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黃石文壇]呂永超的散文《藏著的錢窖》

2013年秋天，在西塞山古錢窖第6次發現26周年的日子里，我站在本次發現所在地——西塞山麓東邊油庫值班亭附近，大略望去，高大的楊樹伸展著屬于自己的骨骼，枝條上為數不多黃色葉子，顯示了它曾經的蒼郁蔥蘢；掩埋古錢幣的黑土地上，野草依舊綠著，但色澤不那么滋潤飽滿。朋友們講述這次錢窖發現經過的故事，繪聲繪色。秋天的江風嗖嗖而來，把它或強或弱地傳入我的耳鼓，不由產生了一種由憔悴人生而觸發的心境。

西塞山古錢窖，藏在泥土里，不見遺址。我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抱住楊樹的軀干，仿佛擁抱了一段冷峻的歷史，在這一瞬間，自己也似乎和西塞山古錢窖產生了某種莊嚴的連結。

秋色滿目，秋聲盈耳，漫天的浮躁已經隱退，化作了凝重的思索。

西塞山古錢窖發掘圖   傅正明/攝

（一）

彈丸之地西塞山，從1596年至1967年近370年間，曾先后6次發現了南宋殉葬、窖藏的大批金器、銀錠和古錢幣，真可稱得上是地下寶庫。這些珍貴實物資料，以務實的姿態，使西塞山生活在中國歷史中別開生面。

掀開首頁，是明朝萬歷二十六年（公元1596年）。很偶然，但預示著必然。

這年4月，柳枝婀娜，山巒疊翠，處處芳菲浸染。道士洑村民徐鼐聞著花香、聽著蛙鼓，揮鋤在在呂文德的宅基地上挖地。徐鼐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幾鋤頭下去，挖出一個驚天的秘密，讓最想知道未來的后世人，因此而提得最多卻是遙遠的過去。

徐鼐挖出一個地窖，里面裝的都是黃金。取走后，貪心不足的他又在地窖旁繼續挖掘，竟然挖出一座古墓，棺槨四角都用小金磚墊起，“前有石幾，上置瓶、罏、剪、尺、盆、盂，皆金也。鼐取之不已，為土人所覺，共發其棺，則婦人也，有鏡焉。尸未變，舁而棄之江中，并碎其壙志。”面對黃金，上至萬歷皇帝朱翊鈞，中至宦官陳奉，下至土人徐鼐等人，都紅了眼，陰暗丑惡原形畢露，自私貪婪讓人惡心。他們滿眼里都是黃金，壓根沒有墓主和錢窖的主人。

他們忘記了一個基本事實，墓主、錢窖的主人和珍寶其實一直在呼吸，并未死去。

明朝歷史學家文秉，是明代大學士文震孟之子、東林黨后裔，血管里流淌其父清正剛直的血性。他對來自西塞山地下這股吐納自如的氣息不能忘懷。1644年明朝滅亡后，他終身不仕清朝，只身隱居山林，潛心著書立說。在《定陵注略》卷四中，他讓這股氣息變成活著的文字。

秉性直爽，難免派生固執。文秉就是如此。他僅憑墓中一面“方二尺、厚二寸”的誥命金牌，固執地認為棺中婦人為“唐相李林甫的夫人楊氏”。

李林甫是唐玄宗時期的右丞相，他連任宰相19年，能臣、直臣、良吏、廉吏在朝中無立足之地；而小人、奸人、貪官、酷吏得勢、猖狂于一時。公卿之進，不由李林甫之門而入者，李便捏造罪名將他們一個個除去。他上結天心，下阻言路，打擊異己，冤殺大臣。這位中國歷史上著名奸臣佞相大奸似忠，大詐似信，外似樸野，中藏巧詐，其政治權術可謂登峰造極，不僅一般人為之心驚，即便老奸巨猾者也望而生畏。李林甫執掌朝綱的十幾年中，唐朝政治上日益黑暗，各種矛盾尖銳，開元盛世急劇轉變成了天寶末年的危機和動亂。李林甫妻妾成群，正史、野史均無記載其夫人楊氏。文秉憑什么知道千余年前的李林甫夫人姓楊？

斷定死者是誰，很有必要。今天看來，固執的文秉忽略了歷史多面性的特質，被表象迷惑，得出固執的結論。

今人信奉名人，古人亦然。文秉獨立的人格力量，向為人們景仰。后人愛屋及烏，對其《定陵注略》所言，從不懷疑?！袄盍指Ψ蛉藯钍现埂痹谖魅街f，在他死后傳了近兩個世紀。

江山代有人才出，總有新人發疑聲。

1967年出土的銅錢樣本   資料翻拍

安徽當涂人夏燮，身長“反骨”，一直不滿記載頗失其真的官修《明史》。晚清重臣曾國藩欣賞夏燮此舉，在他幕府做幕僚時，讓夏燮抽時間“參證群書，考其異同”，做撰寫《明通鑒》的準備工作。經20多年努力，在公元1873年，記載有明一代的政治、經濟、軍事、外交、文化、吏治等歷史的100卷《明通鑒》問世。

翻閱這部巨著，我更感興趣的是，明萬歷二十六年西塞山古錢窖第一次發現的有關句子和段落。

書香悠悠。在卷十七中，夏燮專門拿出章節載有此事，所言實事基本與文秉的相符。惟作了一點不同，就是他一針見血地指出“所掘墓乃呂文德妻，非林甫妻?！?/p>

為了一座墓墓主的真實身份，從文秉到夏燮，用了270余年。

我們為夏燮質疑叫好。拍案擊節之后，我們追問，文秉和夏燮，誰的描述更接近歷史的真實？

時間送給我們的禮物是，能使隱藏的事物顯露。

《明通鑒》出版86年后的1959年1月，在蘇州虎丘山北一里的黃橋鄉，考古工作者發掘了一座夫婦合葬墓。從出土的《故宣慰嘉議呂公墓志銘》確知，這是呂師孟及其妻束氏的合葬墓。呂師孟是呂文德之弟呂文福之子。呂師孟夫婦墓中出土的文物，與西塞山這次古錢窖的發現相比較，相關度非常之高，從而進一步印證夏燮穿過了屏障，洞見了真相，推翻文秉的論斷是正確的。

如此梳理本次發現故事后的故事，實則是端詳呂文德家族與這古錢窖相關聯的歷史性細節。

與第一次發現相隔36年，在明崇禎七年（公元1634年），又在同一個地方的附近，第二次發現了一個錢窖。里面除“得錢一窟，方中丈余皆滿”的宋代錢幣崇寧通寶，間以五銖、半兩的銅錢外，還有朱砂、翡翠、石青等名貴珠寶。幸好地方官府獲得信息較早，立即“封穴以報”，沒有造成損失，考證也較詳細，《大冶縣志》卷十七載：“按金錢皆呂文德宅中遺物也”。直指幕后人物呂文德，沒有半點含糊；錢窖的大小、窖藏的時代和發現的數量，與后文所述的1967年第6次發現大體相當。

我們不得不驚嘆，西塞山古錢窖，不單單屬于西塞山，也屬于中國，為中國錢幣文化提供了一個小小的棲腳處。

第三次發現，見清人紐學乾的《蕖村筆談》?！掇〈骞P談》系稿本、四卷，作者為鈕學乾。卷中所載多有論詩文語，兼及神異事，以及康、雍、乾三朝民間風貌，所記之事有具體年月。

無疑，這是私人筆記。筆記最大的特點是真實，屬于非虛構文本，所記之事不必半遮半掩，在雅俗之間尋求平衡。

在卷四中，他寫道，乾隆八年（公元1743年）冬天，楚地發生“痘殤”，有一家夫婦掩埋兒子尸體時，掘出宋錢一窖，鄰邑鄉人紛至，遂斗死一人。這次發現的銅錢，“文悉崇寧”、“為宋道君國寶”，可知窖藏的為宋代錢幣；數量之多，“漸塞兩茅屋”，從頭年冬至次年“二月終，居民猶掘如故，坎土二三里，凡易之時錢三倍云?！?/p>

這段文字的意義還在于，本次發現的錢窖可能不止一處，數量也超過1967年第6次發現。

這同樣讓我們驚嘆，西塞山古錢窖對已知的那部分歷史的展示，不是它的全部。

 第四次發現，是1938年。為抵御日本侵略者的進攻，中國軍隊第二兵團總指揮張發奎命82師羅啟疆部布防河口、風波港、道士洑、石灰窯、黃石港一帶。防守道士洑的預備隊，在西塞山東南山腳構筑戰壕，不料挖到了一窟古代銅錢窖藏，因為戰事慘烈，無人顧及到這批珍貴的文化遺產。同年10月16日，日軍海軍陸戰隊在道士洑登陸，很快得知錢窖的秘密，并派兵把守予以封鎖。

1955年出土的銀錠樣本   資料翻拍

據當年親歷者后來所言，錢窖位于1967年發現的錢窖“以東20米至30米處，窖坑長約3到4米，寬2米多，2人深”；出土銅錢的數量“和第六窖銅錢22萬斤的數量相仿”。

1940年農歷2月下旬，日本侵略者將銅錢挖出并全部運走。這是對中華民族珍貴文化資源的公然掠奪，也是一段令人不能忘卻的屈辱歷史。

第五次、第六次是解放后經考古工作人員清理發掘，取得了科學資料有實物為證的兩次發現。湖北省博物館研究員陳上岷先生有幸參與。他在《黃石的地下寶庫》一文中作了詳細介紹，1955年5月14日，第五次在這里發現了錢窖。當時，“大冶鋼廠水利工程指揮所在西塞山采土，發現了一批宋代窖藏銀錠，裝于一個高32厘米、口徑48厘米、底徑14厘米的黃釉陶缸內。”“這批銀錠大小、輕重不一”，“155件刻印有文字，137件無字”。“銀錠上的文字，或倒或順，有些是鑄造時用字模子打印的，比較齊整，一般為銀鋪所在地的街道名、銀鋪招牌、銀錠重量和銀錠成色；有些是刻寫上去的，一般為銀錠的來源、用途和有關的人名，其中一錠還刻有‘淳祐六年（1246）’的年號?！?/p>

第六次發現，是在1967年冬。黃石市興修水利，在距離長江岸邊約200米的地方，發現長6.85米，寬一端3米、一端2.85米，深1.44米的錢窖，出土銅錢二十多萬斤。窖藏銅錢最早為西漢文帝的“四銖半兩”，最晚的為南宋淳佑十二年（1252）的“淳祐元寶”，“可知窖藏時間，當在淳祐以后不久”?！白晕鳚h至南宋淳祐，期間相距一千四百余年，包括西漢、新莽、東漢、隋、唐、五代十國、北宋、南宋以至遼、金、西夏各朝的銅錢，都有發現”，其中，宋錢居多，占窖藏總數的99%。

西塞山古錢窖的六次發現所滋生的熱鬧、悲喜，湮沒了窖藏者最初的戰戰兢兢，留下的，文史資料也好，實物也罷，都是一些形式的片段。歸攏這些片段，有一個共同點就是，西塞山古錢窖的窖藏時間均在南宋淳佑以后不久，無一例外。而明代兩次發現提到了南宋呂文德其人，與各次發現都有聯系。

在有細節的地方，呂文德的歷史也一同被展開。

（二）

呂文德何許人也？

呂文德（？—1269年），安徽壽縣人，“魁悟勇悍，嘗鬻薪城中”；公元1233年（宋理宗紹定六年），淮東制置使趙葵，“見其遺屨，長尺有咫，遣吏訪其家。值文德出獵，暮，負虎鹿各一而歸，召至帳下，累功，超遷軍職。”公元1237年（宋理宗嘉熙元年），蒙古宗王“昆布哈攻黃州，孟洪引師救欲之，（蒙古大軍）遂攻安豐，杜杲繕完守御”。時任池州都統制的呂文德“突圍入志，合力捍御，蒙古兵遂引還?！贝撕?，呂文德以軍功起家，淳祐二年（公元1242年）任福州觀察使，侍衛馬副都指揮使，總督兩淮軍馬。淳祐四年（公元1244年），兼淮西招撫使，兼知濠州，節制濠、豐、壽、亳州軍。淳祐五年（公元1245年），呂文德為樞密副使，依舊淮西招撫使，知濠州。至咸淳五年（公元1269年），官至“少師，進封衛國公”。不久，“因疽發背，致仕。卒，謚武忠?！?/p>

明嘉靖十九年（公元1540年）《大冶縣志》載：宋太保呂文德墓，在縣治西塞山上。該志古跡類“蘄竹山場”條目下，謂乃呂文德種豬竹的地方。同治七年（公元1868年）《大冶縣志》又寫道：“太保呂文德墓，在道士洑……其故宅基亦在道士洑，虎塘池正當前。先年為便民倉，后倉廢，而基址浸沒民間未查”?？梢姡纤文㈩I呂文德的家住在西塞山，呂文德及其妻子的墓也葬在西塞山。這是沒有疑問的。

呂文德的一生，因軍功多次受到朝廷的賞賜。如淳祐四年五月，詔“ 江東漕司撥寄樁十七界楮幣百萬，付淮東、西制置司犒水陸應援立功將士”；淳祐十一年五月，“出封樁庫十八界會子十萬貫給諸軍”；開慶元年九月，“詔諸路出師以御蒙古。出內庫銀幣犒師，前后出緡錢七千七百萬，銀、帛各一百六萬兩、匹”，但這些賞賜不為呂文德一人所有，并且呂文德生活的時代是以會子、交子為流通貨幣的年代，這些會子、交子實際的兌換率很低，如南宋朝廷曾令“措置十八界會子收換十六界，將十七界以五準十八界一券行用”。但西塞山歷來發現的銅錢如此之多，估計收兌達20萬緡的銅錢儲藏，如果都是呂家的遺物，在當時的社會經濟條件下那是難以設想的。

宋朝是我國歷史上積弱不振的朝代。處于長江以南的南唐被宋滅亡時，官府所存銅錢僅60萬緡，境內流通的多為鐵錢，后宋政府不斷增鑄銅錢，但終兩宋之世，鐵錢不僅長期流通，且行使區域較五代十國還繼續擴大至兩淮、中原等地，這與宋朝長期處于外族軍事威脅有關。種種原因，就使宋朝在建立之初，就禁止銅錢攜至境外和流向鐵錢區域?！般~錢闌出江南塞外以及南藩諸國，差定其罪，至二貫者徒一年；三貫以上棄市；募告者賞之。”

然而，隨著宋代商業和貨幣經濟的發展，商業交易支付和民間日用都更普遍的使用銅錢，導致貨幣供給的短缺，形成“錢荒”。在仁宋嘉祐時（公元1056—1063年），更規定偷運銅錢一貫處以死罪，嚴禁銷錢為器。宋朝南渡后，長期偏安于江南。東南地區又是當時經濟最發達的地方，因而南宋百數十年間的銅錢流通，始終不能滿足流通的需要。為防止銅錢外流，采取了非常嚴厲的措施。此后，又用交子、會子收兌鐵錢，而銅錢的使用僅限于江南。在如此貨幣政策下，呂文德縱使獲得較多的朝廷賞賜，接受下屬官員的“納貢”，及見于文獻的，在景定四年（公元1263年）收受蒙古的“玉帶”賄賂，但個人要達到收存20萬緡銅錢確實是不可能的。

看來，這六次發現的錢窖，既有呂文德及家族人員的私家財產，也有呂文德掌管使用的軍費，還有他負責征集的地方賦稅，可能還有官商富豪窖藏財物于地下。

南宋末年，統治階級年年用兵，要花費大量的軍費。為了便于軍費支付，各州路都設有軍庫?！端螘嫺濉な池洝肺迨溯d：“嘉定五年三月二十八日，詔湖廣總領隊所于鄂州大軍庫取撥銅錢一萬貫、銀一萬兩，及于江陵府大軍庫取撥會子二萬貫，各就本庫令項椿管?！痹谖魅降谖宕纬鐾恋你y錠中，有好幾個都刻有“軍資庫銀”字樣，便是很好的歷史見證；在第六次出土的窖藏銅錢中，年代最晚的為淳祐十二年的“淳祐元寶”，卻不見開慶元年五月鑄造的“開慶通寶”。這次出土的銅錢，可能是宋官府在開慶元年九月蒙古軍“進圍鄂州”前的緊急情況下，南宋朝廷由鄂州（今武昌）大軍庫順流運抵西塞山錢窖的庫錢。

景定二年（公元1261年），呂文德超授太尉、京湖安撫制置屯田使、夔路策應使兼知鄂州，并兼湖廣總領財賦。當時，全國設有四大總領所，即四川、湖廣、淮東、淮西。其中湖廣總領所設置在鄂州，總領“鄂州、荊南江南諸軍錢糧”，經費來源為“州縣財賦”。而州縣財賦主要靠征收名目繁多的賦稅。各地繳納的賦稅，“斂之于細，而集之甚多”，“所收至微，所得至多”，用銅錢繳納，折而為銀，一層一層往上匯轉。第五次發現的銀錠上刻有“連州起，淳祐六年經制銀，赴湖廣總所交權司法”、“潮州經總銀，鄂州繳納”等字樣，既說明了運送這筆稅銀的起訖地點，又佐證了呂文德負責征收地方賦稅確有其事，還間接證明了南宋時期的稅收政策，是導致西塞山地區的銅錢大量集中的原因之一。

呂文德安葬處——報恩觀   呂永超/攝

《中國貨幣史》敘述了一個有趣的現象，在唐代以前，中國人對于閑置的資金，不是窖藏，就是寄存在親友處。唐代的商民，除窖藏之外，還把錢財寄到外面的事情也很普遍。在南宋戰亂和通貨膨脹情形之下，金銀、財物多取窖藏的方式來儲藏。當時購買的房宅，如果沒有發掘過，還要出“掘錢”費，可見窖藏風氣之盛。西塞山六朝時設西陵縣；唐代設有“主收者”；明洪武元年設道士洑巡檢司；清順治四年設道士洑營；康熙時改設都閫，領官數百，雍正九年設都司，把總、駐馬步戰守兵263名，巡江帆船3只，管轄到武穴一帶共29處；同治三年，又恢復巡檢司。明、清時期的道士洑，東街有演武廳、相府、水司營、火藥局等機關，西塞山下有國庫、囤糧倉、鹽倉、典當鋪、廟宇、道觀，居民7000余戶。遇到特殊戰爭或大自然災害襲擊，官府豪商富賈不得不把金器、銀錠和各種錢幣埋入地下。在當時社會里，這是一種習慣。

習慣比天性更頑固。有什么樣的思想，就有什么樣的行為；有什么樣的行為，就有什么樣的習慣；有什么樣的習慣，就有什么樣的性格；有什么樣的性格，就有什么樣的命運。

（三）

中國有著五千年的文明史，曾經建立了一套獨立的貨幣文化體系，傳世和出土的古錢幣，幣材之多，數量之大，幣形之豐富，都堪稱世界之最。從幣形看，有銅貝、布、刀、圜形等；從幣材看，有金、銀、銅、鐵、錫、鉛以及海貝、石貝、珠、玉、龜殼等。

中國古錢幣集書法藝術之大成，被考古學家譽為“微型字碑”。這些書法真跡即使在博物館也難覓其蹤。方孔圓形的錢型，加上簡單明了的錢文，使人一目了然，即可斷定它是東方的錢幣、中國的錢幣。不同時期的不同書體，不同作者的不同手法，既有強烈的時代感，又充滿著變幻莫測的個性特征。錢幣上的書法均出自名家之手，很難模仿，為錢幣的防偽提供了必要的保障。正是這些緣故，書法藝術伴隨著中國古錢的發展足跡，形影不離，錢文書法成為古錢文化最突出的代表。同時，古錢上錢文書法的變化，也成為中國書法藝術演變和發展的一個縮影。 

西塞山古錢窖六次出土的銅錢，其錢文書體豐富多彩，篆、隸、楷、草、行，各盡其妙，展現和保存了我國燦爛奪目的書法藝術。其中不乏像歐陽詢、徐鉉、蘇東坡等大書法家和名人墨跡，還有為數不少的皇帝親筆書寫的御書錢。文體書法多有變化，秦漢的古樸隨意，唐代的典雅豪放，兩宋的灑脫大度，明清的拙板秀逸。觀賞這些書法杰作，是一種藝術熏陶和審美訓練，不啻為一次難得的精神旅游。

西塞山古錢窖出土的銅錢，最早的為西漢文帝五年（公元前175年）所鑄的“四銖半兩”?！鞍雰伞倍质褂眯∽?，為李斯所書，“骨氣豐潤，方圓絕妙”“長風萬里，鸞鳳于飛”，一掃書法上的繁復冗贅之氣，結體凝重，端莊飄逸，點劃之間，不失法度，一切都在規矩之中。

“五銖”錢比較復雜，既有西漢的，又有東漢的，既有梁武帝的，又有隋文帝的。漢代始鑄的五銖錢，是我國行用最久，最為成功的貨幣。它始鑄于漢武帝元狩五年（公元前118年）。直到公元618年隋煬帝時代，前后延續使用了七百余年。西塞山古錢窖出土的四類“五銖”錢，錢文“五銖”為小篆，也有人認為書體應是薤葉篆。薤葉篆是李斯小篆在不同朝代不斷發展中，突出某些特點的變異體。薤葉篆又稱柳葉篆，特點是起筆尖、駐筆銳，直劃筆法也是曲屈取勢，狀如藠頭的葉子。 

“開元通寶”是西塞山古錢窖出土的銅錢中，數量僅次于宋錢的?！伴_元通寶”是唐代的開國錢，“唐高祖廢五銖，創行開元通寶，即用隸書，終唐之世，遵行不變”。在“開元通寶”之前，歷代錢幣上面的文字出自誰手，無法考察。自此之后，史書對某些錢文書法有了記載。《舊唐書·食貨志》說“開元通寶之文，歐陽詢制詞，其字含八分及隸書”。大書法家歐陽詢的楷書端莊秀美，字形頎長，為歷代書法家所推崇。他的隸書，未見流傳，“開元通寶”給我們彌補了這個空缺，似從漢隸脫胎出來的，揉進了楷書構造，字體端莊大方，美觀凝重，像他的文章，用筆峻拔，法度嚴整，堪稱盛唐書法代表作。 

西塞山古錢窖出土的銅錢中還有五代十國的錢幣，分屬前蜀的、后漢的、后周的、南唐的。前蜀的“乾德元寶”四字為隸書，雖經千年歲月滄桑，依然透露一股老而彌堅的氣息；“光天元寶”錢文草率，“光”字行書，其余三字隸書；“咸康元寶”錢文二分似隸、八分似篆還兼行書。后漢的“漢元通寶”是中國最早的國號通寶錢，錢文四字隸書直讀，形制面文制式均仿造“開元通寶”，風格秀逸多姿和結體勻整。后周的“周元通寶”，是毀佛取銅而鑄，仿唐開元錢，與“開元通寶”的區別是“元”字較扁，“寶”字較小，輪廓稍寬。隸書錢文深峻，寬緣細部，整肅端莊。南唐的“大唐通寶”錢文真書含隸意，以點畫為形質，以使轉為情性；還有錢文篆、真、隸三體的“唐國通寶”，是在南唐戰敗改為后周顯得年號之后鑄的，可錢文仍稱“唐國”，從中可見皇帝李璟的心境，可能是處于“既內心紛擾，又心猶未甘”的狀態，就像《虞美人》吟唱的那樣：“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西塞山古錢窖出土的宋錢，幾乎囊括北宋、南宋的錢幣。

“宋元通寶”，是宋太祖趙匡胤在公元960年鑄造，是宋代的開國錢，也是國號錢，形如“開元通寶”，用隸書寫成，看上去像是將“開元通寶”的“開”字置換成“宋”字。

“淳化元寶”錢文為宋太宗趙匡義所書，他是御書錢文第一人，還開創了錢文使用草書的先例，詩贊“宋皇字體紀淳元，唐臣詞翰征開元?！彼翁诘目瑫P力含勁，渾厚端莊；行書雋永流暢，結構得中；草書筆健墨活，神采飛揚。

“咸平元寶”“景德元寶”“祥符元寶”“天禧通寶”錢文為宋真宗趙恒御書，其中，“景德元寶”的“德”字，中間省了一橫，“天禧通寶”集真、草、隸、篆四體于同一枚錢幣上，即“天”字是篆書，“禧”字是真書，“通”字是草書，“寶”字是隸書。史評真宗錢文“字特精妙”。

北宋仁宗趙禎頻繁更換年號，每換一次年號就新鑄一種錢。他天圣元年繼位，年13歲，還不懂政事，便由皇太后垂簾聽政。其年號“天圣”，拆字作“二人圣”。然而，“天圣元寶”錢文中的“天”字，有“夭”和“滅”的筆意，透露出天圣年間火災遭“天譴”的史實。史載，天圣十年（1032年），仁宗朝廷大內罹“火”，延燒八殿。人傳，朝中以明肅皇后垂簾亂政，是女“夭”（妖）作怪，是為“天譴”。公元1033年，“天圣”改“明道”，“明”之“日”代表皇帝、“月”代表太后，暗藏玄機。隨后，還有“慶歷重寶”“至和元寶”“至和通寶”等，每種差不多是篆、真二體成對，錢文雄健舒展，蔚為大觀?！盎仕瓮▽殹跋稻暖B篆所書，該篆體筆劃反復折迭，盤旋屈曲，填滿空白部位，求得均勻美觀。

宋神宗趙頊鑄有熙寧、元豐兩種年號錢?！拔鯇幹貙殹薄拔鯇幵獙殹薄霸S通寶”，在西塞山古錢窖種均有窖藏。《中國歷代貨幣》中說：元豐錢版別很多，書法水平很高，行書體娟秀媚麗，隸書錢文相傳是蘇軾筆跡。通稱“東坡元豐”。筆畫雄渾流暢，挺秀遒勁凜然。

“元祐通寶”是宋哲宗趙煦在元祐年間（公元1086—1093年）鑄造的。錢文“元佑通寶”為蘇軾所書，蒼勁豪放，態濃意淡，體勢秀偉，骨勁肉豐。蘇軾的兒子蘇叔堂曾評價他父親的錢文書法：“持其至大至剛之氣，蘊蓄于胸而應之于手，故點劃之間不見嫵媚之姿，而端章甫服有凜然難犯之色”。

     宋徽宗御書錢幣，堪稱中國古錢一絕，不僅鑄造精美，而且很有書法藝術成就。趙佶自創瘦金書體，橫劃收筆帶鉤，豎下收筆帶點，撇如匕首，捺如切刀，豎鉤細長，連筆有如游絲飛空。瘦金書體，貴就貴在一個“筋骨”的筋字?！俺鐚幫▽殹卞X文為瘦金體，剛健挺拔，俏麗艷冶，筆畫雖纖而穩重如山，毫無輕浮之感；“崇寧重寶”錢文為隸書，古拙質樸，令人遠意；“大觀通寶”錢文筆畫雖然懸殊，“大”字又放在顯赫的位置，但是，從整體來看無過疏過密之感，正是“風流天子出崇觀，鐵畫銀鉤字字端”。

南宋高宗的“隆興元寶”，有篆、真二體，錢文書寫雋美；“乾道元寶”“淳熙元寶”均為南宋孝宗皇帝趙昚所鑄造的錢幣，前者篆書楷書成對，后者錢文向單一化宋楷體發展；南宋光宗的“紹熙元寶”，寧宗的“慶元通寶”“嘉泰通寶”“開禧通寶”“嘉定通寶”，南宋理宗的“大宋元寶”“紹定通寶”“嘉熙通寶”“淳祐元寶”，或楷、篆成對，或瘦金體書，或楷書撰寫，繼承北宋錢幣遺風，清麗雋永，筆法飄逸，或態濃意淡，體勢秀偉。

在西塞山古錢窖中窖藏的還有遼、西夏、金的錢幣。遼的錢幣有“大康通寶”和“大安元寶”，前者四字楷書，然隸味猶存；后者四字楷、隸兼備，一般“大安”為楷，“元寶”存隸。西夏的有“天盛元寶”，四字為楷，工整秀麗。金代的有“正隆元寶”“大定通寶”,一者楷書錢文，“文字秀美明靜，肉好峻整超過宋錢”；另一者仿瘦金體，運筆瘦硬，鋒藝外露，雍容壯麗，盡顯風流。

西塞山古錢窖出土的古錢幣，有很高的收藏、鑒賞價值，它們既是錢幣，也是文物。錢文不僅涉及朝代的變遷，從中也可看到了我國文字及書體變化發展的痕跡，是前人留給我們的一筆寶貴文化遺產。

（四）

我讀文化學者裴鈺先生的著作《明朝那些曲》后，明白五百年前的明代，市井中流傳著一首《南商調·山坡羊》，唱的是無錢寸步難行。小曲是這樣的：

世間人睜眼觀看，

論英雄錢是好漢。

有了他諸般趁意，

沒了他寸步也難。

拐子有錢，

走歪步合款；

啞巴有錢，

打手勢好看。

如今人敬的是有錢，

蒯文通無錢也說不過潼關。

實言，

人為銅錢，

游遍世間。

實言，

求人一文，

跟后擦前。

見微知著，看來錢的重要性由來已久。其實，在商代就有“神樹”之說，傳說有一種樹會生財、結金錢，搖落之，可再生，此樹即指搖錢樹。而搖錢樹又是長生樹，誰擁有它，誰就會消災禳難，富貴長命，財源不斷，子孫昌盛?！皳u錢樹”，在古代經濟發達的地區產生、發展和傳播。作為中國古代獨特的文化現象，“搖錢樹”既保留了商周時期先民樹崇拜的原始宗教意識，又賦予了世俗的祈財納福的吉祥觀念。

中國是世界上最早使用貨幣的國家，從商朝的貝幣算起，距今已有四千多年的歷史，比文字的起源還要早。貝幣在使用時，5枚為一串，兩串系在一起，叫一朋。那時，20朋能換回一個奴隸，50朋能買一匹好馬。

海貝來自東南沿海，遠古時期的中原地區很難看到。于是，人們用陶、骨、玉和銅等仿制。其中的銅貝，是中國最早的金屬貨幣。到春秋戰國時期，用銅鑄造的錢幣多了起來。錢幣的樣子大多是從當時人們的生產工具演變而來，還帶有濃重的以物易物的痕跡。戰國末期，商人之間使用貨幣已經很平常，普通人買酒、買糧食也常常用錢幣。

中國歷史上最早的貨幣立法，出自公元前3世紀的秦代。立法的核心是金錢本位，也就是說，黃金和銅錢并行，以黃金為“上幣”，主要用于大數目的支出；銅錢為“下幣”，用于日常交易。

從商朝銅貝到戰國時期，我國的貨幣逐漸形成了諸侯稱雄割據的四大體系，即鏟幣、刀幣、環錢、楚幣。公元前115年，漢武帝收回了郡國鑄幣權，由中央統一鑄造“五銖錢”。這是中國古代貨幣史由地方鑄幣向中央鑄幣的一次重大演變?！拔邈忓X”通行了739年，是中國歷史上使用時間最長的錢幣。

穩定的錢幣樣式，使人們對銅錢的價值信心倍增。據說，漢代有不少人能從錢眼中看到美妙仙境。錢幣在人的奢望中，逐漸成為一種吉祥物，除了象征富貴，許多人還把銅錢佩戴在身上，驅魔辟邪。

早在一千多年前的西晉年間，有人寫了篇文章，將錢的作用渲染得淋漓盡致。文章說，錢能讓活著人死掉，也能使要死的人復生。到了南朝宋，錢帶給人的愜意，被殷蕓寫進《小說》里：“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從唐代開始，李淵決心改革幣制，廢除輕重不一的歷代古錢，取“開辟新紀元”之意，統一鑄造“開元通寶”。這種幣制流行了一千三百多年。

由金屬貨幣向紙幣演變，發生在宋代。四川商人苦于蜀道之難、苦于官府鐵錢的笨重，就想出一個以紙質證券代替鐵鑄錢幣的辦法，并把這種印在紙上的證券叫做“交子”?！敖蛔印笔鞘澜缟献钤绲募垘?。清朝后期，機制貨幣的出現，使流通了二千多年的圓形方孔錢壽終正寢。

西塞山古錢窖出土的錢幣包括西漢、新莽、東漢、隋、唐、五代十國、北宋、南宋以至遼、金、西夏各朝的銅錢，見證了那些朝代的貨幣改革。除出土的銀錠之外，這些錢幣沿用的均是秦朝設計的圓形方孔形狀。這種形狀據說源自古人的宇宙觀，當時人認為：天是圓的，地是方的。還有一種解釋，認為方代表城市，圓代表水井。古代人集聚到水井旁打水的時候，常常會發生一些交易，慢慢地，就在水井附近形成固定的市集，有了“市井”這個說法。

皇帝曾經也是市井中人，呂文德不例外，西塞山腳下的黎民百姓都是。既為市井中人，能夠掙錢，也會花錢、儲藏錢。于是，就有西塞山古錢窖的古事；于是，我得以在深秋的季節里，在西塞山古錢窖第六次發現的遺址上懷想——

《周禮·地官·泉府》賈公彥疏：“泉與錢，今古異名?！惫艜衷疲?故貨，寶于金，利于刀，流于泉。就是說，錢幣， 像泉水一樣周流四方。司馬遷說過：“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p>

看來，流動的不光是錢，還有揣著錢的人……

        （摘自長篇文化散文《西塞山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