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軍愛讀六朝的小品文,也愛讀晚明的尺牘。尺牘一詞,最早見于《史記·扁鵲倉公列傳》,有所謂“緹縈通尺牘,父得以后寧”一句,即含書信之義。漢以后,人們以尺牘互通音訊,遂成書信的別稱,而與之相近的名稱,則有素書、尺素、書尺、尺翰、簡札、簡帖、書札等。尺牘二字,通常和“小品文”掛鉤,實指書信中風格峭拔、靈性充盈的一類文字,其篇幅之精簡、文采之斐然,成為古代文人神思奔會、抒發性情的一種獨特樣式,堪稱“絮語類美文”的典范。若按劉勰《文心雕龍》的說法,乃“舒布其言,陳之簡牘……言以散郁陶,托風采,故宜條暢以任氣,優柔以懌懷。”其實,尺牘與小品文雖形式類同,卻不完全等同,那些粗鄙無文、拙于辭翰,或借用韓愈所說“文辭少葳蕤”的往來文字,只屬一般尺牘,卻不能與富含文學性的小品文相頡頏。 尺牘文體的溯源,可以上至上古、秦漢時期,但大都體現為史傳文字的應用,并無獨立的范式。經過載籍遞傳,悠悠承續,遂使濫觴于魏晉。那時的簡、帖,不僅文辭優美,寫法靈動,而且輔以高超的書法(以王羲之父子尺牘真跡及唐摹本為代表),是古人風雅興寄、無意于佳乃佳的一種蕭散、神逸之品。而劉義慶的《世說新語》和干寶的《搜神記》,雖可列“軼事小說”的欣賞范疇,卻都采取了小品文的言說方式,其清淡放曠、簡約峻遠的神韻,自成響達高廣的風致,余波所及,使得晚明的小品文亦深受影響。這期間,不可忽略的是,尺牘小品直到宋朝,才抵臨扶疏蓊郁、名手如云的佳境,當然,這和范仲淹、歐陽修、蘇軾、黃庭堅等大家學殖深厚、筆墨垂范、引領風尚的超拔才力密切相關,且有多種尺牘專集問世,比如《范文正公尺牘》《東坡先生往還尺牘》《山谷老人刀筆》《歐蘇手簡》《東坡志林》《蘇黃尺牘》等。其實,一代名臣和大文豪的尺牘小品雖埋缊歲久,但之所以備受后人重視,并不僅僅出于文辭的欣賞,更有遐想風器、景慕先賢的精神需求。 目下學界公認的是,尺牘一類文字,到了晚明清初,才達到飆興出奇、攀古流芳、蔚為大成的地步。雖然明清的尺牘大家,在文學史上并沒有“歐蘇”那般崇高的地位,但在尺牘小品的創作上,植品甚高,收錄他們作品的集子大多得以流布后世。比如清福建左布政使周亮工的《尺牘新鈔》,輯錄明末清初230多人近千篇尺牘,將“文人贈答之篇,一時揮灑之制”的尺牘與“經國大業”的文章對舉,強調尺牘“篇無定格,幅不同規,標舉興會”的特質。其他尺牘小品的名作大致有:萬歷年間呂坤的《呻吟語》,是了解明末世態及士人心態的可供借鑒之作;笠翁李漁的《閑情偶寄》,寓莊論于閑情,以雅淡之品、妙思之智、締造之周,被林語堂喻為“中國人生活藝術的指南”;陶庵張岱,一生以小品散文名世,他的《夜航船》《陶庵夢憶》《西湖夢尋》及《瑯嬛文集》,以幽深孤峭、真率自然、博雅疏宕的筆觸,“殆為明末散文壇最高成就”(鄭振鐸語)。而“前后七子”、竟陵派大家譚友夏、鐘惺以及公安派袁宏道等人,在文學主張和創作風格上雖存迥異,但在小品文的創作和理論建設上皆成就不凡。個人以為,袁宏道的《袁中郎尺牘》和譚友夏的《鵠灣文草》,堪為此間翹楚。值得一提的還有清初袁枚的《小倉山房尺牘》、龔萼的《雪鴻軒尺牘》、許思湄《秋水軒尺牘》,被譽為清代三大尺牘,尤其袁枚尺牘之駢散相間、典麗華美,深得六朝風致。至于楊慎、張居正、王世貞、湯顯祖、孔尚任、陳繼儒、錢謙益、李贄、歸有光、徐渭、金圣嘆及各路山人寸楮尺縑的小品文字,不僅佳構疊出,而且風格多樣,各具面目。 于今而言,尺牘文學式微久矣。作為一種文學類別,或許還不能把它定位于古典文學的主流樣式,但其文墨之芬芳、清輝之流映、形態之簡約和風格之峭拔,堪稱性靈文學的直觀呈現;且作為一種獨特的創作門類,留給中國古典文學史的,是一道雖漸行漸遠、卻聲傳不絕的飛鴻之影。 新民晚報2019-12-08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