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蒼衣社】刊發的都是半虛構故事
【非常病例】是實習醫生王婧在蒼衣社開設的故事專欄,記錄她在醫院遇到的令人動容的故事,旨在以醫護人員的視角聚焦醫療現場,解讀生命的殘酷,真實地呈現這個不完美的世界。 鏡子曾向我吐槽,說自己不適合做醫生,因為自己心太軟了。她在大學期間,幾乎參加了學校所有的興趣社團,只為讓自己忙碌起來,不至于被那些難過的事壓抑到瘋掉。說實話,我眼中的鏡子,是一個共情心理很強的女孩,她能很敏銳地感受到別人情緒的變化,然后施加到自己身上,這對她的從醫生涯來說是個不小的挑戰。今天向大家分享的故事,是鏡子心中最難以釋懷的痛。 這是 實習醫生 的 第 01 篇 病歷手記
本期:肝母細胞瘤
時間:2018年 地點:北京 人物:王婧、龐主任 全文11025字,閱讀約需9分鐘 龐主任圈改完我的病歷,已經是晚上了,他活動著脖子,把圈改過的病歷遞給我。見我一臉生無可戀,他一邊翻看材料一邊念叨我,我只好打開病案管理界面,想盡快修整完剛寫的病歷,能早點下班。這時病區大門“滴”的一聲打開了,一對夫婦抱著孩子快步走進來。我心底“咯噔”一下,這個時間來的患者,大部分是急性闌尾炎或者骨折這種急癥患者,今晚說不定要開臺急診。龐主任看我分心,站起身說:“加號收的,不是急診,別緊張。”我停下手,有些疑惑地問:“不是急診?那為什么這么急著來住院?”龐主任沒有回答,臉上泛著凝重和隱隱的擔憂。半晌,他轉過身對我說:“你去看看吧,順便給孩子查體。”我走進病房,終于看清了這對夫婦的面貌。倆人看起來都是四十多歲的模樣,丈夫穿著款式簡單的夾克,正忙著把手里的大包小包放置妥當,妻子穿著一件灰色的羊絨衫坐在床邊,抱著孩子輕聲哄著。見我進來,孩子的母親馬上要起身,我趕忙阻止,“不急,你們先忙著,我只是來看看孩子的情況。”她應聲坐下,輕輕地將孩子放在床上。乍暖還寒的天氣,小小的孩子包在厚厚的被子里,包裹物一層層打開的時候,有種在拆蛋糕盒子的感覺。小寶寶躺在被子中間,一張巴掌大的小臉白得像蛋糕上的奶油一樣,從媽媽懷里被放到床上,她看起來不太情愿,扁著嘴一副要哭的樣子,兩條短短的小腿不安分地蹬著,著實可愛得緊。我打量著孩子,第一時間并沒有察覺出什么異樣。可究竟是什么樣的問題,會讓龐主任流露出那樣的神情?我一邊想著,一邊掀開孩子的衣服準備查體。幼小的女孩小手亂揮著,我抓住她軟軟的手掌,摸了一下,覺得那手腕有些細,這個年齡的孩子營養狀況普遍很好,手臂都是藕節一樣的渾圓感。我擼起孩子的袖子摸了摸她的手臂,那手臂雖也不算細瘦,卻并沒有呈現出我預想中的飽滿肉感。我用余光再次打量了一下孩子的家長,這樣家庭的孩子,不該有營養不良的問題才是。松開孩子的手,我掀開她的上衣,瞬間明白龐主任為何會那樣擔心——四肢消瘦,腹部卻有些膨隆,雖然也不算特別嚴重,但對比四肢的營養狀況,這圓鼓得過頭的小肚子,大概就不是脂肪在作怪了。但凡不是肥胖,對這么小的孩子來說,任何情況都將是一場劫難。按流程聽過了呼吸音腸鳴音,并沒有發現什么異常,我的手掌觸上孩子的腹部,慢慢地開始做腹部查體。孩子當然不肯配合,可哭聲聽起來有氣無力,掙扎的動作也比普通孩子要輕緩,我眉頭皺得更緊,檢查過了整個腹部,我有些遲疑,不斷懷疑著自己的結論,又不死心地叩了幾遍。我原以為腹水可能性會大一些,但查體的觸感和叩診音,卻怎么都不像液體。孩子看起來至多不過一歲,如果真是實質器官長到這么大,這腫物就算從娘胎里開始長,現在的體積也已經很離譜,這樣的生長速度,能是什么好東西?惡性腫瘤與良性腫瘤的區別之一就在于生長速度,多數情況下,增殖極快的腫物,惡性的可能都比較大。我神情凝重起來,把孩子的衣服蓋好,對家屬點頭示意結束。媽媽走上來抱起孩子,臉上神情疲憊,卻依然對我客氣地笑了笑,“辛苦了。”我實在笑不出來,收拾了東西離開病房。沒走幾步,孩子的父親就跟了出來,很禮貌地開口:“您好醫生,我想問一下,這么小的孩子,做CT 會不會有問題?”我此時才仔細觀察了他,他看起來已經不甚年輕,起碼有四十歲往上,卻并不油膩,溫文爾雅,很有氣質。我思忖了一下開口:“CT的確是有輻射的,但是劑量并不大,一般在身體能夠承受的范圍內,而且只做一次,問題不會太大,想要確診也必須借助這些輔助檢查。” 聽了我的解釋,他靜默半晌,隨即語氣小心地開口:“那要是結果不好,麻煩您先別告訴我愛人,我一直在這里守著,有什么問題您先找我。” 我點頭同意,心下頗為感慨,因為眼前這位惦念妻兒的丈夫,也因為即便是再真摯的愛與關懷,都無法左右噩運的腳步。我打了個寒顫,腦海里晃過那孩子細膩的皮膚和烏溜溜的眼睛,感覺心簡直要沉得墜到胃里。含混地應了那父親的請求,我回到辦公室,龐主任對我失魂落魄的樣子并不意外,安慰似的拍拍我的肩膀。 說完,他把我拎到電腦前面,笑得十分慈祥,“病歷寫完了再難受。”我哭笑不得,也確實被轉移了注意力。外科的病歷跟內科相比簡化了許多,沒過多久就搞定得差不多了,保存了文檔,我關掉頁面,回到科室系統主頁。我看到新收病人的窗格里,一行不起眼的小字寫在最后面。“馮玥瀟,女,10個月,初步診斷:肝臟巨大腫物。”馮玥瀟的入院記錄是龐主任自己寫的,第二天上班之后我仔細翻看過,診治經歷很是曲折。先是幾個月前因為食欲下降體重減輕,當地醫院按貧血進行治療,用了一個月的鐵鎂鋅片之后情況沒有改善,孩子的腹部也一天天鼓起來。家長心急之下轉送到上級醫院,三甲醫院的醫生看了情況之后,甚至沒有做檢查,直接勸家長轉到條件更好的醫院。一家人上午離開那家醫院,一路直奔我們醫院來,龐主任給加了號,才趕在當天看上了病。此刻,我正站在拐角處望著馮玥瀟的家人,手里捏著孩子的報告。跟擬診結果一樣,的確是肝臟腫物造成的腹部膨隆,大概率是肝母細胞瘤。雖然已經不是第一次跟家屬談話,但這一次老師交給我的任務不像是談話,更像是一場宣判。我實在沒想到情況會這么差。腫物的體積已經大到驚人,正常人的肝臟以正中韌帶為界分為兩部分,左半肝的體積大于右半肝,但嬰兒右半肝上的腫瘤,使得她右半肝的體積遠超左半肝。孩子之前的營養不良癥狀,恐怕也是因為腫瘤迅速生長帶來的巨大消耗引起的腫瘤晚期惡病質。我用CT片子仔細計算過殘肝體積,除去腫瘤組織,肝臟器官已經只剩176毫升,而就連這不到200毫升的肝組織也已經是病肝,能保留多少生理功能還不清楚。惡性程度這樣高的腫瘤,孩子又這樣小,對放化療還是肝切除術的的耐受度都很差,說白了,不管開刀還是保守治療,她的生存希望都無限渺茫。她才出生10個月,命運甚至連抗爭的機會都沒給她,就已經宣布了結局。馮玥瀟的父母正在門口打電話,看見我立刻快步向我走來。我突然很慌張,有一瞬間想轉身鉆進辦公室,躲過這個環節。我咬了咬牙,盡量保持平靜的神情迎上去,禮貌地打了個招呼。馮玥瀟的母親大概剛剛趕到,初春的天氣,額頭上卻凝出了細細的汗珠,此刻顧不上把氣喘勻,神情急切地問:“您可算來了,孩子的情況怎么樣?”我看了一眼跟在她身邊的孩子父親,不著痕跡地把片子掩在身后:“還要等等,龐主任剛剛出去,等會兒我問一問再跟您談。”我轉向父親,“現在有幾張單子要簽字,來一個人跟我進來吧。”孩子的父親會意,不待妻子開口便上前跟著我進門,回身對妻子道:“我去簽吧,你趕快看看瀟瀟。”關上辦公室的門,我把片子和報告放在桌子上,抬頭迎上對方的眼神,微微頓了頓,還是開了口:“肝臟巨大腫物占位,已經占據了肝體積的3/5,檢驗結果也支持惡性腫瘤診斷,很大可能是......肝母細胞瘤。”被我單獨叫進來時,男人就已經明顯有了心理準備,此刻聽到我的回答,他好像沒聽懂一樣,無措地轉身胡亂地翻桌上的片子,接著又轉頭看著我,仿佛還沒有反應過來,眼眶開始迅速地發紅。“我知道了,我知道,還有救的吧,是不是還能救?”他緊緊攥住桌上的幾張報告,聲音有些抖,“我們能救的,什么治療手段我們都能配合,錢我們能出,你們不要顧慮,多少錢的藥都沒關系,不是有那種特別厲害的靶向藥嗎,我們剛剛就已經準備了錢,給孩子用多久都行,我們一直供得起的,手術也行......”我實在無法面對他的目光,刻意地移開視線。那種掙扎著尋求希望的眼神深深刺痛著我,但作為醫生,即使再不忍心,也只能盡量客觀地闡述事實。我告訴他,只有一些特殊的腫瘤可以使用靶向藥物,可肝母細胞瘤的發病率低,研究進展有限,現在還沒有可以應用的靶向藥物。他們的選擇只有兩種:姑息性治療和手術切除,可這兩種治療辦法風險都很高。孩子年齡實在太小,對化療的耐受能力很低。至于手術的風險更是難以預估,術中出現大出血甚至空氣栓塞的可能性都很大,這么大面積的肝切除后果也難以預料。多方會診的意見是傾向保守治療。手術風險太大,預后也不是很好,下不了手術臺都很可能。但也有人爭議,肝臟是再生能力最強的內臟器官之一,如果真的能支撐到殘余肝組織開始增殖,孩子或許有存活的可能——但這樣的可能性,太小太小了。 我心里清楚,無論是化療還是手術,幾乎都是死路。保守治療就是拖一天是一天,長期接受化療帶瘤生存,直到孩子被腫瘤耗盡最后一點生命力,或者被化療的副作用折磨到死,這個過程可能是幾個月,也可能是數年;而手術治療則意味著要面臨九死一生的手術風險,整個過程里孩子會承受巨大的痛苦。對不到一歲的孩子而言,從麻醉到手術過程以及圍術期的感染和出血都是巨大的關隘,即便是熬過了手術,少得可憐的肝組織是否足夠支撐生存也是未知,更何況之后還有復發轉移的可能。我努力整理語言,希望以最溫和的方式讓他了解情況并做出選擇。面前的父親眼神中帶著絕望和恐慌,他依舊站著,卻像被抽走了精神,無力地靠在桌邊。我被這樣的氣氛壓得近乎窒息,忍不住開口:“盡快做決定吧,這不是小事,您還是......跟孩子媽媽商量一下吧。”他木然地點頭,便是這樣也不忘跟我道謝,“辛苦您了。我回去考慮。”出門前他再次回頭,眼神近乎乞求一樣地盯住我:“保守治療就是等死的話,如果手術有多大可能活下來?”我低頭避開他的眼神,無法回答患者這種堅持要聽百分比的問題,斟酌之后勉強回答:“很渺茫,危險程度太高,要想所有的坎兒都熬過來,可能性......跟中獎差不多。”送走了他,我再次拿起桌子上的報告。紙頁攥出了深深的褶皺,我努力撫平著,看著紙面上高高低低的箭頭,忍不住再次嘆了口氣。孩子的情形每況愈下,每次查房,馮玥瀟的媽媽都抱著她坐在床邊,用小勺或者奶瓶試圖喂她一些湯水和藥。孩子越來越細瘦的小胳膊有氣無力地揮著,臉上的嬰兒肥也好像也褪去了些。我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怎樣跟妻子交代孩子的病情,但一家人夾在其他輕癥孩子家屬中間,被其他完整的家庭圍繞著,顯出一種令人心碎的安靜來。時間和生命正在她身上肉眼可見地流逝,每次醫患談話,沉默的時間也越來越長,誰都沒有出言催促,所有人都靜靜地等待他們的抉擇。手術并不急在一時。面對這樣的死局,不管做了怎樣選擇,這對年輕父母都可能會用漫長的余生來后悔。晚上下了手術,我趕回辦公室收拾書包,還沒進門,就聽見走廊拐角有人在爭吵,音量并不很大,卻壓抑著即將爆發的情緒。“試試吧,就試一次......孩兒還那么小,那么大的瘤子,不做能活多長時間!”“我的女兒......我盼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盼來的......”她每一句話都帶著顫抖的哭音,我靠在門口,感覺心都被擠壓出鈍鈍的痛來。我有意不去聽這段字字摻著疼的談話,卻無論如何都邁不進辦公室的門。半晌,中年男人沙啞的聲音響起:“我托姐夫在他們那打聽,他說他們那的醫生都不愿意做,太危險......可能連手術臺都下不來。”孩子的母親已經幾乎崩潰,情緒激動地提高了聲音,“你就舍得嗎!保守治療她能活多久?就算十年,十年夠嗎?她才十歲,要我十年后眼睜睜看著女兒病死嗎?”十年......按目前這種情況,恐怕還能堅持三五年就很不錯了。“我當然舍不得!可就算死,也得讓孩子好好走……我們保守治,能堅持多久就堅持多久,用最好的藥,庫里能出手的都賣了,多少錢都能籌來,等瀟瀟再大一點兒,她想要什么都給她買,想去哪就領她去哪......要是開了刀,肚子上切個大口子,孩子得遭多少罪!”這段話簡直說到我心里。這樣的病情,就算開刀成功,之后復發轉移的危險也很大。一道鬼門關過去,還有第二道第三道,每一道都要承擔巨大的痛苦和風險。 每個冒險一搏的家庭都在期待著奇跡發生,但人們終究忘了,奇跡之所以稱為奇跡,就意味著和中彩票一樣,對絕大多數人來說,只能在電視上見到。而現實世界里的大多數人,都會在等待中被痛苦磨去希望,剝奪尊嚴,靠插滿全身的管道一次次被從死亡線上拽回來,最后還是千瘡百孔地結束抵抗。希望這個東西很神奇,只要有一星半點,就讓人狠不下心放棄努力。對癌癥籠罩下的人來說,一個簡簡單單的“活”字,就能讓病人和家屬燃起無限的渴望和勇氣。“試一次,就給她試一次......萬一能撿條命呢?做了還有希望......”我再也忍不住,進屋把門關死,逃離了這段絕望的爭論。之后的一段時間,我因為些私事請了幾天假。回來上班的第一天,路過龐主任的辦公室,門半掩著,我聽見孫主任的聲音從屋里傳出來。龐主任和孫主任都是副主任醫師,兩人并不在同一個辦公室,平時大家也不常進其他人的房間,今天他來找龐主任,是出了什么事?老師們的事情,非禮勿視,非禮勿聽。我轉身想離開,龐主任卻已經看見我。他喊我進去,讓我留下整理交班病歷。我應著,順便跟孫主任問了好,目不斜視地進門拿了病歷就想跑,卻再次被叫住:“坐那,等我一會兒,一起過去。”我無可奈何,只好聽話地坐下,心想要是耳朵能跟眼睛一樣能閉嚴實該多好。孫主任聲音并不大,但透著些怒氣,“這種手術你也肯接?孩子都啥樣了,你有把握?有多容易出事你不知道?到時候做了沒活家屬找你麻煩,萬一吃官司了怎么辦?”我自然知道他們在說哪個病人,看來家屬已經決定做手術治療。我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這注定是一場失敗率非常高的手術。肝臟血供豐富,腫瘤組織更是如此,何況幼兒體型小,內臟體積和血管粗細都遠小于成人,手術難度和風險更是成倍增加。即便步步小心,也難免在術中出現組織損傷,分離過程中很容易大量出血,甚至導致空氣栓塞迅速致命。雖然這是手術意料之中的風險,但如果真的出現,肯定是一堆讓人頭疼的麻煩事。想起之前有位患者家屬不滿意術后效果,帶了一群人將主刀醫生堵在科室大鬧的事,我也明白了孫主任的顧慮。醫生面臨的情況很現實,即使拼盡全力救治,家屬往往也只看結果。“我們盡力了”永遠無法成為避免指責的理由,成功未必居功,失敗卻無論如何都難辭其咎——在失去親人的悲慟襲來又無人可怨的情況下,醫生將成為唯一的情緒落點。對于這樣一旦失敗就可能惹禍上身的手術,從醫生自身的角度出發,與其冒風險陪家屬做這一場豪賭,不如想理由拒絕,讓患者要么找別人做,要么轉內科保守治療。龐主任沒有急著反駁他的話,拿起平板打開了一個程序,調出一個可以拖動旋轉的3D圖像遞到孫主任手上:“我聯系了一個公司,他們開發的軟件可以做相關器官的3D建模,用VR眼鏡的,我看了效果還不錯,看得挺清楚。” 孫主任研究了一會臉色終于緩和,卻仍是硬邦邦地開口:“我知道你心軟!但你好歹替自己琢磨著點兒,虧沒吃夠?不行就說條件有限,勸他們轉兒童醫院吧。”龐主任從衣架上取下白大褂穿好,把領子理得端正:“我們已經是最好的醫院了。還能把患者送到哪去?”孫主任被噎得說不出話,拎起文件在桌上拍了一下,氣哼哼地走了。臨走前,孫主任回頭說:“能成最好,你自己當心點!”龐主任忍不住一樂,我也差點笑出聲。兩位老師是多年的交情,孫主任是出于好心才特意趕來提醒,擔心龐主任腦子一熱又接了燙手山芋。送走了孫主任,龐主任收好東西叫我一起出門,看起來并不像要聽勸的樣子。他嘆了口氣說:“看著不忍心吶,挺討人喜歡的孩子......萬一活了呢?”我腦海中也浮現第一眼見到孩子的場景。白白嫩嫩的小寶貝,戴著粉色的小帽子窩在媽媽懷里,黑亮的瞳仁骨碌碌地轉著,像滿地亂滾的黑水銀。確定手術之后,就是一系列的忙碌,龐老師忙著跟其他老師交流手術方案,我也忙著整理材料,時不時去病房轉一圈,關注孩子的情況。有次我還沒進門,就聽見病房里隱隱有爭執的聲音,我等在門口沒有立刻進去,半晌,一個穿著校服的少年從里面大步走出來。見了我他眼睛一亮,回頭確認沒有人跟出來后,便趕忙把我往旁邊的樓梯間里拽。我莫名其妙,攔住他的動作:“你要干什么?你是哪床家屬?”少年看起來十五六歲,長得瘦瘦小小的,穿著一身藍白的校服,頭發剃得很時髦,校服的褲腿也是改過的,一副刺頭的樣子。他此刻卻顯得有點緊張,不停地往病房門口瞟。“我12床的,馮玥瀟她哥,你是給她看病的醫生嗎?”還沒等我否認,少年便連珠炮一樣接著說:“我打算好了,等用肝的時候別用我爸我媽的,用我的,我的肯定比他倆強。”說到這,他伸頭看看外面有沒有人,“到時候就跟我爸媽說他倆配型都不合適,得再找別的親屬,再告訴他們就我的合適只能用我的,要不然他們肯定不讓......”最開始的錯愕之后,我看著眼前絮絮叨叨的少年,無論如何都不忍心告訴他,電視劇里的情節在他妹妹身上行不通,即便他把肝全都捐給妹妹,也依然幫不了她。他講完自己的嚴密計劃,又拍著胸脯跟我保證:“行嗎?你就幫我瞞著他們,也不犯法,你們不用擔心,出了事兒我扛。”我試圖委婉地跟他解釋,他的妹妹暫時還不需要肝移植,這次手術是為了把腫瘤切掉,剩下的肝組織還是好的,暫時不需要移植新肝。那少年一副不太相信的樣子,他說:“切掉了肯定會少啊,她那么小更不夠用,我這么大的人,不差那一點的,你不用顧慮那么多,要用多少就移給她多少。”這個電視劇看多了的小兄弟讓我有點頭疼,卻又覺得溫暖。我露出與他一樣的中二表情,拍著他的肩膀說:“好,像個男人,真要用肝的話,我一定找你。”那少年笑起來,盯著我存下他的電話,心滿意足地走了。看著他與馮玥瀟一字之差的名字,我覺得有些溫暖。她不是一個人,有殫精竭慮的父母,還有個義無反顧的哥哥隨時準備為她兩肋插刀,血脈相連的親人們,都下定決心不計代價也要留住她。我仿佛看感受到那扇緊閉的病房門里,正有一陣骨肉親情的能量傳進去。由于病情的嚴重程度,科室很重視這個孩子,很多小手術都為她開了綠燈。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就到了手術當天。手術時間安排在當天第一臺,早上剛剛交了班,我就趕著去取預先申請的術中用血。最近血荒嚴重,O型血更是幾乎告罄,幸而孩子用量不算大,龐老師跟配血室的人磨了很久,才申請到了需要的成分血。我拎著取血箱趕回來,正趕上手術室護士來接病人,孩子還睡著,父母一路把孩子抱到手術區門口,隨后輕輕地交到我懷里。離開母親的懷抱,孩子輕聲哼唧著要哭,孩子的媽媽柔聲安慰著,孩子又精神不佳,也便漸漸息聲,不多時又睡了過去。略顯衰老痕跡的母親摸著女兒消瘦下去的臉頰,扭過頭,含淚的目光看了一會兒孩子,隨后懇切地望向我,她帶著哀求的語氣說:“交給您了,求你們一定救救她,我好不容易才有她......”我的心被那顫抖的淚光灼了一下,感同身受般地疼痛起來,科里跟來的年輕護士轉過頭默默擦著眼淚,我抱緊了孩子,鄭重點頭:“我們會盡力的,祝孩子好運。”小家伙呼吸勻凈,睡顏安詳,并不知曉自己即將面臨一場橫跨生死的考驗,小小軟軟的身體乖巧地窩在我懷里,體溫混合著淡淡的奶香,溫溫軟軟地一路漫到心底。走進手術室,我把孩子安置好。今天找來的麻醉老師是麻醉科的老前輩,技術熟稔動作老練,很快孩子便徹底陷入沉睡。由于手術的難度極高風險又大,我沒有跟老師上臺,找來做一助的是科室里普外組所有主治里手術做得最好的誠哥,我消完毒,兩人正好刷手進門。 
手術前刷手清潔 手術有條不紊地進行,L型切口打開腹腔,血液開始涌出,臺上教員看著所剩不多的輸血袋,叮囑我再檢查一次取血箱里的血。我拿出幾袋血再次核對,冷藏的血袋取出不久,觸手還是一陣涼意。我環視一圈,沒有找到預熱裝置,按理來說輸血1到2L之內可以不用預熱,大概是因為這次的輸血量沒有那么大,所以才沒有提前準備。我坐到一旁的凳子上,和臺下的護士輪流把幾袋血揣進懷里捂著。前期的分離很順利,老師們小心翼翼地避開蜿蜒走行的血管,龐主任的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任何微小的動作都不敢大意,眼看時間快要接近午后,終于快分離出切除的部分。就在這時,臺上教員低叫一聲,術野開始有血液涌出,下腔靜脈破了。止血操作很及時,術區內的血很快被吸干止住,我松了口氣,轉身坐回凳子上。然而沒過多久,麻醉呼吸機突然報警,二氧化碳分壓迅速掉下來,接著是氧分壓和心率血壓全面下降、重度窒息直到心臟驟停。誠哥反應極快,立刻開始胸外按壓,龐主任轉頭厲聲喊道:“準備搶救,立刻呼心外科到場!”我迅速沖出去叫人,巡回教員抄起內線給心外科打電話,隔壁正在趁間歇備藥的麻醉老師二話不說沖進器械室拖出儀器,其他人也拿了搶救藥品迅速沖進手術室。一批一批的人趕到,寬敞的手術室很快就挨挨擠擠,搶救緊張有序地進行,藥物一支一支從靜脈通道推進去。龐主任和誠哥已經打開膈肌進行胸內按壓,我站在麻醉老師身后,從縫隙里看到頭單下孩子的皮膚已經呈現出嚴重發紺的青紫色。很快,心外科主任也已經上臺,我死死盯著監護儀上的數字,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和恐慌席卷著我。謝天謝地,半個小時后,儀器上的心電漸漸恢復節律,血壓血氧也回升到了正常值以上,我注意著孩子的皮膚,發紺的青紫也漸漸消退。所有人都長舒一口氣,我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一時間感動得幾乎熱淚盈眶。參與搶救的人員收拾著器械各自歸位,我也坐回一旁,看著手術繼續進行。快到晚飯時間,手術終于完成。掀開層層疊疊的單子,孩子的身體露出來,膚色蒼白如紙,小小的胸膛隨著呼吸機的節律緩慢起伏。幾個人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挪到轉運床上,換上球囊,一邊按壓著一邊把孩子推出手術室。計劃中的路線應當是原路返回,把孩子交回父母手里,但現在她的去向是重癥監護室。轉送監護室就等于轉出我科,我無法再從系統上直接查到她的最新病案,只能抽空去重癥監護室查看孩子的情況。第二天手術排得很滿,送完最后一臺的病人天已經徹底黑了,一下班,我便匆匆趕去監護室。監護室和搶救間一樣不允許家屬陪護,只能定時探視。我在監護室門口遇見了馮玥瀟的家屬,她的父母和哥哥都在,即使現在不是探視時間,一家人也寸步不離地守在外面。監護室門口很嘈雜,夫妻倆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妻子雙手合十像是在念著經文。孩子的哥哥在走廊里煩躁地走來走去,時不時試圖從開合的門往里面張望。我簡單問候了他們,刷開門禁走進去,這里的病人大都是成人,我甚至不需要問床號,環顧一圈就找到了孩子的位置。昨天抱在懷里馨香溫軟的小身體,現在被一條粉色的小被子蓋著,露出的部分扎滿了管子,嘴里插著呼吸機,胸廓費力地起伏著,平日里忽閃忽閃的眼睛緊閉著,皮膚白得近乎透明。我對著監護儀上的數字看了半晌,輕輕握了握她的小手,轉身離開了監護室。第三天一早,我照常走進辦公室,一開門就聞到一股濃重的煙味,只見龐主任靠在椅子上,一手夾著煙,一手拿著一份報告,目光卻并不落在紙上,而是盯著前方發呆。手邊的塑料盒里積滿了煙蒂,地面上也有散落的煙灰。我知道龐主任是會抽煙的,但他從不在科室里,更從不在學生面前吸煙。此刻見我進來,他有些不好意思,忙把手里的煙掐滅,轉身打開窗戶。春天的早上,晨風尚有涼意,吹得人心里也打著哆嗦。我沒有問,但從他的神情,也不難猜出孩子的情況。果然,剛剛整理好材料走進交班室,我就聽見旁邊幾位護士在議論馮玥瀟的情況。原來昨晚我離開沒多久,孩子就再次出現危象,心率一度掉到20多,血壓幾乎測不出,一番搶救之后總算再次脫險,各項指標現在都維持在勉強支撐的狀態,不知道還能撐多久。我心底一堵,看向坐在對面的龐主任。自從那臺手術結束之后,他沒有離開過醫院半步,頭一天在監護室守了大半夜,之后除開上手術的時間都等在辦公室隨時溝通情況。此刻他依舊穿著洗手衣,眼里滿是血絲,臉上冒出了灰白的胡茬,正低頭自顧自看著手里的文件,整個交班過程,他一句話都沒說。我終是忍不住,沒等晚上下班,中午就跑去監護室看看情況。剛到監護室門口,就看到監護室的主任正在跟馮玥瀟的父母談話。我停住腳步,聽見主任正在做病情介紹:“......剛剛心率又掉下來了,我們再次實施搶救,現在心率勉強維持在40,血壓也遠低于正常值,各項狀況都很差,我們只能繼續拖著。”丈夫一手攙著妻子,一手拿著張單子,短短幾周時間,他的腦后已經隱隱冒出了白發。孩子的母親直勾勾地盯著那張紙,突然搶到手里,看了一會兒之后,低頭捂住臉痛哭失聲。丈夫努力穩定著妻子的身形,一邊開口問,聲音依然是沙啞的:“大夫,真沒有希望了嗎?”主任點點頭說:“已經沒什么有效的治療手段了,搶救以后心率一次比一次低,現在已經是休克晚期,孩子太小了,實在救不活。”男人背對著我,我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只含混地聽見他說:“......出院吧。”母親有些站立不穩,直接跪到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喊:“不行!還沒死呢,還有氣兒,有氣兒就能救,你們再試試吧!”主任趕快上去扶住,孩子的父親也用力架住妻子,把她扶到附近的座椅上。忘記過了多久,那對父母再次起身,按響了監護室的門鈴。主任拿著一張簽字單走出來,同他們交談幾句,兩人簽了字,把單子遞回到主任手里。我站在樓梯口,目送那對夫婦進了監護室。過了一會,夫婦倆走出大門,妻子懷里緊緊抱著女兒。那副幼小的身體和我剛見到她時一樣,用被子層層裹著,縮在媽媽懷里,乖巧而安靜。他們看見了我,并沒有像之前那樣打招呼,只是安靜地走過去。像是怕驚擾孩子,母親的步伐邁得極輕,她把臉貼在孩子身上,混了灰的鬢發散落在孩子的臉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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