的緊張起來了。 讓我們再來看看他的冒險精神,是如何在險峰上做秀的: 躋險筑幽居,披云臥石門。 苔滑誰能步,葛弱豈可捫? 裊裊秋風過,萋萋春草繁。 美人游不還,佳期何由敦。 芳塵凝瑤席,清醑滿金罇。 洞庭空波瀾,桂枝徒攀翻。 結念屬霄漢,孤景莫與諼。 俯濯石下潭,仰看條上猿。 早聞夕飚急,晚見朝日暾。 崖傾光難留,林深響易奔。 感往慮有復,理來情無存。 庶持乘日車,得以慰營魂。 匪為眾人說,冀與智者論。 在峰頂上險要處安居,要有不顧一切挑戰極限的勇氣,驅動他的不是經濟利益,而是身臨絕頂睥睨天下的審美價值,和占山為王的潛意識。當他在山峰上披云而臥時,是什么感覺? 山頂都是苔,路很滑,人行走都困難,“苔滑誰能步”?要靠藤,然而,“葛弱豈可捫”?藤也靠不住。他在這樣的地方,約了美人來。 可美人沒來,只有他在山頂上,獨自一人在等待。時間到了,他將筵席擺開,替他們斟好了美酒,眼看著洞庭湖波瀾起了又起,他折了一枝桂花等了又等,可他們還是沒來,他卻還在等待。他在山頂上,能像殷浩那樣“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嗎? 陶淵明“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是因為心遠,謝靈運心難遠,就往深山里去,到山頂上去,以地遠安身立命,締造他山水詩的王國。“裊裊秋風過,萋萋春草繁”,這是美人要來的信號。他掛念天上,幽居山頂,像“等待戈多”一樣,等待美人。西方流浪漢說,他們同戈多有約,戈多來了,他們就得救了。東方詩人說,他們同美人有約,美人來了,他就得救了,可美人卻遲遲未來。 于是,西方文明在街頭問道,戈多是誰?這一問,就回到了西方文明的根底——古希臘神諭:認識你自己。等待戈多,終歸就是認識你自己。 而東方詩人與美人有約,也是相約自我。陶淵明“悠然見南山”,那“南山”就是自我,有了自我參與,李白才能“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謝與美人有約,可美人卻不曾光臨,于是他五心不定,立不住根本,忽兒“俯濯石下潭”,忽兒“仰看條上猿”,精神一飄浮,時光就游離。還沒到晚上,晚風就起來了,吹得那么急,本來山里的陽光來得就慢,而且“光難留”,被急風這么一吹,陽光就跑得快,而白天就更短了。 急風吹林,似萬馬奔,踏破山頂,踏出滿天星,為美人吟。 見“南山”,陶淵明“悠然”;等“美人”,謝靈運“飚急”……他把自己流放到孤峰,孤峰不正是他自己?人在最低處,卻老想著最高位,他在詩里不安分。 生活中,他出身名門,恃才傲物,揮金如土,幾死幾活,公元433年,最終難逃妒殺,年僅49歲。 蘇東坡詩云:“自言官長如靈運,能使江山似永嘉”。“自古江山說永嘉”,經坡翁這么一說,便說出一段楠溪江詩話。 九州大地,山川交織,人之于所居,多以血緣、地緣認知,能以文化認同如山東“鄒魯”者,以閩甌言之,“永嘉”可算一個,其江山秀美,為人文淵藪,文而化之,尤其是東晉以后,北方士子衣冠南渡,使永嘉一帶有“小鄒魯”之美譽。 謝靈運曾任永嘉太守,棲于楠溪中游,此地山水從此就被詩化了,就連甌海之間,那三江匯流處形成的江心嶼,自靈運賦詩后,歷代詩人接踵而來,不是也成詩島了么?此后,謝家子孫亦遷居于永嘉,為繁衍生息之故地。 一千年前,一個冬日的早晨,鶴垟村始遷祖謝詵五,從永嘉郡城沿楠溪江溯游北上,在中游轉東岸溪山,但見東皋溪上,臥雪如白云錯落,溪水在云腳下潺潺,一派行云流水的祥和。岸上,蘭臺山前霽雪融融,原來,這是一方向陽坡地,頗受陽光之寵,背靠蘭臺山若“錦屏疊翠”,擋住了凜冽的北風,前有溪水環繞灣過,三面環水的“金腰帶”水系,似雙臂張開擁抱著這塊溫暖朝南的坡地。 這位謝氏,便是靈運之裔,是幾世孫?沒算過。他終于走在先祖的進山之路上了。家族移民,將詩人的理想坐實。如今楠溪江中游的鶴垟村,仍為謝氏族裔。 |
|
來自: 瀟瀟雨ekg9m5f4 > 《待分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