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武
祖父在深秋的早晨,將昨天在河邊找來的扎成捆的苧麻稈翻出來開始晾曬,太陽還沒出來,深秋的風吹過來,他不禁打了個寒顫,微弱的光線從天井漏下來,光線里有塵埃在飛揚,一彎新月還隱在云層里。中秋過完,意味著一年將盡,祖父每年都會在這個時候到河邊找苧麻,他深諳苧麻采收的過程:過早,苧麻的纖維尚未成熟;過遲,纖維則完全老化。
苧麻,這種生長在江南隨處可見的植物,在我祖父手里化腐朽為神奇:他將所有苧麻稈上的麻皮完整剝下來,浸泡到門前的小溪河里,那時候河水清澈,用溪流自然流動的清水即可漂白,完全不用加任何漂白劑之類的,盡管漂白的過程需半個月之久,但是祖父愿意等,他深知:所有的東西都得經過歲月的淘洗和歷練。
漂白后的麻皮,清除表面的黏稠物便開始為刮麻做準備。刮麻,就是清除麻皮纖維表面的麻骨、麻殼及雜質,保留柔軟、整齊的宛如碧玉的一根根苧麻。祖父站在跟他差不多高的麻凳前,胸前系著專門用來打麻的圍裙,嘴上叼著的那根煙的煙灰很長了還沒掉下來,我也不想提醒他,我只想專心看他打麻,他手上的繭脫了一層又一層,他右手大拇指上套著用來打麻的一個堅硬的手指套,靠拇指和食指加左手的配合完成打麻。
盡管我出生時祖母就去世了,但完全能想象她績麻的情景,母親說她績麻不戴老花鏡,在黑夜績麻不用點燈,只因為她太熟練了,從把麻撕成片、卷縷到繞紗每道工序都爛熟于心。撕成片的麻浸泡在她身邊的水缸里,浸泡過程約一個小時,再用手指梳成細絲,然后用手捻成比頭發絲還細的一根根麻絲,麻絲一根根有序地成圈狀地堆積在她身邊的篾籠里,這個篾籠前些年我還見過,包漿厚實,呈古銅色。我能想象我的祖母捻麻的情景,一根根麻線在她靈巧的手指間來來回回,最終捻成比發絲還細的麻線,一根接著一根連接起來,然后再挽成麻團。母親說祖母的腳被纏過,不方便長時間站立,所以祖母在很多時候是一直坐在她房間的一個角落在績麻和挽麻團的。歲月、村莊的四季從她的指間滑過,流言蜚語從她指間滑過,還有很多庸常的歲月,在青絲白發間、在細小的麻線間飄散。最后,祖母將這些細小的麻線挽在專門用來挽線的竹竿上,以備織布時用。祖母是在我還沒斷奶的時候去世的,母親說她走得安詳,瞇著眼睛靠在房間里的角落里像是睡著了,手里還拿著一根麻線,麻線還留存著她的溫度。母親用雙手捂住臉,淚水從指縫流出來。祖母的一生到此戛然而止,而我們,無時不走在輪回的路上。
那時我們家除開南雜店外,父親和母親都織夏布,一家的生計,在密密麻麻的經線和緯線之間賺取。其中夏布的經線由父親來完成。牽好的經線,固定到一個叫羊角架的東西上,然后將羊角架掛進半個人高的木制三角架,中間留出一段用兩張高板凳撐起來,將棉紗攤開開始刷漿。米漿不能過于濃稠,稠了在棉紗上刷不開;也不能過稀,稀了會沾不住,起不到固定棉紗的作用。
父親總是選擇在深秋的陽光很好的上午來進行刷漿,米漿均勻地灑在棉紗上,然后用刷把從上往下力度均勻地刷。徹底干透后,搖動羊角架重新將這些棉紗翻轉到上面,有時尾端的石頭太輕了,父親則喊我坐在石頭上,他搖動羊角架,泥地上留下一路印痕。
中秋后的月亮看起來開始清冷,高高地掛在河邊一棵大樟樹頂上,溪流淙淙,河對面筒車吱吱呀呀的聲音不絕于耳,機杼聲就是穿透這些聲音后傳進耳朵的,我聽到后就知道了,又有一匹夏布上機開始編織。編織一般是我母親來完成,經線和緯線來回編織,就能誕生出一匹夏布。織布機上晃動著油燈,母親就著微弱的燈火嫻熟地編織著,閣樓上的老鼠在賽跑,我透過嵌在墻上的窗子望滿天的星星,姐姐在油燈下翻讀著《安徒生童話》,她曾跟我講過里面的《賣火柴的小女孩》,我曾希望用小女孩手中的那根火柴,照亮自己的內心。
夜深了,機杼聲小了些,母親生怕吵了我們,不得不躡手躡腳織布,其實我只是佯裝睡著了,我清晰地聽到夜游鳥的叫聲和偶爾的一聲狗吠穿過深秋的風飄進耳朵,樓板縫里照進來微弱的燈,燈下坐著母親在織布。聽到用鋒利的刀割斷紗線的聲音,我知道,一匹夏布在一夜間編織好了。燈滅,雞已打了第一遍鳴。
編織好的夏布一般吊著陰干一天便可按尺寸折好賣了,收夏布的人拿著放大鏡,不斷地在布匹上照,生怕錯過布匹上哪怕是一點點的瑕疵。等完整看過一匹布后便開始跟我父母議價,父親為收布的人點上一根平時舍不得抽的精白沙,收布的人吐出個煙圈,終于說出了這匹布的價格,母親說這匹布是連夜趕出來的,再加點價我們就賣了。一來一回的議價,最終成交。
很多年后,母親路過一家夏布研習文創店,興奮地跟我在電話里說里面有很多那時候她用過的筘、梭子、織布機等,還看到一匹匹夏布陳列在聚光燈下,煞是好看。她說她去找店員,說她很多年前就是織夏布的,她很想跟這個店員完整復述夏布制作的整個流程,我當然能想象店員對我母親的態度,更能想到母親失望走出這家文創店時瘦弱的身影,車水馬龍的街道和這個喧囂的世界,再也盛放不下屬于她的這種興奮和源自她記憶的幸福,以及,她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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