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讀書報》征訂正在進行,恭請讀者朋友到當地郵局訂閱。郵發代號1-201明代《草堂詩馀》將詞分為小令、中調、長調三種,后人因襲此說,但只是大略言之。清代毛先舒說五十八字以內為小令,五十九字至九十字為中調,九十一字以上為長調,則為膠柱鼓瑟之論了。萬樹在《詞律·發凡》中反駁說,《七娘子》有五十八字的一體,又有六十字的一體,到底是小令呢,還是中調呢?《雪獅兒》有八十九字的一體,又有九十二字的一體,它是中調呢,還是長調呢?故毛氏的說法不能成立。其實宋代并無中調、長調之說,而有令、近、引、慢等稱謂,那是說的詞的音樂形態。不過,為敘述之方便,我們仍要使用小令、中調、長調的說法,也姑且大略言之吧。 小令與長調的體性差異最明顯,故一般都對舉出來供討論。學詞當由學長調入手,先精熟長調,再學小令。 一派觀點認為,學詞當先學小令,等小令嫻熟后,再寫長調。持此觀點的人,振振有詞地說:你看,詞最早在《花間集》中,都是小令。北宋初年的詞人,也都只是寫小令,到了張先、柳永這些人,才開始寫長調。我們提倡詞由小令學起,正是遵循了歷史的發展規律呢! 誠然,唐五代至宋初詞人多作小令,而少見兼擅長調的。其原因朱庸齋先生《分春館詞話》卷二說得很清楚: 唐五代及宋初詞人,都是在作詩之馀,偶一為之,他們習慣了作五七言的近體詩,也就把作近體詩的筆法,運用在小令中。而只是到了柳永以后那些專業為詞的作家那里,詞體才真正成熟,他們作的長調慢詞,就比小令更多也更精萃。長調的句式、格律、筆法、結構,與詩全然不同,乃真所謂“別是一家”,循此以進,才能得詞的要眇宜修之致。 認為當從小令開始學詞,其理論依據是教育的規律應該是先易后難。然而事實上小令就像是詩中的七絕,要想作得好,需要天才,反而更難,不像長調只要肯下工夫,功力到了,自有所得。 朱庸齋先生說:“小令尚可憑情致、性靈、巧慧見勝。長調則非具有功力不可。”(《分春館詞話》卷一)以習字喻之,未經臨池習帖之功,而能寫出漂亮的字的人有沒有呢?有的,而且人數還不少。但那是所謂的“聰明人的字”,不是真正的書法。從小令入手學詞,往往可以憑藉著天賦的才華,而寫得似模似樣,但天才而不濟之以學,便絕不可恃,在內行看來,永遠游移于墻外。 有一些學詞的人,古人作品讀得很少,假使他們從小令開始學詞,寫出來的詞作就多是平淡寡味的白話詞,寫一首與一千首,都不會有任何區別。而對于已大量背誦過詩詞名作的人來說,從小令學起,會以為詩詞一家,寫出來的小令更像詩,而難以體會詞的盤紆曲折之姿,芳馨蘊藉之致。此皆先學小令之失。 朱庸齋先生授詞,就是指導學生從模擬長調詞入手,而當年跟從怹學詞的學生,后來都在詞的創作方面很有成就。怹認為,學長調詞亦須先加選擇,像《高陽臺》這樣的詞牌,“平順整齊,流暢有馀。若不以重筆書之,必致輕淺浮滑之病。故填詞者澀調拗句,常易見勝;諧調順句(尤其平韻者),則不易工”。(《分春館詞話》卷二)所謂的平順整齊,諧調順句,是指詞中的句子多為符合近體詩格律要求的律句。這樣的詞牌,不適合初學者去學。 其實豈但初學者,一些名詞人寫這類的詞也難見工。如清初朱彝尊的《高陽臺》: 橋影流虹,湖光映雪,翠簾不卷春深。一寸橫波,斷腸人在樓陰。游絲不系羊車住,倩何人、傳語青禽。最難禁,倚遍雕闌,夢遍羅衾。 重來已是朝云散,悵明珠佩冷,紫玉煙沉。前度桃花,依然開滿江潯。鐘情怕到相思路,盼長堤、草盡紅心。動愁吟,碧落黃泉,兩處誰尋。 這首詞有一個凄美的本事。作者小序說:“吳江葉元禮,少日過流虹橋,有女子在樓上,見而慕之,竟至病死。氣方絕,適元禮復過其門,女之母以女臨終之言告葉,葉入哭,女目始瞑。友人為作傳,余記以詞。”我每年講元明清文學史,講到此詞,都會告訴學生,這一首詞,決稱不得杰作。最根本的原因,是詩詞都必須是為己的學問,此詞全就葉元禮身上著筆,而詞人自己,并無深切的悲慟,自然就失之于淺,而不能真正感人了。另外,從句法說,因此詞聲律極之平順,詞人如不懂得用重筆,就會意淺而語滑。朱庸齋先生指出,此詞“通篇看來,亦欠渾成,如首兩句則輕重不稱,上句生動有致,而下句則平庸率易”,其實整首句法都很平,沒什么出彩之處。 朱庸齋先生要求學生從多有拗句的澀調詞學起,怹讓學生仿作的第一個詞牌是《三姝媚》。按南宋史達祖《三姝媚》詞云: 煙光搖縹瓦。望晴檐多風,柳花如灑。錦瑟橫床,想淚痕塵影,鳳弦常下。倦出犀帷,頻夢見、王孫驕馬。諱道相思,偷理綃裙,自驚腰衩。 惆悵南樓遙夜。記翠箔張燈,枕肩歌罷。又入銅駝,遍舊家門巷,首詢聲價。可惜東風,將恨與、閑花俱謝。記取崔徽模樣,歸來暗寫。 此詞一韻一意,層層變換而脈絡分明。上片第一韻寫煙光在淡青色的屋瓦上搖蕩,第二韻是春暮多風,柳絮紛灑。第三韻因錦瑟橫床,而想到這張瑟上曾濺過所思之人的淚,曾照過她紅塵中的倩影,這是倒裝的句法,實際的意思是“淚痕塵影,常下鳳弦”。第三韻的冷寂,與第一、二韻的熱鬧,頓成對比。第三、第四韻仍是“想”的賓語,詞人想到自與佳人別后,她慵病懨懨,深居內室,懶得出帷幕之外,而時時夢見分別時的情形。犀帷,是用薄犀牛皮制成的帷幕,言其華貴。王孫,出自淮南小山《招隱士》:“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凡詩詞中出現王孫、春草、萋萋等辭,皆指送別。第四韻寫出佳人的含蓄矜持,她不想在人前露出相思的軟弱,但自家偷偷地整理輕綃制成的裙子,發現都不合身了,因腰身瘦了太多。 過片轉為追憶當日,時間是遙遠的夜,地點是南樓。第二韻是二人情好相得時的細節。第三、四韻陡地轉寫自己此番重來,到處打聽她的情況,卻得知佳人已逝的噩耗。這樣意思的不作交代地陡然轉折,前人謂之“空際轉身”,最值得學習。最后一韻,用唐代裴敬中與妓女崔徽相愛,崔徽臨死留下肖像送給裴敬中的故事,寫自己只能把記憶中的她的形象,圖寫出來,以永遠地懷念著她。 我曾在深圳圖書館要求蕓社學員和此詞原韻,以詠花為主題來練習。好幾位都是平生第一次填詞,但因從《三姝媚》這一澀調學起,原作的每一句都要細細揣摩,故能對原作亦步亦趨,一出手就不一樣: 三姝媚·薔薇。步韻史達祖 誰念江南夏夜。憶伴月觀星,獨斟休罷。夢里還愁,見佳期終誤,了無名價。且放由他,更不懼、匆匆花謝。猶記黃金買笑,娟娟待寫。 他的結句,用《賈氏說林》里的典故:漢武帝與麗娟同看花,薔薇始開,態若含笑,帝曰:此花絕勝佳人笑也。麗娟戲曰:笑可買乎?帝曰:可。麗娟遂取黃金百斤,作買笑錢奉帝,為一日之歡。薔薇名買笑,自麗娟始。 又如邵洋同學詠梨花的《三姝媚》: 香風搖碧瓦。望寂寞幽庭,霜華如灑。雨鎖重門,映簾櫳人影,玉階廊下。倦理云鬟,頻夢見、故園驕馬。未解相思,偷點梅妝,碎沾裙衩。 猶記瓊樓暗夜。正皓腕香凝,醉吟歌罷。又入窗欞,問佳期樽酒,此情何價。可恨春愁,偏不與、此花俱謝。惆悵東闌開遍,音書暗寫。 邵同學在參加蕓社學習之前,已嘗試作過一些長調,但都不見佳,然而一經臨摹史達祖的名作,就通首渾成了。這是一首非常有詞味的詞,特別是“可恨春愁,偏不與、此花俱謝”,意思清新,情致深摯,十分難得。 又如陶娜同學的作品: 此詞詠落櫻,實則借落櫻而悼念一位才廿四芳華,就在烏孫古道旅行時遇難的友人。通首亦渾成,我只把她下片的“三生癡念”改作“琵琶幽怨”(傳說西漢劉細君遠嫁烏孫,遂作琵琶。),“付與”改成“共得”,“青山雖在”改作“千山留影”,以讓意象與意象之間產生更緊密的聯系,其他一無可改。 從以上三位蕓社學員的習作可以看出,只要學詞得法,著力摹擬澀調,是很容易入門的。我的教學經驗是要么用《三姝媚》開蒙,要么用吳文英的《宴清都·詠連理海棠》開蒙,但一般都讓學生先從詠物開始。這樣有兩大好處,一是逼著學生先根據要詠之物,去翻檢類書,這樣他就知道了很多的典故,也從前人詠物之作中學到了如何活用典故;二是可以借詠物而寄托自己的情感故事,這樣才會言之有物而又不失蘊藉深婉。 (作者為深圳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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