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這樣一種觀點,說《金匱要略》是偽書。說到偽書的問題,那些時代久遠的經典不可能每一句話都是初始版。就像老子,據考證,今天拿到的最早的《道德經》版本,距老子在世的年代還有幾百年。幾百年的時間,竹簡刻字,一本書傳刻成另外一本書,說一句話傳三個人都會變,我們今天讀到的《道德經》還可能是《道德經》原文嗎?但不能否認《道德經》護持了我們幾千年,到今天還在影響著這個世界。 《傷寒雜病論》這部書,包括上卷《傷寒論》和我們現在要講的下卷《金匱要略》兩個部分。此書是由張仲景根據伊尹的《湯液經》論廣而成。此書從商代伊尹算起,是三千多年;以張仲景生活的東漢而論,到現在也將近兩千年了。為什么有些經方家會認為《金匱要略》是本偽書,是因為他們看到了《金匱要略》里面不類《傷寒論》語境的地方很多,甚至于有些條文和方子直接注明了出自某某后世的書,比方說出自《外臺秘要》,這是唐代的文獻。說明后人在傳抄過程中會把自己的東西放上去,有的注明了,有的也沒注明。 其實《傷寒論》也有這個問題,只是沒《金匱要略》這么嚴重。站在另外一個角度來說,文字的真偽也不是完全不可克服的障礙,因為古圣先賢傳道并不重文字。很多古圣先賢并沒有留下自己的書,孔子就沒有留下自己的書,他一輩子堅持述而不作,也就是不自己著述,只是編訂古籍。張仲景也是在編訂古籍。皇甫謐的《針灸甲乙經》序文上是這樣記載的:“仲景論廣伊尹《湯液》為十數卷,用之多驗。”(《湯液》就是《湯液經》。在我們的文化傳統里,既稱之為“經”,便要有揭示世界本質的高度,也就是“道”的高度,所以先秦能稱之為“經”的典籍就很少,如《道德經》、《易經》。先秦之后,稱之為經的書只有兩本。所謂經方是指《湯液經》上記載的方子。醫方前面加了個“經”字,可見其證量。) 我們的文明成熟得早,在漢代之前就已經有數千年的歷史了。代表中國文化各個領域的最高成就很多都在先秦,現在學術界越來越有這個共識。那時候有個特點,文化的承載者并不重視立文字。很多的圣賢就不傳文字;或者只傳極少的文字,比如老子。他們認為,圣賢只是天地的管道和觸須,無論是通過口傳心授的教導,還是借助有限的文字,都是要讓你學會去體察天地間實實在在的規律,文字只是天地的指示牌,而非要抵達的終點。今天的人很喜歡在文字和理論里繞,名之為學問。 所以,真正的善學者,都只是向文字借道,借一條路而效法天地,師法自然。不善學者,“百年鉆故紙,何日出頭時?”(唐·神贊)。這樣就能理解為什么《傷寒雜病論》文字那么精簡,概念那么少,用后人的眼光來看,實在顯著沒什么學問。你看那些明清的醫書多么的有學問,一本醫書寫下來考個狀元都沒問題。張仲景不是這樣,他只是在講人體實實在在的現象和規律,人身就是小天地,其大無外,其小無內,如是而已,而不用過多的理論名相來攪擾你。 從這個角度來講,《傷寒雜病論》只是船,若是棄了船登了岸,這個醫學就成就了。還在攪擾《傷寒論》里的名相和概念,是很難真正學通的,因為船并不是彼岸。要學會用《傷寒雜病論》的覺知去閱讀人體的第一手資料,先體察后實戰,而不是總在理論和概念上打攪。所謂“百戰歸來再讀書”(清·曾國藩),書也才有可能真正的讀懂。 回到文字本身,如何辨偽是個問題。辨偽的方法有很多,重要的是找到一以貫之的東西,也就是與上卷《傷寒論》一以貫之的東西,因為《傷寒論》是公認保留原文原貌比較多的。 我們先來看看《傷寒論》的語境是什么?比如不立病名;比如方少藥簡;比如辨證施治,而非辨病施治;比如人體怎么做你就怎么做;比如順勢而為,順應和治理人體的六種排病渠道和模式……這些思想和方法在《傷寒論》里已經講得很詳盡了,就不贅言了。 有人說《傷寒論》的條文像密電碼,通常是羅列一些“證”,如汗出、體痛、口苦、咽干、嘔逆、腹滿之類。似乎每一條看上去都差不多,但是,只要有個別的證不同,方子立刻就變了。這就是《傷寒論》的辨證特色,是很細致的功夫。 比如說,單一一個頭暈,很難得出準確率高的結論,因為很多情況下都有可能頭暈,若再合參一兩個證就清晰了:頭暈合上小便少或渴不欲飲,就是水飲引起的頭暈;頭暈合上口苦咽干,就是少陽證的頭暈。這就是《傷寒論》的辨證心法,多個證指向一個答案。單一的證來判斷行不行,也行,但不可能達到很高的準確率。 證所能證明的多為排病途徑,關于能量是陰還是陽還要加上對脈象的判斷。脈上定陰陽是準確率很高的。陰陽加上排病途徑,于是就可以定方子了。讀過《傷寒論》的就知道,全書的核心條文,絕大部分篇幅只是脈和證的描述,尤其是證很豐富。這個邏輯非常的清晰,就是根據人體實實在在的反應來處理問題,并沒有那些繁奧的理論。 《傷寒論》的原則是必須全面問證,且脈證相應,因為一個條件的進入或改變,就會引起結論的改變。全面的證據拿到之后,就像法院斷案一樣,互證互參,去偽存真,然后再取大象抓大局,才能得出結論。《傷寒論》之所以能成為一套治愈率高的醫學,在操作方法上靠的就是這種律法精神,其易學易用靠的也是這種律法精神。 不這樣全局而嚴謹的來辨證能不能斷,也能,但失誤率高。比如乏力就是氣虛嗎?小便黃就是有熱嗎?不用醫生說,就便自己覺知一下也能知道,溫病和實熱出現乏力的情況很多;陰寒證小便黃的也很多,陽熱證常常小便清長色白。可以說,離開多證互參,任何局部現象想指向準確率高的結論都很難,這就是人體的現實情況,并不會因為各門各派的理論不同而改變。比如說準確度極高的脈上斷陰陽,可以說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都很準,但也有極少數的例外。比如偶見陽明里實證,由于氣血被瘀堵牽制于里而不得出,所以脈似陰,只有證上顯現出里實或里熱,這時候用瀉藥一通,脈反而盛了起來。這種情況也不難辨,因為證與脈會有反差,所以要互參,然后去印證,看看是不是服了瀉藥反而里通而脈出轉盛。 證都不全,自然談不上全面的辨證,更談不上效法仲景,因為仲景之書大部分篇幅都在說證上的細致功夫。 《傷寒論》和《金匱要略》原為一本書,明白了這個一以貫之的東西,是從《金匱要略》里去偽存真最好的辦法。有觀點認為,《傷寒論》的方法是用來治外感病的,不能治內科,這種觀點不值一駁,看看古今經方家的醫案就知道了,親自去印證更便捷。經方的核心思想是治理人體的排病模式和渠道,排病模式和渠道不分大病小病內病外病。很多知見皆從不得要領而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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