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抗倭名將俞大猷說:“《孫子》以虛實論形,以險短論勢,兩篇之外,別無余法。” 這句話,出自于他對陣法的學習和理解,他認為,《孫子兵法》之所以能夠流傳至今,得到諸多名將的認可,是因為它繼承和發揚了先王制陣之法,就是說,先王制陣以法度、步數為核心,到《孫子》發展為虛實形勢的方法,而后世,雖有各種各樣的陣名,卻沒有人能離開這個內核。 我們讀《孫子兵法》往往是讀了很多遍,學了很多年,似乎根本摸不到其門道,總是徘徊于《孫子兵法》的門外,不知它到底該怎么運用,只能從字義上摘些原則、原理來說事了。 實際上,這離《孫子兵法》的運用十萬八千里,不僅是流于表面的問題,還與《孫子兵法》操作樞機背道而馳,越走越遠。 然鵝,解開《孫子兵法》的樞機就在俞大猷將軍這段話里,以“軍形”和“兵勢”兩篇為核心。理解不了這兩篇,就難以真正理解《孫子兵法》,這兩篇不能正確理解,就難以真正用上《孫子兵法》。 相信熟悉《孫子兵法》的朋友都有個基本的認識,“軍形”和“兵勢”這兩篇在《孫子十三篇》中,其行文風格非常接近,內容也相互滲透。 但是,對于這兩篇的解讀可謂是五花八門,之所以說距離應用越來越遠,是因為大家均從字面意思來解讀,并最大限度的發揮,比如,軍形篇被大家發揮成了“先勝后戰”、“不敗之法”、“以壓倒式兵力戰勝敵人”等,兵勢篇被大家發揮成了“奇正”分兵和預備隊。 我基于這些年的研究發現,這兩篇不僅是姊妹篇的問題,更是一體兩面的一個整體,不可分割。 從《孫子兵法》解讀的書中,能夠認識到“形勢”兩篇為《孫子十三篇》核心的注家,只有閻勤民先生進行了系統的闡述,他所倡導的“因形用勢”,從這兩個角度將十三篇兵法串起來。 閻先生講“形”,從形態、功能的角度系統闡述,雖然體現了兵陣運用的思想,遺憾的是,沒有從兵陣布陣與運作的角度進行深入。 我們讀古代經典,必須要回到他所在的時代,而當我們回到春秋戰國時期,在兵法中,制陣之應用非常廣泛,《吳起兵法》中有對兵陣的論述,在銀雀山出土的兵法中,也有“八陣”、“十陣”、“奇正”這些關于兵陣的方法,這都是春秋戰國時的作戰方式。甚至到了漢、唐、宋、明的兵法中,均有對兵陣的繼承、發展和創新,尤其明朝學者,對兵陣思想進行了系統的整理和梳理,名將俞大猷的著作就是集大成者。 既然制陣之法是自古以來兵家必備功課,難道《孫子兵法》這么經典的著作會不涉及?如果那樣,還配得上茅元儀所言:前孫子者,孫子不遺;后孫子者,不能遺孫子? 顯然,《孫子兵法》不能遺【制陣、作陣】這一重要的兵學思想。 學習了陣法之后,發現《孫子兵法》中雖然沒有明確講陣法,但其中也其表述,比如,兵勢篇所言的“形圓而不可敗”、“方圓”之喻,這些字眼都體現了兵陣的影子。 在制陣中,方、圓是兩種最基本的陣形,而后演化出方、圓、曲、直、銳五種陣形,接著演變成八陣,還有更多的陣形,但其實都沒有脫離其布陣的基本原理和方法,只是時代變化,兵器、兵種的發展,制陣之形也進行了改進。 既然《孫子兵法》中有制陣、作陣的思想,我們就從這個角度來解讀一下“軍形”與“兵勢”兩篇。 一、制陣以“形”無論是冷兵器時代用兵,還是今天的戰爭,都有戰陣思想在其中起作用,只是叫法不同而已。 今天戰場上戰斗隊形的配置,也是戰陣的一種表現形式,比如,經過戰場實戰檢驗最為經典的兩種步兵戰斗隊形,即三三制和美國步兵的二二制。 1、制陣的基本原理 陣形是兵陣隊形的排列組合、進攻與防守的方法,按照何良辰對古代兵陣的總結,兵陣的基本原則是:無論形狀如何,都要內外相連,首尾呼應,左右牽連,對角鉤掛;大陣包小陣,大隊包小隊,四面為一,八方應敵,內藏奇正,分合自如。 就是說,戰陣要像一個人的四肢一樣,可以做到相互配合、協調自如,合則成為一個整體,分則各自實現其功能、作用。 布陣的目的是把單個士卒有效的組織起來,相互配合,形成一個有機的整體,實現戰場統一指揮和協同作戰的問題,利用地形之勢,以提高整體戰斗力。 2、制陣的作用 第一,先為不可勝(軍形篇首句)。將卒、伍、旅的團隊組合起來,依據地形特點形成一個整體的陣形,就不容易被攻破、沖散、沖敗,這就是為什么晉國在受到楚國的“奇襲”之后,快速填灶布陣的原因,只要陣形形成,就可以立于不敗之地,從而尋找戰機了。 對于一支隊伍而言,組織被沖散了,也就面臨著潰敗,所謂的“大破敵軍”中的“破”多指沖散了對方的組織。 所以,布陣是“先為不可勝”的關鍵。 第二,形成靜態之勢。孫子說“稱勝者之戰民也,若決積水于千仞之谿者,形也”,所要形成的就是靜態之勢,懸于高處而未決之水,對人們產生的一種威勢,如我在解讀《孫子兵法》中講的形勢,閱兵方陣,產生震撼之靜態氣勢,鴛鴦陣的攻擊陣形,產生壓迫感的靜態之勢。 為什么要晝戰多旌旗,夜戰多金鼓,其目的就是要形成聲勢、氣勢,對敵人產生威懾,也彌補兵力不足的情況。 對于用兵而言,不可能兵力絕對充足,一定是有有余,有不足,這樣才能產生形勢虛實之用。 第三,強化組織功能與效率。在一個組織中,單獨存在的某個個體或部分,難以產生強大的力量,其組織的功能只有通過整體才能產生,確保組織如率然一般協同一致,是治兵用兵的基本法則。 3、制形的實施 前文講陣形有很多種形式,都是根據地形之廣狹、險易而列成,也是說,排兵布陣既要利用好地形之利,也要發揮好自己的優勢,如兵種、武器裝備的優勢。 比如,岳飛在打襄陽的時候,對手在水邊安排了騎兵,在平地安排了步兵,岳飛到達后一看對方陣形,就笑了,顯然既不會用地勢,也不懂兵種之使用,結果輕松拿下襄陽。 再如,一戰時的索姆河戰役,英軍的攻擊部隊,面對裝備有馬克沁機槍的德軍,由于進攻隊形過密,一天損失六萬人。 具體怎么基于地形而排兵布陣呢? 《孫子兵法》給出了具體方法,即“法:一曰度,二曰量,三曰數,四曰稱,五曰勝;地生度,度生量,量生數,數生稱,稱生勝。” 注意,這里的“法”,注家們一致認為,這是引用古兵法的內容,引用這個內容是什么呢? 在讀關于“陣法”運作資料時一個非常強烈的共鳴就是,這個“法”就是古兵法中關于“布陣”的具體方法,或制陣之原則。 具體來講是: (1)度 度者,揣度、測量之意,“地生度”是測量、計算地形之廣狹、遠近、險易、高下、死生,尋找可用之地勢。 在“地形篇”給出了六種常見地形、“行軍篇”給出了十五種地形,每一種地形都有自己的特征,作為將領要能夠抓住要害,掌握地勢。 就是說,先搞明白所在“戰地”(如果用在其他領域,可以理解為自己所處的行業、品類或環境)之狀態,它的特點、特征是什么,它的“勢”(用現在的話說是“紅利”)在哪里? 此為“地生度”也。 (2)量 量者,計量、計算之意。計量地形特點所能容納之兵力兵種情況,比如地之廣狹、險易、高下決定了用什么兵種、多少兵力、配置什么武器等。 我們做一個行業也是如此,要想在這個領域成事,必須搞明白這個領域成功的關鍵因素有哪些,需要投入多少資源、什么樣的資源才能成事等。 此為度生量也。 (3)數 數者,數量也。地形特點已知,大致可容納兵力、裝備、兵種情況已量,接下來要判斷自己能夠投入情況。 比如,自己能投入多少兵力取決于地之遠近,“軍爭篇”說:“百里而爭利,其法十一而至;五十里而爭利,其法半至;三十里而爭利,則三分之二至。” 就是說,面對這樣的戰地,作為將領你要清楚,這個地形可以容納多少人,適合什么兵種、裝備,自己有什么兵種、裝備,能到多少人。 此為“量生數”也。 (4)稱 稱者,稱量、平衡、比較也。 這里的稱,主要考量“人”(兵種、兵量)與“地”(地形特點)是否平衡、協調的問題。 平衡則說明,我可以發揮兵種、武器裝備、兵力之優勢,利用地勢而提高戰斗力。 施子美說,陣形過疏則左右不能相互救應,過密則施展不開。用到現在,隊形過密,容易造成不必要的傷亡。 此“數生稱”也。 (5)勝 怎么才能勝? 我之戰斗力充分發揮,地利充分發揮,并不意味一定能夠勝利,還取決于對方的武器裝備、兵力配置等因素,故再進行彼我之對比,稱出彼我幾斤幾兩。 關鍵能從對方陣形中找到虛實之處,薄弱環節,以及對方部署之漏洞。 4、形勝 銀雀山竹簡《奇正》說:有所有余,有所不足,形勢是也。就是說,形勢的變化,是有時候有余,有時候不足,或者說,這個地方有余,這個地方不足。 這是虛實的問題,要想制勝,必須要找到對方的薄弱環節,即對方的“虛”,以我之實擊對方之“虛”。 《孫子兵法》說:因形錯勝。要憑借己之陣形的運作,依據對方之形而戰勝它。 《奇正》中還說:形以制形。是說,凡是陣形都有其名,只要其形被命名的兵陣,都是可以破的,可以戰勝的。 吳起在講其陣形的時候,他認為,各國的人文特點與弱點就是他們陣形的突破口,可以戰勝的切入點。 二、作陣以勢作陣、用陣,是治軍與作戰指揮藝術相結合的產物,而這一思想在“兵勢篇”體現得淋漓盡致,它從治兵與用兵角度系統闡述了作陣之法,即戰陣之變化與運作,形成摧枯拉朽之勢 1、布陣之用 “兵勢篇”開篇說:治眾如治寡,分數是也;斗眾如斗寡,形名是也;三軍之眾,可使必受敵而無敗者,奇正是也;兵之所加,如以碫投卵者,虛實是也。 分數,是指編制,主要是陣形的基本組織形態,不同形態的陣形,需要不同的組織模式,這也是平時治兵之基礎,也是戰術訓練的基本工作。 形名,既體現了平時的戰術訓練,也體現了戰時的陣形、隊形變化,以及進退攻守之行動一致性。 奇正,核心在于分兵與變化,以創造改變戰局之“機”。具體這么運作,之前有專文講過,這里不再贅述。 虛實,是陣形的表現,兵力有限、資源有限,有集中必然有分散,哪里集中,哪里分散,跟布陣方法有關系,于彼于己,關鍵是察其虛,以實擊之。 可見,布陣之核心體現于形勢兩篇之中。 首先,體現攻守之形。 “軍形篇”之所以講那么多關于“攻守”的思想,這是布陣的核心,要保證戰斗運作過程中能攻能守,守則“先為不可勝”“三軍之眾可使必受敵而無敗”,攻則“不失敵之敗”“動于九天之上”“如以碫投卵”。 就是說,分奇正之兵,以實現攻守之形。 陣內嚴密的部署,攻守一體,就可以對八方進攻之敵應付自如,做到“形圓”,氣勢不被沖垮,士卒散而不亂,戰于不同方向,聚集起來又形成一個整體,從而“不敗”。 其次,體現奇正之用。 前文說,在陣形之中,內外相連,首尾呼應,左右相連,對角鉤掛,內藏奇正,分合自如,以使以奇為正,以正為奇,以前為后,以后為前,循環于無端,變化莫測。 這里體現了,通過知敵奇正相變之術,以察虛實之情,從而戰勝對方。或者,通過己之奇正相變之術,示形動敵,以致敵之虛實。 整個布陣思想,就是將所用資源、力量在特定時空和任務下,分為不同功能和目的的部分,基于分數、形名,應用于虛實力量組合,共同制造受敵無敗、以碫投卵之勢。 同時,基于戰場形勢變化而用奇正隨時相互轉化、調整,讓對方摸不到我奇正變化之術和虛實之情。 2、運作之法 第一,藏九地之下與動九天之上 藏于無形,讓對方摸不到攻擊點,才能掌握戰場主動權,調動對方而不被對方調動。 所謂無形,按照《奇正》的觀點說,就是對方無法察我陣形之虛實,找不到“破綻”或突破口,這就是無形,并不是說看不到我軍在哪里,這種事幾乎不存在。 如何讓對方看不出來呢? 就是奇正相生,讓對方認為我之正是奇,我之奇是正,這樣錯誤判斷,就會為我提供機會,以動九天之勢發起攻擊。 第二,勢險節短以用勢 攻擊之勢,首先要搶占有利的位置,如“虛實篇”所言:先處戰地而待敵者佚。 搶占一個有利的位置,即制高點,如趙奢闕與之戰先搶北山之制高點,即有了位勢,有勢險之點。 同時,還要把握節奏,即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通常而言,這個節奏體現的是“快”。 對于“勢”而言,其特點是來的慢,去的快,所以,離開了速度,可能就失去了機會,就像孫子定義的那樣“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勢也”,主要體現的是其速度。 3、勢勝 形趨于靜,勢趨于動,形側重于守,勢側重于攻,故孫子曰:立于不敗之地,而不失敵之敗者。 也就是說,當發現戰機,發現沖破敵陣、打破敵陣平衡的“機”時,就要果斷出擊,以摧枯拉朽、排山倒海之勢攻上去,沖破其組織,打掉其士氣。 問題是,如何發現這個“機”? “虛實篇”給出了方法,即策之而知得失之計,作之而知動靜之理,形之而知死生之地,角之而知有余不足之處(銀雀山本作:績之而知動靜之理,形之而知死生之地,計之而知得失之策,角之而知有余不足之處)。這個在我頭條專欄《孫子兵法戰術體系》虛實篇有詳細解讀,這里不再贅述。 三、今日之陣形之演變今天我們之所以對制陣、陣形、作陣的概念很模糊,主要是因為到了近代戰爭,武器變化導致冷兵器時代的方、圓等陣形無法直接應用于戰場,故研究的人少了。 但,其運作原理依然是一致的。 現代戰爭主要研究戰斗隊形,其實也是進攻或防御的一種形狀,是士兵之間的一種排列組合,以實現現場指揮員控制和警戒。 戰斗隊形有其基本攻防形式,但不是固定隊形,它要依據地形、任務、敵情等因素進行安排或變換。 我們熟悉的三三制隊形和二二制隊形,在其三個小組(三三制)和兩個小組(二二制)的基本組織下,會依據不同戰場情形出現很多組合方式。 這種看似簡單的步兵隊形,用得好可以減少傷亡,成為戰斗力的倍增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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