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之前的文章,寫過糖、茶葉、香料貿易還有石油開采中透出的全球發展史,但是,如果用一個物品或者商品來代表資本主義的全球擴張歷史,我認為最合適的是棉花。 為什么是棉花?雖然棉花的起源沒有確切的定論,在大約公元前5000年左右,加勒比海地區便有人類利用野生棉花的記錄。 到了公元前3000年左右,南美、印度、埃及地區開始有了人類種植棉花的記錄,歷史的車輪滾動之下,秘魯海岸、中國兩廣及云南、東非等地區都紛紛出現了棉花種植的記錄。 在那個地理尚未大發現的年代,生活在南緯32-35度到北緯37度之間,擁有良好光照、土壤、水分地區的人們,不約而同的選用了棉花這一植物,作為衣物的原材料。 可以說,選擇棉花是一種偶然中的必然。 眾所周知,上海是中國的國際化超一線城市,市花是白玉蘭。 但是1929年,上海市評選市花的時候,票數最高的卻是棉花。在700年的時間里,有一個海濱小城發展為“冒險家的樂園”,棉紡織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老式紡織廠 而英國的工業革命開端,也告訴了我們棉紡織業幾乎可以稱為現代工業之母,孵化、催生了無數相關技術和產業的革命。 與香料、茶葉相比,棉花更具備普適性,且涉及種植與加工相結合; 與亞麻、毛料、絲綢等衣物原料比,棉花擁有產量大、價格低廉、舒適等特點,可以說棉花在紡織工業占據了絕對主導地位; 而煤、石油等近現代能源商品則被人類所廣泛使用則在近現代時期,棉花更好的覆蓋了整個人類的發展進程。 棉花的種植與加工,在工業革命未開始時,以家庭為單位,自產自用,商品屬性不足。 而棉花遇見資本主義,則催生了資本的全球擴張與棉花的國際貿易,無法說是誰改變了誰,但造成這一結果皆因棉花貿易帝國的大廈落成。 棉花帝國公元1000年以前,棉花的種植和加工主要集中在亞洲、非洲和美洲地區,隨著需求的逐步增加,棉花逐漸擺脫“自用品”的屬性,小型作坊生產棉花產品變得越來越普遍,逐漸形成地方性貿易市場。 但在這段時間,歐洲人在棉花產業中一直屬于不起眼的地位,主要原因在于歐洲商人缺乏棉花原料來源和貿易地理優勢。 此時在棉花貿易中占據主導地位的是印度和阿拉伯商人,可以說,棉花的近現代史起點是在印度,直到18世紀,印度的棉花產業依然是世界第一,中國僅次于印度排第二。 16世紀初,本著尋找黃金的哥倫布登上美洲的土地后,發現了可以種植棉花的廣袤土地,繼而達.伽馬與印度建立起貿易關系,給了歐洲人重造屬于自己的棉花貿易網絡的可能。 17世紀,歐洲各國逐漸成立東印度公司,奉行“槍炮開辟貿易”的歐洲商人們用武力將在棉花貿易中占據主導地位的印度、阿拉伯商人驅逐出貿易圈。 歐洲商人們將棉紡織品在非洲換取奴隸,再運往美洲開辟土地,于種植園中勞動。隨著棉紡織品大量進入歐洲大陸,歐洲人發現了這種衣服舒適、耐用且廉價,棉花市場被徹底打開,需求逐步增長。 一個由歐洲人主導橫跨歐亞非美的全球棉花貿易新體系開始建成。 棉花的下一站,來到了英國。 18世紀,隨著英國的棉紡織業率先出現機器的使用,紡織機開始在全歐洲推廣,起初商人們只是將鄉下空閑的婦女、農民們組織起來,用手工的紡織機紡棉線,織布匹。 但棉花市場供不應求,到18世紀末期,被旺盛需求或者說大量的金錢催生的機器帶動的各式紡輪、織布機開始應用到紡織業中去。 此時,一位英國農婦紡織紗線的速度已經達到一名印度婦女的300倍。一塊極其小的區域,以利物浦和曼徹斯特為中心,變成了全球棉花帝國的心臟。 1860年的時候,曼徹斯特商會的成員聚集在市政廳舉行年會,參與的棉花貿易商和產品制造商有68人,在過去的80年里,這些人把周圍農村的閑置勞動力與房屋設施,整合成了一個在當時前所未見包括農業、商業、工業的全球性產業鏈。 曼徹斯特市政廳 這些工廠擁有了全球70%以上的紗錠,這68個英國紳士興高采烈,滿身都是金錢的光耀。 在他們身后,美洲烈日下的種植園都是農奴們的血和汗;帝國心臟的工廠里,成千上萬的工人操作者巨大的紡紗機和轟鳴的織布機器,夜以繼日的埋頭苦干;海上他們的貿易船隊帶著堅船利炮走到世界每一個角落。 他們左手拿著雪茄或是烈酒,右手拿著手杖,大肆談論著生意之道。 雖然他們擁有的種植園滿是血債、工廠里骯臟不堪、燃煤蒸汽機污染著城市天空,但是,他們依然是棉花帝國的操作者,雖然看起來一點不像王者。 18世紀中期,世界各地的棉花制品已經被廉價的英國貨完全摧毀,自此古老的亞洲社會逐漸從全球性的出口國淪為了西方工業品的傾銷地,在長達200年的時間里,都沒有完全擺脫這種地位。 美國的崛起棉紡織業屬于勞動密集型產業,因此勞動力是非常重要的資源。工業革命開啟后,新式工廠的生產效率幾何級提升,但棉花原料的生產卻供給不上,這讓面對大把金錢卻無法收入囊中的商人們心急如焚。 商人們開始勸說位于中美洲加勒比地區的甘蔗種植園主們擴種棉花,在滾滾紅利的刺激下,加勒比地區的棉花種植業以圣多明各為中心呈現爆炸式增長,源源不斷的非洲奴隸被運往這個美洲最大的深水港。 在18世紀80年代的鼎盛時期,每年有3萬以上的非洲奴隸被運往圣多明各。 但哪里有壓迫哪里便有反抗,加勒比地區的農奴們終于忍受不了殘酷的剝削,1791年圣多明各及其他地區爆發奴隸起義,整個加勒比地區棉花產量銳減。 此時美國的棉花種植業卻迎來了春天,1793年,伊萊.惠特尼發明的新式軋花機投入使用,美國內陸棉加工出現技術性突破,帶動了棉花種植的大量需求。 美國的種植園主為了交付鋪天蓋地的棉花訂單,引入了成千上萬的非洲奴隸,并將種植園產業拓展到西部與南部更廣闊的地區。 而美國聯邦政府更是在大量種植園園主的支持下,建立了一個以軍事為基礎的棉花產業擴張計劃。 大量手持槍炮的美國士兵驅逐印第安原住民,為的就是獲取更多的土地,繼而用作種植園,謀取更多的金錢。 1800年到1820年期間,在英國利物浦上岸的棉花,美國生產占比從原來的25%直升到59%,到1850年英國消耗掉的棉花有72%來自北美。 棉花,以一己之力讓美國在全球貿易和擴張中奪得了一席之地。 19世紀初,美國成為最大的棉花出口商,表面是因為,驅逐原住民和黑奴貿易帶來的巨大的生產力和土地資源。 而真正的核心因素則是,美國將資本擴張以及產業貿易與國家機器結合了起來,所以美國的種植園生產分外的穩定,而且經過國家動員,大量閑置勞動力如:婦女、兒童紛紛被動員進入工廠。 可以說,美國進入棉花帝國體系,是國家與資本合作的結果,也是堅定資本全球擴張執行的結果。 到19世紀中期,棉花帝國進入了一個新的形態,該形態將重心集中在美國和英國,以利物浦、曼徹斯特與美國南方為核心。 由于美國南北戰爭(1861-1864年)這一體系出現了危機,但是卻為美國帶來了更多的機遇。 南北戰爭以后,美國棉花出口大大減少,但是通過摧毀美國南方奴隸主的政治力量,美國反而擺脫了原來因為種植園經濟與英國的從屬地位與外交勾結。 北方取得勝利以后,美國開始以一個獨立、自主的國家身份出現在世界經濟的舞臺上。同時,在短暫低落后,美國紡織產業再次出現騰飛,美國的紗錠產量從1832年的120萬個增長至1895年的1610萬個,增長速度的是英國的兩倍以上。 與此同時德國與俄國也意識到,棉花產業的增長可以進一步削弱英國在國際貿易的支配地位,開始大力發展棉紡織產業。 在奴隸制廢除的初期,美國很多相關產業的人士都擔憂會摧毀棉花產業的基礎,即種植園經濟。 但是恰恰相反,南方的種植園出現了新的勞動模式,按收益分成的佃農與農民體系取代了之前的種植園組織,同時美國也從傳統的原料生產國向工業國轉型,大量的勞動力走向了北方工廠。 并不是摧毀種植園放棄了棉花種植,而是美國的經濟發展模式不再需要這么多的原料生產。 棉花帝國的落幕美國從棉花出產過轉型為工業型國家,再次導致全球棉花貿易市場的原料短缺,歐洲各國被迫將原料產地轉向印度、巴西、埃及等地區,尤其是英國加強了對印度的殖民控制,帝國主義國家通過基建、法律等措施不斷入侵殖民地,從而迫使殖民地成為他們的原料生產地。 19世紀末,日本控制朝鮮、德國控制中亞、法國控制蘇丹、科特迪瓦、德國控制東非、多哥等等。歐洲生產國紛紛開始尋找屬于自己的穩定原料產地。 棉花帝國進入了一個新的時代,二戰結束后,取得獨立地位的國家,通過強大的國家力量整合土地資源和勞動力,同時工會組織開始走進歐洲和美國,往昔歐洲的傳統制造業勞動成本開始逐步提高。 歐美棉花產業的資本回報率降至4-8%,棉花產業不再是一個高利潤的行業,舊時歐美國家的資本開始尋找新的行業,新興國家以國家體制替代了原來資本的角色。 歐美棉花產業在全球占比不斷下降,到了20世紀60年代,英國只占全球棉布出口的2.8%,紡織工人不過3萬,1963年,英國利物浦棉花協會變賣了自己的所有家當,歐洲主導的棉花全球體系土崩瓦解。 利物浦棉花交易所 經過2個世紀的兜兜轉轉,棉花帝國的中心從亞洲走到歐洲,再次回到亞洲。 棉花遇見資本經過1780年到1963年,攜手走遍了歐亞非美洲全球的每一個角落,伴隨著帝國主義的軍艦與槍炮,烈日下農奴的汗水與呼喊,從家庭作坊到工廠的巨大機器轟鳴,悄然又回到了自己的家鄉。 2012年,以中國、印度等亞洲國家的棉花產量占據全球62%,如此看來,棉花與資本之旅的故事已經走到了終點,但是資本放下了棉花,它的故事卻沒有結束。 結語歐洲結束了對棉花帝國的統治,卻沒有像200年前一樣回到了灰暗的角落,搖身一變,換了另一套衣服繼續旅途。 20世紀70年代后,資本發生重大的變革,進入了全球資本主義的階段,歐美的資本代表們不再局限于對特定國家地區的依賴,而是插上了翅膀,在全球各地進行流轉。 就像開頭的那句話一樣,資本在全球開始自發的流通,從一個貧窮國家流向另一個更貧窮國家,永遠在追逐著最高利潤。 以麥德龍、沃爾瑪為代表的大型零售商和阿迪、耐克等為代表的服裝銷售商,取代了傳統的棉紡織制造商,新的棉花帝國在廢墟中悄然重建,而我們卻身在其中都不自知。 我們靜下來想一想,在經過兩個世紀的棉花全球貿易的腥風血雨后,原來的堅船利炮換成了品牌、設計、概念、明星代言。 這其中是否發生了什么變化,我們又扮演了什么樣角色? 日光下無新事,這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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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 零壹貳012 > 《政治經濟(國家治理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