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最初對白帝城的淺顯認識，來自小學課本那首唐詩《早發白帝城》，“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的詩仙李白給華夏兒女呈現了一幅壯美的自然風光：白帝城彩云縈繞，長江水流湍急，輕舟日行千里。詩人站立船頭，任水浪翻騰，衣袂飄卷 ，看奇峰林立，草木蒼翠，聽水拍石巖，猿聲陣陣……逍遙自在間寫盡心中快意！這首詩，讓我在搖頭晃腦瑯瑯誦讀的懵懂年齡，對白帝城充滿無限神往。 我真正登臨白帝城，已步入中年。“總統六號”游輪從重慶出發，沿江順流而下。當它?？糠罟澊a頭，我虔誠地抬頭遠望。四十余年的等待，讓童年蜷縮的文字想象，仿佛破窗而出的小鳥，展翅飛翔，一種莫名的久違的喜悅涌上心頭。 下游輪，上碼頭，坐大巴，聽導游小古講述白帝城的“前身”：白帝城位于重慶奉節縣瞿塘峽口的長江北岸，奉節東白帝山頂。東依夔門，西傍八陣圖，四面環水，背依高峽，前臨長江，扼三峽之門戶，為歷代兵家必爭之地。原名子陽城，為西漢末年割據蜀地的公孫述所建。公孫述聽說所城中有口井，常冒白色霧氣，狀如一條白龍，直沖云霄。公孫述故弄玄虛，說“白龍出井”，是他日后必然登基成龍的征兆，于是，自稱“白帝”，遂于此建都，子陽城更名為“白帝城”。 下大巴，步行穿過長長的白帝城風雨廊橋，白帝山一覽無遺。但見江水包繞一座孤島，島上綠樹成蔭，樓臺亭閣，隱約可見。古導說：“2006年5月，三峽大壩全線建成，長江水位上漲170余米，白帝山半山腰以下全被淹沒，只剩山頭?！币蛔资仉y攻的古城，隱沒在時光的流水里，只剩一顆堅硬的“頭”，接受風雨、日照與朝拜。三峽大壩在防洪、抗旱、發電等方面發揮重要作用。大批移民“就地后退”，由政府出資新建家園，一座座新城聳立江兩岸，老百姓安居樂業。時代變革的激流中，白帝城原貌不再。個體與總體，得與失，總是對立統一，辯證存在。 風雨廊橋的終端是忠義廣場，中央一座高大塑像，身披鶴氅，羽扇綸巾，神閑氣定，鎮定自若。其后一堵墻，白底黑字，洋洋灑灑，是為諸葛孔明的《出師表》。塑像與美文，前呼后應，融為一體。古導引領我們，邊走邊講解：如今的白帝城，實際上只有白帝山頂的白帝廟了。我們從山右側上行到山頂，再沿左側環道下，整個行程繞山一周，又回到忠義廣場，不走重復路。 隨后，爬過上百個臺階，臺階很陡，坡度超過四十五度。其間滑竿穿行，日照芭蕉葉，人群熙攘，甚是熱鬧。高高臺階烘托白帝城門，高門立柱，雕梁畫棟，古色古香。左右門柱掛有木匾，上書“白帝高為三峽鎮 瞿塘險過百牢關”。哦，這便是“早發白帝城”的“白帝城”了。爬山涉水，穿江過橋，與它的相會來得遲了些，但它居高臨下，俯瞰傲視的氣魄，很快與童年的神往融為一體，我的雙目頓覺炯炯有神，心胸似乎洗過一般，就等著干干凈凈盛放一座城。 進城門，緊走幾步，轉彎便見白帝廟門，黃彩油亮，有點像城隍廟門。廟內建筑對稱排布，古樸厚重。我依次走過明良殿、武侯祠、托孤堂，心底緩緩升起一聲嘆息：失敗的英雄們。明良殿門正中高懸橫匾“漢代明良”，取“明君良臣”之意。殿內上方端坐劉備先帝，右諸葛亮，左關羽張飛。且看關羽五綹髯臥蠶眉丹鳳眼重棗面相貌堂堂威風凜凜，張飛豹頭圓目黑臉髯如鋼針扎里扎煞。塑像栩栩如生，人物性格凸顯。殿門兩側楹聯“明君得良臣引四海英雄競歸西蜀”“故壘留遺恨看千秋成敗都付東流”，字體遒勁，引人哲思。“這兒最初是公孫述的塑像，當時的老百姓為感念公孫述四周戰事紛繁仍保一方安寧所建。明嘉靖11年即公元1532年，明巡撫朱延立和按察司副史張儉，鑒于三國時蜀主劉備在白帝城托孤的故事在民間廣為流傳，在廟內改祀劉備諸葛亮。明嘉靖36年，添加關羽張飛像。文革時，塑像頭被毀，現所見為后來補修?！倍忿D星移，物是人非，白帝城內無白帝，明良殿里有明良。明良殿西側是武侯祠，內供奉諸葛祖孫三代塑像。諸葛孔明一把白羽扇道不盡千古風流——舌戰群儒、七擒孟獲、草船借箭、六出祁山等，為蜀國一統天下出謀劃策，殫精竭慮。但門柱上“祁山六出莫償滅魏孤忠，鼎足三分未免吞吳遺恨”的楹聯，是否道出他壯志未遂的心酸與無奈？武侯祠前側方有一座觀星亭，飛檐翹角，精巧古樸，傳說是諸葛亮夜觀星象的地方。如今亭在人去，古鐘空垂。我走入亭中，小憩石凳上，見石桌上刻有一副棋盤，楚河漢界分明，只是缺了攻城拔寨的各路棋子。手撫光滑的石桌，一種古老的電流從手掌傳入體內，眼前閃現檣櫓灰飛煙滅，將士血流成河的血腥。曾經的廝殺較量、是非成敗盡付東流，正所謂“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上千年的日出日落，光陰一頁一頁翻過，生命一代一代走過，無數歷史場景在逐層更迭中變得更加悠遠而模糊。只有那一星半點尚存的氣息，支撐著三國時期的紛紛攘攘，比如武侯祠旁的托孤堂。堂內彩繪塑像再現1700多年前劉備白帝城托孤的情景。只見劉備病臥榻上，趙云挎刀護衛近旁。諸葛亮立于帳前，下跪兩幼子，群臣環立，神態各異。此時的劉備，三國久未統一，兩弟先后喪命，大軍新遭重創，國事私仇，憂憤成疾，自覺命不久矣，乃招丞相諸葛亮星夜趕至永安宮，屬以后事?！叭羲米涌奢o，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把兒子劉禪委托與亮，后一命歸天。自此，一篇《出師表》忠心可鑒，傳頌至今，臥龍先生鞠躬盡瘁，盡心輔佐幼主。雖有扶不起的阿斗，但三國不再蒼涼。明君良臣間的“忠義”佳話，讓白帝城有了溫度，世間有了溫情。 明良殿和武侯祠兩側是東西碑林。自隋至清的七十多塊碑刻，隸楷行草篆，龍飛鳳舞，堪為中國書法藝術薈萃。其中《竹葉詩碑》和《鳳凰碑》最引人注目。《竹葉詩碑》由浙江會稽蘭亭人曾崇德于清光緒年間游白帝城時仿古字竹而作。乍一看，像三根茂盛的竹子，細細看來，可辨竹葉組成的詩句：不謝東風意，丹青獨自名。莫嫌孤葉淡，終歸不凋零。作者托情于詩，寄詩于畫，詩畫合一，風格獨特。我不禁耳目一新，嘆為觀止！鳳凰碑篆刻有三物——鳥中之王鳳凰、花中之王牡丹、樹中之王梧桐，故又名“三王碑”。碑上一對姿態優美、栩栩如生的鳳凰，棲息于高高的梧桐樹上，近旁昂首怒放的牡丹花開得正艷。圖案秀麗逼真，布局合理美觀，花紋精細清晰，畫中透射生氣勃勃、富貴恬然的意境。游人駐足欣賞，嘖嘖稱贊。透過青石，我依稀看見華麗的組合：美鳳凰、俏牡丹、綠梧桐，微風吹過，葉搖花顫羽舞，美煞人間??！近旁有人正在拓片，長方形的白紙幾十張，取一張來，拓了“布衣暖菜根香詩書滋味長”的字跡及落款，再用毛筆將空白涂黑后，輕輕晾于半空竹竿上。字體結構得體大氣，語意淡泊明志，實屬稀世珍寶。一塊又一塊石碑，一篇又一篇詩歌，一個又一個盛開的名字。李白、杜甫、白居易、劉禹錫、蘇軾、陸游等從詩歌里走出，他們登白帝游夔門，心潮澎湃，激揚文字，或詠懷或抒情或映景或言志，留下大量詩作，傳承千年，澤潤萬家，白帝城不愧“詩城”美譽。著名作家冰心說過：“文學家在人群里，好比朗耀的星辰，明麗的花草，神幻的圖畫，微妙的音樂。這空洞洞的世界，要他們來點綴，要他們來描寫。這干燥的空氣，要他們來調和。這機械的生活，要他們來慰藉?！比绻麤]有這些詩文點綴，白帝城將是多么憂傷單調。不同時期的文學家，零零落落散布歷史長河，才讓黑暗的夜空有了亮度，人類有了智慧前行的光明。前人對后人的文化經典饋贈，從來都與敬慕、贊美、崇拜、借鑒、創新同行。我默默誦讀著《早發白帝城》，走過一棵奇樹。樹分三股，每股如長辮，下可通人，上合為一體，枝繁葉茂，濃蔭蔽日。白帝城的樹也很個性詩意呀。 沿步行環山道下行，來到夔門觀景臺。一塊巨石寫有醒目亮紅的“夔門”二字，游人排了長隊，攝影師忙碌拍照。十元人民幣背面圖案最佳拍攝地點，我也留照一張。如果把我的夔門照與十元錢組合，豈不是“十全十美”的福佑人！站在平臺上，放眼望去，陽光穿過層層云錦，碎金般的輝煌覆蓋一切。江面似金絲緞，柔軟光滑，瀲滟旖旎。兩岸斷崖壁立，峽谷窄如走廊。南白鹽山，如萬千魚肚白掛于壁上，北赤甲山，似胭脂暈染的布景，紅白相對，壁立如削，恰似天設地造的大門。但見滔滔江水匯入瞿塘峽，一去不返。兩山對開，一艘輪船入“門”中。無數樹木，扭起蔥郁的秧歌，綿延鋪陳，排山倒海。赤白兩山，杜甫詩贊：赤甲白鹽俱刺天，閭閻繚繞接山巔。楓林桔樹丹青合，復道重樓錦繡懸。赤甲山頂突出一塊，仿佛一只巨蛙仰頭觀天，大有氣吞山河之勢。哦！美麗雄奇的“三峽之巔”。如果站在“蛙”上俯瞰長江，會有怎樣的景致呢？我想，此“夔”同“魁”，首屈一指，天下無雙。《山海經大荒東經》描寫夔龍：狀如牛，藏身而無角，一足，出入水則必有風雨，其光如日月，其聲如雷，其名曰夔。無論夔龍或夔門，都蘊含巴人頂禮膜拜的圖騰之意。古往今來，多少游人為它著狂，為它驕傲，為它詩興大發。晨光照耀我，我注視著夔門，久久不愿離開……返回輪船，所有乘客齊聚船頭，近距離觀看夔門，或拍照或仰視或贊嘆。水道彎折，巖壁直立，游輪在狹窄的通道悠然前行，夔門連同白帝城漸漸隱于山水…… 初上白帝城，它不再是一個模糊的想象，它在我心中已清朗如鏡……白帝城，有兩條弧線:李白詩歌豪邁無羈和對大自然美的朝覲，劉備戰亂憂患病逝與對山河主宰權的政治角逐。兩條弧線相交白帝城，一個浪漫，一個沉郁，在膾炙人口的傳頌下延續生命的華美。白帝城也是長江三峽西門戶夔門邊唯一久盛不衰的點綴。它們的詩意與雄偉，合力營造中華母親河的秀美與驕傲。 走過白帝城，我心無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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