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讀《板橋家書》,書中有一篇寫炒米的。先生寫道:“天寒冰凍時暮,窮親戚朋友到門,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醬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溫貧之具……”讀之倍覺親切,引起我的共鳴,勾起我對兒時美味的記憶。 在我的老家,炒米的制作是頗具匠心的。 炒米的原料是黏米。黏米經(jīng)篩子遴選,去其碎米,清水淘洗、浸泡后,用木甑蒸熟,再將蒸熟的黏米攤在簸箕,放在堂屋里晾干。晾干,其實是讓碳水化合物在晾的過程中足夠內(nèi)滲。這種晾干后的米粒粒粒滑溜溜的,不折不損,不彼此勾連,且姿色有如出自官窯的瓷器的顏色,白中泛青,十分養(yǎng)眼。 炸炒米前一道工序叫“燒臘鍋”。所謂“燒臘鍋”就是在時序進入臘月后,篩選精細的紅石砂,在水里淘洗干凈,待水分濾干用少許清油放在鐵鍋里以猛火焙炒,在紅石砂炒至金黃時起鍋冷卻,然后再放少許清油拌勻,此刻,那粒粒砂子有如魚卵金黃透亮。 待到炸炒米時,便先將這炒好的砂子放入鍋內(nèi)焙炒熱,再將處理好的黏米一把一把入鍋,用竹制的笤帚來回翻炒,早先白中泛青的黏米便呈現(xiàn)白晶晶的色氣,半分鐘內(nèi)便華麗轉(zhuǎn)身,變成微微泛黃的香氣飄逸的可口美食。 炸炒米用的都是農(nóng)家的大鍋大灶,并十分講究火候。棉梗或豆梗自然是最佳之選,這兩種柴起火快,火力猛,退火也快。需要猛火時上得去,需要文火時下得來。因而,老家把炒制的這道工序叫“炸”,一個“炸”字,便把黏米裂變成炒米的精髓道之無疑了。用砂炸炒米,應(yīng)該算是一項創(chuàng)造性發(fā)明。它既可不讓黏米直接挨到鐵鍋而避免炒米焦糊,又能利用砂石導熱快的特性,快速使炒米熟透。若是將此申報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應(yīng)該不成問題。 炒米是農(nóng)家的一種方便食品,既可干吃,也可濕吃。孩子們裝上半口袋炒米,邊走邊把小手伸進口袋,五指一曲,抓出半把仰起頭,窩著手掌往嘴里一嗑,抿著嘴巴咀嚼,那脆生生的聲音在口腔里竄來竄去,一聽,似有超重低音的回響。記得兒時冬季上學或早春放牛時,就是如此這般消饑解饞的。若是用水泡炒米,那是另外的口感。半碗炒米,開水慢酌,炒米呲呲地隆起、散開,筷箸一攪,炒米便軟綿綿的不動聲色地靜臥在碗里,安之若素,靜若處子。配以自制腐乳或醬制小菜,別有意味。在我老家吃炒米的最佳組合是配清湯綠豆皮子面。寒冬臘月,天冷地凍,一碗熱氣騰騰白里泛綠的綠豆皮子面上漾著嫩綠的蔥花,微黃的炒米加入,看上去顏值誘人,吃起來軟硬香酥,滿嘴留香,再佐以農(nóng)家鹵菜或干魚,這平平常常的吃食就有珍饈的味道了,即便是接待高朋貴賓也是上得了臺面的。大作家陸文夫先生認為,食物的制作分為樸與華,華近乎雕琢,樸近乎自然,華樸相錯是為上品。按此觀點,我家鄉(xiāng)的炒米算不算食物中的妙品呢? 后來,炒米讓渡給爆米花了。每至秋收過后,村里就來了爆米花的。膨化機就架在村口,大人或孩子在家里的米缸撮上一升或半升大米,往膨化機肚子里一灌,搖它個一支煙的工夫,機關(guān)一開,“轟隆”一聲,爆米花就沖將出來了。爆米花和炒米雖同屬大米的膨化物,但兩者給人的味覺享受和視覺審美卻大相徑庭。爆米花少了炒米制作的繁瑣,而看起來臃腫、虛胖的身軀像蠶蛹缺乏生氣,全然沒有炒米的干練、簡潔和單純,吃起來軟綿綿缺乏勁道,還粘牙,就連那白中暗含的焦褐色,也給人缺乏厚重的感覺,更別說味道了,吃一口,便沒有再續(xù)一口的欲望。 后工業(yè)時代,讓喜食炒米的家鄉(xiāng)人有了更便捷的制作方式,看似茍簡方便了,但手工里蘊藏的精細入微的匠心也被這簡約給屏蔽了,而真正舌尖上的享受往往來自匠心的可貴之處,這匠心恰恰是工業(yè)食品所不具備的。這其中是不是蘊含了食品制作之外的更廣泛更深邃的認知規(guī)律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