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友提問:怎么賞析韋莊“夢覺半床斜月”的《清平樂》? 賞詩詞,自然的從作者講起。 九曲人生逞詩意韋莊是晚唐詩人、詞人。為什么我這里要把詩人、詞人分別列出來呢?因為詩詞分流這一特征在韋莊的身上體現得特別明顯。我們如今稱韋莊和溫庭筠為“花間詞派”的代表人物,主要是因為后蜀趙崇祚的詞集《花間集》。《花間集》收輯溫庭筠、韋莊等十八人的詞作,共計500首詞。其作者大多是蜀人,詞風近似,詞作內容多為歌詠旅愁閨怨、合歡離恨,局限于男女燕婉之私,因此被稱為“花間詞派”。 可是如果我們囿于學識,認為韋莊就是類似于南唐馮延巳一樣的閑相,長于風月艷情詞作,就錯得遠了。韋莊其實是一個非常勵志的人物,他波瀾轉折的一生毫不遜色于安史之亂中軍功封侯的盛唐詩人高適——雖然他沒有直接參與作戰,但是他在發跡后的政治投資、人生抉擇中和高適一樣,都是高手的人生鼓點,一踩一個準。而且也都是一大把年紀了,才開始在仕途上有作為。 六十年,在歷史上正好一甲子,在筆下是一瞬間的事情。不過對普通人來說,這可能是整個人生。對韋莊來說,一甲子,不過都是在為后來輝煌的人生潛伏。出生于唐文宗時期的韋莊,經歷了唐武宗、唐宣宗、唐懿宗、唐僖宗四個皇帝當政時期。唐文宗由于甘露寺之變,被軟禁郁郁而終。唐武宗性情沉毅,雄謀果斷,對內打擊藩鎮、毀佛,對外擊敗回鶻,加強集權,一手打造了“會昌中興”,可惜好道服丹,在位僅六年。唐宣宗清除牛李黨爭,改變佛教政策,勤勉執政,營造了“大中之治”,唐王朝顯露出一絲回天的氣象。可惜唐懿宗、唐僖宗兩個昏君,終于在黃巢起義的動搖下丟失了三百年祖宗基業。 而韋莊,正是跟隨著時代的大潮兜兜轉轉,一直到唐僖宗時期,虛歲六十,才科舉及第,任校書郎,在風雨飄搖的王朝中謀到一份差事。不過在中舉前他也沒閑著,一直在不同的幕府中工作,養家糊口,還在一次落第時期親歷了黃巢攻陷長安的險境。他在追隨唐僖宗四處奔逃的過程中,寫下了有名的長詩《秦婦吟》,用逃難的女人之口描寫了戰爭的慘烈、唐軍的無能、叛軍的瘋狂和老百姓的苦難。他甚至因此詩得名“秦婦吟秀才”,同一時期,韋莊還有大量詩作,反映了他個人際遇和對唐末王朝的痛心和信心。韋莊長于近體詩,清詞儷句,情致婉曲,是他詩作的共同風格。 飄搖風雨棄皇朝光化三年(900年)十一月,宦官發動了宮廷政變,囚禁昭宗,假擬圣旨,立太子李裕為帝。這一年韋莊六十六歲,按照我們今天的想法,這就是個蝸居茍活、靜待其變的年齡了。但是韋莊毅然決然地離開了中央,投奔了在幾年前去蜀地調停戰爭時熟識并對他非常欣賞的王建。 韋莊對唐王朝徹底絕望了。 我們知道“詩言志、詞調情”,一個人追求一生的夢想終于被現實擊碎。言志、諫國都已經沒有了意義。就好像一個失去目標的軍人,武器還有什么作用?從900年起,韋莊再也沒有寫過一首詩。 而他的花間詞也就從這里開始蔓延。 其他文人在詩詞分流方面也是劃分得很清楚的,比如歐陽修、李清照以及北宋初期的大多數詞人,但是并非韋莊這樣決絕。他們在言事、表達情懷、諷諫的時候寫詩,在宴樂、游樂的時候寫詞,雖然涇渭分明,但都是同時在進行的。 完全放棄詩,只進行詞的創作,并且另成一派,估計也只有韋莊一人了。 我在前面《亡國之君寫下一首艷詩》(簡稱)中提到的王衍,就是韋莊出仕宰相的前蜀開國君主王建的二代。前蜀在王衍手上滅亡,但是絲毫掩蓋不了王建從一個流民打拼到西川節度使,然后吞并全蜀的奪目光輝(與東川節度使的戰爭就是韋莊去調停,并因此互相認識、惺惺相惜)。在907年唐朝正式滅亡(朱溫建立梁)后,韋莊力勸王建自立,建立前蜀,制定了一整套制度、號令、行政、禮樂,維持了蜀地政權安定和老百姓的生活平穩。 七旬開蜀成名相不要說韋莊是為了成為開國宰相,畢竟他已經七十二歲了。這種案牘勞形真的對他有好處?韋莊的心里還是放著百姓,只不過對唐王朝徹底失望,而把這份心思放到了王建身上。韋莊晚年不再寫詩,也嚴禁子孫提及早年的成名作《秦婦吟》,甚至都不收入自己的詩集《浣花集》,以致長期失傳。直到20世紀初始,我們才在敦煌石窟的存本中發現,讓這首長詩重見天日。 我們現在能理解韋莊了。其實在900年,他的心已經和對唐王朝的希望一起死了,所以他不愿意再寫詩,甚至都不愿意提起以前的和唐王朝有關的事情。就寫一些風花雪月的詞吧,無關人生、無關政治、無關夢想和未來。 至于勸王建稱帝,一是出于安穩民生,可能更大的原因是唐朝既亡,這天下總得有人來稱王,與其讓那些瘋子危害百姓,不如讓自己熟悉的、為民著想、有能力的王建也來天下角逐一把。 不過他雖然全力支持前蜀建國,卻仍然沒有再寫過一首詩。在他心中,值得讓他寫詩的王朝已經隕落。 隨意填詞花間高那么,如何賞析韋莊的《清平樂·野花芳草》呢? 上面寫那么多,無非是想說明,詞牌在晚唐擔負不起任何理想和責任,就是思婦、艷曲。詞發源于唐初“曲子詞”,屬于下層官兵、歌妓演唱的上不了臺面的小曲,隨著中唐文人的使用,詞牌逐漸流行,但是有一點一直沒改變,宴樂所用。這個現象一直到北宋蘇軾的豪放詞出現才開始改變。在這之前,詞牌就是寫離情別怨、閨閣相思的這些題材,不能說低俗,但是也靠邊。還有一個重要的一點,一直到五代十國,詞牌不僅在題材上狹窄,甚至在體式上一直存在一個限制——歌女代言體。 不管你是皇帝,還是高層文人,你寫出詞牌來,需得從歌女的心思出發,須得從歌女的角度出發,創作出那些小情調的作品來。這個現象一直到南唐馮延巳、李煜才發生改變,才開始帶入作者本身的感情。到北宋才徹底脫離歌女代言的限制,成為詞人本身抒發感情的表達載體。 詞牌和詩在體式、格調上的差距是非常明顯的。這是第一次詩詞分流。 所以,處于晚唐的花間詞必然是這兩個特征:歌女代言體,小情調。即使詞人要反映自身的小情感,也必須要注意由歌女演唱的情境和場合。 我們具體來看這首詞:
因為詞牌后期格式固定,所以沒必要做平仄分析,你不按“清平樂”的平仄填字,就不能叫“清平樂”,這是不用爭議的。 清平樂原為唐教坊曲名,后用作詞牌名,又名“清平樂令”、“醉東風”、“憶蘿月”,為宋詞常用詞牌。此調正體雙調八句四十六字,前片四仄韻,后片三平韻。 這個我們了解就行,大家也可以逐句核對,是沒有問題的,我們主要看內容。 “野花芳草,寂寞關山道。”野花和香草,寂寞地生長在關山道旁。起句寫的景色,但是并非詞主角看到的景色,而是在她想象中的離人——可能是情人,可能是丈夫——在外奔忙時看到的景色。所以才有“關山道”。 “柳吐金絲鶯語早,惆悵香閨暗老!”何為“柳吐金絲”?因為是早春,柳枝柳葉還沒有一片碧綠,而是黃中透綠。這里寫視覺,然后寫聽覺:“鶯語早”。那么這里是想象的景色還是眼前的景色呢?自然是家院景色了,所以才會有下句。我滿懷惆悵,在香閨里暗自虛度時光。 作為雙調詞,一般上片寫景,下片抒情。 “羅帶悔結同心,獨憑朱欄思深。”我現在很后悔啊,解下羅帶與你結成同心。為什么呢?因為你外出不歸,只剩下我一個人靠著欄桿,思念你。所以要想不相思苦,唯有不喜歡一個人,不愛則無傷害,大概是這意思吧。 “夢覺半床斜月,小窗風觸鳴琴。”但是木已成舟,不能不想,想到難以安睡。窗外和風掠過名琴弦,發出的微聲把我驚醒了,發現身邊空空如也,只有月亮西沉,投射在半邊空床上。一片凄涼清冷,不禁讓人觸景生情。 這首詞和溫庭筠以及其他花間詞的不同在于用字用詞,清麗而不浮華,雖然格調上都差不多,也就是描寫一個思婦的閨閣之怨,并沒有多大、多深遠的含義在里面,但是不假雕飾,全用白描,于淺直中見深切,很可以看到韋莊詞的基本特色。 他的詞的特色,首先是“花間詞派”的“秀”,但正如王國維所說:
寫完之后,發現四個小標題正好是一首七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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