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岳石刻造像十萬余尊,是大足石刻的兩倍之多。某些石刻精美程度猶勝大足,比如紫竹觀音,其形象栩栩如生,其美麗如夢似幻,被旅英作家韓素音譽為東方美神。游客足夠仔細,能夠輕易地在安岳石刻找到某些大足石刻的原型。那么,為什么安岳石刻遠不如大足石刻出名呢?兩者差距在什么地方?答案是寶頂石刻,兩者之間最大的差距就在于一個寶頂石刻,如果沒有寶頂石刻,大足石刻今日之境遇可能不如安岳石刻。 ![]() 安岳石刻紫竹觀音? 寶頂石刻,即便在世界石窟,也是獨一無二。 一,地勢絕佳。寶頂石刻分為兩部分,一是寶頂山上的寺廟,巍峨莊嚴,內有小佛灣石刻,另有萬歲樓聳峙懸崖;二是寶頂山環抱的“U”形山谷,三面石壁皆石刻,當地人稱為大佛灣。幽泉自深山涌出,匯集谷口成河。山谷古木蔥蘢,琳瑯環繞,與世隔絕,自成一界,儼然天上佛國。 二,整個石刻如同佛經,一組組石像就象一頁頁經書畫卷,一步一景,前后呼應,生死輪回、四圣諦、四禪八定。。。深奧的佛法變成一個個形象生動的故事,精彩紛呈,如同高僧弘法,舌綻蓮花,妙相迭出,令人醍醐灌頂。如此系統全面、深入淺出地闡述佛法,這在其它任何石窟都沒有。 三,不像云岡、龍門石窟有帝王舉國支持,寶頂山智宗大師僅憑一己之力,窮盡一生,建成寶頂石刻,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如果大家無感,那么對比以下情況,你就知道智宗大師所作所為是怎樣的壯舉。 ![]() 北山石刻149號窟如意輪觀音,1128年昌州知州任宗易出資建造。 ![]() 北山石刻136號轉輪經藏窟,觀音菩薩,于1142年昌州知州張蒂民捐資建造。窟內其它石像分別為多人出資修建。集眾人之力才誕生了這顆“石刻藝術皇冠上的明珠”。 古代知州相當于現在地級市市委書記兼市長,憑其權勢和財力,尚且只能建造一窟,甚至僅僅一像,可見石刻耗費之巨、建造之難。而智宗一僧人,無權無勢無錢,卻開鑿石像上萬尊,不啻于愚公移山,感天動地! 智宗大師,何許人也? ![]() 這是寶頂山售票廳前面的智宗大師塑像,為大足石刻研究院所塑立。 不知道為什么安放此處,不遠處是進入大佛灣的入口,讓他做迎客松嗎? ![]() 注意到了嗎,塑像一頭卷發。身披袈裟,手持念珠,說明是一個僧人。既然是僧人,為什么一頭卷發,而不是光頭呢? 這不是單純的形象問題,而是涉及到智宗大師的身份認定。 如果塑像為真,那么說明他只是一位居士。在宋代,要成為僧人必須獲得官府頒發的度牒,度牒相當于僧人的“文憑”。以居士形象示人,豈非認定他是一個沒有文憑的野和尚?研究院的依據是什么呢? 1945年,民國專家團考察大足石刻,對于寶頂石刻屢屢出現而又居于顯赫位置的卷發人形象,推而論之,“趙智鳳的像四十多身,圓臉、卷發、翹須、或坐、或立、或作說教狀,頂上大抵有'假使熱鐵爐,與我頂上懸。終不以此苦,退失菩提心。’”斷定卷發人即為智宗大師(趙智鳳)。 另有專家持反對意見,認為智宗大師居士身份缺乏感召力,很難募集天量資金建成寶頂石刻。卷發人應為智宗大師推崇備至、引為導師的川密(四川密宗)祖師柳本尊。 作為寶頂石刻的開創者,智宗大師究竟是一代高僧,還是沒有文憑的野雞和尚呢? 能夠找到的參考資料有: 一,與智宗大師同時代人的記錄有三則:1,寶頂山大佛灣5號龕底端,有1223年宇文屺《詩碑并序》;2,王象之1227年完本的《輿地紀勝》卷161昌州篇;3,宋代嘉熙(1237-1240)年間,承直郎昌州軍事判官席存書刻于小佛灣七佛壁的《趙智鳳事實銘文》,現已漶滅不可辨。 二,后人相關記錄:1,明代劉畋人《重開寶頂石碑記》;2,明代曹瓊《恩榮圣壽寺碑》;3,乾隆《大足縣志》之隱逸仙釋篇。 大致梳理出智宗大師生平: 大師俗名趙智鳳,1159年(有說1160年)七月十四日生于大足米糧鄉。5歲出家,寺廟在離家不遠的古佛巖。21歲(有說16歲)外出云游,去到佛法昌盛的川密中心——成都以北幾十里外的彌牟鎮,耳濡目染川密祖師柳本尊之種種神奇傳說及教義,潛心學習,三日?三月?三年?眾說不一。返回大足后,選址寶頂山,于山上修建圣壽寺,寺內營建大寶樓閣,即今日俗稱之小佛灣。又于山谷營造廣大寶樓閣,即今日俗稱之大佛灣。前后歷時數十年,開鑿佛像上萬尊。直到蒙古入侵,生命耗盡,石刻工程不得已終止。至此,大足石刻長達400年,轟轟烈烈的建造工程在大師手里畫上句號。 隔了800年的光陰,智宗大師的身影在現代人眼里遙遠而神秘。研究者于大師生平細節有諸多爭議,但是兩件事情確鑿無疑,它們改變了智宗大師的人生。 一是五歲出家。 傳說智鳳事母至孝,5歲,母病危,毅然舍身佛門,以換母命。 5歲幼兒,尚不能記事,神乎其神的成分居多。更可能如傳說那樣,算命先生說智鳳舍身侍佛,可以免災,父母便信以為真。也可能母病,家貧無力養活,不得已讓智鳳出家。 不管什么情況,5歲,正是小孩對母親最為依戀的年齡,可能嚎啕大哭,甚至耍潑打滾。所幸寺廟離家不遠,不知小智鳳是否曾經偷跑回家,也不知父母是否多次暗地前往探視,但是可以肯定,智宗對此刻骨銘心。我們從寶頂石刻可以窺見一二。 ![]() 寶頂石刻:大方便佛報恩經變相 ![]() 寶頂石刻:父母恩重經變相 題材都是孝道。尤其《父母恩重經變相》,從祈求子嗣,到十月懷胎,艱難分娩,推干就濕。。。把母親的含辛茹苦表現得淋漓盡致。 其中,何嘗沒有智宗大師對生母的眷眷之情。于此可見5歲出家,于智鳳撕心裂肺,留下了難以釋懷的戀母情結。 同時代的昌州知州宇文屺這樣評價他:“寶頂趙智宗,刻石追孝,心可取焉。” 5歲出家,趙智鳳的人生天翻地覆,俗世少了一俗人,佛門多了密宗之智宗大師,世間誕生了寶頂石刻。 那一年,智宗離情去欲,開啟了他的傳奇人生。 云游成都,是智宗大師人生的第二個轉折點。 做一個對比,去成都之前,智宗只是古佛巖一學徒僧人,從成都回來,人生如同開掛:選址建造圣壽寺,命名其山寶頂山,一手創建密宗道場。廣施法水,接濟遠近,引得萬眾皈依,成為聞名遐邇的大德高僧。幾十年如一日開鑿佛像,成就寶頂石刻之奇觀。 從成都回來,他目標明確,行動堅決。成都之行,大師經歷了怎樣的心路歷程?以致于如此巨大的蛻變! 在宋朝,并不是想出家就能出家,當和尚也需要文憑——官府頒發的“度牒”,否則,大寺不要,小廟不收,化緣也沒人理你。度牒在宋代是黃金一樣的硬通貨,有了度牒,便可以豁免徭役賦稅刑罰等,享受諸多好處,度牒比錢幣還好使,甚至于朝廷直接發放度牒充當軍費,度牒成為政府壟斷的生財之道。南宋紹熙三年(1192),一道度牒官府定價八百千,高達八十萬文錢,令人瞠目結舌。那么像智宗這樣的佛家弟子,如何才能取得度牒成為一名正式僧人呢?按照宋朝律令,小孩初入佛門為“童行”,年滿十歲注冊登記,成為“系帳童行”,兩年后方有資格參加名為“試經”的考試,通過者獲得度牒。 智宗到成都,極可能就是參加“試經”考試。 第一次遠門,智宗會有什么樣的感受呢?震撼于成都的繁華?激動于外面世界的廣闊?有振奮,有忐忑。。。就像我們外出打工第一次到深圳,更多地陷入迷惘和思考:未來的路在哪里?何去何從? 明代劉畋人《重開寶頂石碑記》記載,智宗“往彌牟云游三晝”。彌牟鎮,被稱為成都北大門,唐末、五代曾是川密祖師柳本尊弘法的中心。 智宗為什么會去這里呢? 在臨縣安岳之石羊鎮毗盧洞,有石刻“柳本尊十煉圖”,經專家鑒定年代早于寶頂石刻。由此可見,柳本尊的故事在蜀中廣為流傳,智宗身為佛門中人,肯定知之甚詳。我們無從考證之前智宗在古佛巖寺究竟師承佛教哪一個宗派,但是,他把寶頂山建成密宗道場,已經說明了他信仰的歸屬。 彌牟“三晝”,對他影響深遠,在那里,他認清了自己前進的方向。 ![]() 寶頂石刻:柳本尊十煉圖 ![]() 寶頂石刻:柳本尊正覺像 如果“卷發人”確實如某些專家所判斷那樣是柳本尊,那么他在寶頂石像最多。有人說智宗師承柳本尊。本來兩人生活在不同時代,無從說起,但是觀摩寶頂石刻之柳本尊事跡,無不流露出智宗對柳本尊的膜拜,又未嘗沒有師徒之誼呢! 南宋僧人數量多達二十幾萬,與他人相較,智宗是一個有理想的僧人。有人好笑,僧人也有理想?在彌牟鎮,智宗一定深思這個名叫“理想”的東西。佛法精深的高僧開宗立派,或者像柳本尊這樣以“十煉”驚世駭俗,成就一代宗師,那么,他自己呢,他該走怎樣一條禪林之路呢? 套用一句現在中國人都知道的政治標語,智宗規劃了一條“大足特色"的禪修之路。 從唐末韋君靖首鑿北山石刻開始,一直到南宋的400年間,大足地區聲勢浩大的石刻建造持續不斷。在智宗之前,北山石刻的建造始于唐末,歷經五代,延續到北宋、南宋;石篆山石刻,開鑿于北宋;石門山石刻,開鑿時間橫跨北宋和南宋;南山石刻,開鑿于南宋前期。那個時期的大足,開鑿佛像就像今天明星開演唱會,或者瘨狂的炒房和炒股,全民沸騰,有錢的成為董事——“供養人”,沒錢的一旁吃瓜,街頭巷尾,田間地頭,熱議的一定是哪里又開鑿了什么佛像。 智宗自小生活在這樣的氛圍,深受影響。 在彌牟,智宗了解了柳本尊的成神之路,駐足三日,他確定了自己的通天大道——佛法與石刻的結合。 愚公移山,可以“子子孫孫無窮盡也”,智宗沒有子孫可以指望,也指望不上任何人,只能依靠自己。寶頂山圣壽寺內《恩榮圣壽寺碑》說他,“清苦七十年”。 在寶頂石刻,多次出現智宗大師偈語:“假使熱鐵爐,與我頂上懸。終不以此苦,退失菩提心。”《屈原列傳》中有這樣一段話:“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智宗大師之偈語,其情狀如是,于艱難困苦之際以謁語自勉! 念誦偈語,我們仿佛看見一位負重前行、咬牙默默堅持的僧人。 這首偈語,鐫刻在卷發人出現的地方,如果卷發人是柳本尊,智宗是否在向密宗祖師一次又一次發誓明志呢?柳本尊可以“十煉”己身,自己又有什么困難不能克服呢?盡管與本尊隔了兩百年的時空,在心靈上,他卻覺得那個自殘身體的祖師無比地親近。 這首偈語最后出現在他的墓塔上。 在寶頂石刻,智宗大師另一句偈語也多次出現,“相識遍天下,知心能幾人。” 偈語讓人意外,非常地情緒化,少了僧人的澹泊寧靜。 有的人會撇嘴:一個小地方的和尚,能認識幾個人,“相識遍天下”,哼哼,臉上貼金吧。其實,智宗還真不是自大,當時有許多名人到寶頂山題字:著名的理學家魏遼翁題字“寶頂山”,后來官至兵部侍郎、禮部尚書的杜孝嚴也題字“寶頂山”,昌州知州宇文屺作《詩碑并序》贊揚他“刻石追孝,心可取焉”。。。民間膜拜他的信徒更是不計其數。 然而,智宗卻落寞地感慨“知心能幾人”。 為了石刻,誰又知道他的付出呢?他既要應酬達官顯貴,又要周旋士紳百姓。為了讓石刻成為清凈之地,他要說服捐款者,改變供養人立像并落款的慣例,他以身作則,石刻自始至終沒有自己的身影,也沒有只言片語的介紹。他"七十年的清苦",化為石壁上無聲的經卷。 同樣地,這句偈語刻在了他的墓塔。 石刻里智宗大師的身影,在八百年前的時空里,他有濃烈的戀母情結,有砥礪前行的堅持,有無人理解的落寞。 有人要問,當年成都之行,智宗大師究竟有沒有取得度牒呢? 應該已經得到。從成都返回大足,他當即修建圣壽寺大殿。由此推斷,他取得度牒成為正式僧人后,便繼任了寺廟主持,否則哪里有修建寺廟的權力呢。如果是個“野和尚”,他如何與魏遼翁這樣的達官貴人交往? 1182年,大足大饑荒。23歲的智宗接濟眾生,“普施法水,御災捍患,德洽遠近”。樹立起他高僧大德的形象,聲名遠播,為之后修建石刻開創了有利局面。 智宗大師佛法水平怎樣?大概許多人都想知道,答案在他一手創建的寶頂石刻。 大佛灣所在的“U”形山谷,正面的東崖有釋迦牟尼佛的兩組石刻:一是“九龍浴太子”,講述釋迦牟尼降生;二是“釋迦牟尼臥佛”,講述他的涅槃。兩組石刻,由生到死,完成了人生的一個輪回。宗教的本質,就是怎樣看待生死。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人從出生到死亡,如同高空自由落體,最終觸底的慘烈無可避免,而宗教,就是在地面鋪上一塊精美的地毯,讓下落者從心理上覺得柔軟。佛教,無疑是地毯中最精美的那一塊。 ![]() 九龍浴太子 ![]() 釋迦牟尼涅槃圖 在山谷南崖,有石刻“六道輪回圖”,講述萬物無窮無盡,人只是其中一份子——六道之一;輪回無休無止,人生只是其中一個片段,人的死亡,只是下一段歷程的開始。石刻主像為轉輪王手捧巨輪,輪子形如磨盤,碾壓一切生靈。欲要脫離輪回之苦,唯有修成佛陀,才能得享不垢不凈不生不滅之大圓滿、大光明、大清靜,即是所謂的“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 六道輪回圖 怎樣才能成佛呢?北崖有石刻“縛心猿鎖六耗圖”,它告訴世人,佛法修行不是求諸于外,而是求諸于內。“佛祖心中坐”,并不是把佛虔誠地供在心里,而是人人心中都有佛性,人人皆可成佛,修行的過程,就是驅除眼耳鼻舌身意六耗導致內心的貪嗔癡,尋求并放大內心已有的佛性,即是所謂的“自性成佛”。 ![]() 縛心猿鎖六耗圖 具體怎樣修行呢?南崖有石刻“牧牛圖”,共十組,對應修行的十個境界,以表述佛法四禪八定的修行要義。 ![]() 牧牛圖之一 僅僅幾幅石刻,智宗大師就把佛法之經義講解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若非其本身修行精深,豈能這樣鞭辟入里,舉重若輕! 最能反映佛法水平的,是他自己的偈語。 “假使熱鐵爐,與我頂上懸,終不以此苦,退失菩提心。” 與之相似的是禪宗之北宗神秀所作偈語:“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 “相識遍天下,知心能幾人。” 如果僅僅看做感慨之語,情緒化的智宗佛法水平也是了了。偈語深層的佛法經義是:天下之大,有幾人能找到自己內心深藏的佛性呢!智宗大師悲憫世人樂中求苦而不自知。其菩薩心腸溢于言表。 ![]() 戛然而止的大穢跡金剛明王像 大穢跡金剛明王像完成了上半身,崖壁上留下大片開鑿出輪廓的塊石,來不及完工。什么原因導致工程戛然而止呢?有推測說:1236年,蒙古叩開蜀道血洗四川,昌州亦不幸免。有人說:智宗大師去世,石刻后繼無人。。。真實情況不得而知,歷經400年的大足石刻興建也到此而止。未竟的石像總讓人不無遺憾地想象,寶頂石刻已是奇觀,如果全部完成,又是怎樣的景象? 智宗大師應該比誰都遺憾。很想對他說,不要遺憾,你已經創造了歷史。 寶頂石刻, 那是智宗大師的內心世界, 每一組石刻, 都是大師念出的經卷, 石刻所構建的殊勝佛國, 那是智宗大師理想的彼岸。 感謝你,大師, 你給世界留下一大奇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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