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代的詩歌 倪其心 曉夢迷蝶整理 隋代總共三十六年,只有文帝楊堅,煬帝楊廣兩世皇帝。但它在政治歷史和文學歷史上都是重要的朝代,結束前一個歷史階段,開始一個新的歷史階段。南北朝詩歌創作的形式主義思潮,齊、梁的綺麗和梁、陳的宮體,都在隋代回光返照,再度泛濫;而光輝燦爛的盛唐詩歌,也是在隋代開始萌生出新的發展趨勢。 公元581年,楊堅即位稱帝,建立隋朝,改年號為“開皇”。開皇九年(589年),隋軍渡江,俘虜陳后主,消滅南朝,結束了近三百年南北分裂局面,開始了真正一統的隋家王朝。 隋初的八年,即開皇元年(581年)到八年(588年),實際上是南北朝的最后階段。這期間,南朝陳后主在位七年,在宦廷里搞“狎客”文學,宮體詩泛濫,文風墮落不堪。在北朝,隋文帝下令改革文風,抵制南朝的頹風,一時有所振足;同時,北朝也有了能夠抗衡南朝的作家。總起來看,義學發展的趨勢是中心逐漸北移。 南北朝文學歷來有交流,也有對抗。但是文學中心長期在南朝,南朝成就高于北朝,因而南朝作家一向輕視北朝文學。北朝最有成就的詩人庾信是從南朝梁代宮廷來的。據說,庾信剛來北朝時,北朝作家很輕視他。他拿出自己的作品《枯樹賦》給大家看,北朝作家才服了他。那時,他也很欣賞北朝老作家溫子升的《韓陵山寺碑》,親手抄了一本。南朝有人問他:“北方文士何如?”他說:“唯有韓陵一片石(指溫碑文)堪共語。薛道衡、盧思道少解把筆。自余驢鳴狗吠,聒耳而已。”在庾信眼里,當時北朝幾乎沒有可稱道的作家。他在北朝生活、創作了二十八年,恰在隋朝開國的開皇元年去世。從前受他稱贊的薛道衡.盧思道,入隋時也都四,五十歲了,早已是南北聞名的詩人。盧思道在開皇三年(583年)去世。于是,薛道衡獨享盛名。開皇四年(584年)舊歷十一月,薛道衡出使陳朝,進行札節性訪問。他在陳朝過了年,新年正月初七作了一首《人日》詩: 入春才七日, 人歸落雁后, 離家已二年。 思發在花前。 南朝人聽了前二句,嗤笑說;“是底言!誰謂此虜(對北朝人的蔑稱)解作詩?”但聽了后二句,南朝人就服氣了,笑嘻嘻地說;“名下固無虛士!”薛道衡這首小詩清新有致,含蓄不盡,巧妙地運用剛剛過年的時間感覺和北雁春歸、春花待發的物候特征,委婉地表現出思歸北朝的深切心情。跟陳朝當時泛濫的宮體詩相比較,這首小詩以及這剛軼聞,可以反映出隋初有了足以代表北朝抗衡南朝的詩人。當時,北朝詩歌成就正逐漸高過南朝,文學中心確實在向北朝轉移。 隋文帝是一位勵精圖治、雄心勃勃的開國皇帝。他雖然奉佛崇儒,但改革制度、厲行法治的作風。倒有點象秦始皇。他改革文風是出于政治上的考慮,所以采甩行政手段強制推行。開皇四年,他下令“公私文翰,并宜實錄”。北朝名士司馬幼之,當時任泗州刺史,向朝廷上表,堆砌詞藻,華而不實。隋文帝下令把司馬幼之交付司法機關治罪。北周老臣李諤,在隋任治書侍御史,擁護隋文帝改革文風的詔令,上書指出自北魏以來,“崇尚文詞,遂成習俗”,而南朝齊,梁文風更為惡劣,“競一韻之奇,爭一字之巧,連篇累牘不出月露之形,積案盈箱唯是風云之狀”,為害極大,揭發各地執行改革文風詔令很不得力,要求對各地推選的人材嚴加考核。隋文帝立即把李諤這篇奏書頒發全國。這些雷厲風行的行政措施,雖然取得一時的效果,但并不能鏟除北朝多年形成的積習,也還不能推行到當時尚存江南的陳朝。到了開皇九年,陳朝滅亡,江總等大批陳朝文官歸隋,受到優容。全國統一,文學中心隨著轉移到長安。隋文帝為了嚴正表明改革文風的方針政策,防止陳朝舊官帶來舊習,特地懲處了陳后主的主要“狎客”孔范等四人,判為“四罪”,流放邊遠。這種殺雞警猴的辦法,雖然能使陳朝舊官文人感到威懾,有所顧忌,但還不能改變他們根深蒂固的惡習。 事實上,隋文帝不懂也不愛好文學藝術。他在二兒子楊廣(即隋煬帝)住處發現樂器的弦斷了,積有灰塵,好象不用已久,便認為楊廣不喜歡音樂和歌伎,對他很滿意。他常常稱贊薛道衡,說薛“作文書,稱我意”,可見他只要求這位著名詩人當個稱心的秘書就行了。在晚年,他甚至厭惡文化教育,下令各地停辦學校,京城里廢除太學,只留下一所國子學,接受正三品以上大官的子女七十二名入學。所以在他的宮廷里。倒沒有下流的宮體詩,但也缺乏正常的文藝活動和刨怍氣氛。他的親近和臣下,對他改革文風的方針,往往當面奉承,背后姒另一樣。楊廣尚未謀得皇太子位時,也曾假正經地批評輕薄不正的文風,以取悅父皇;楊素領會到隋文帝的旨意,就提出廢除學校的建議,以迎合圣心;而監察機構則把改革文風當作門面,做做官樣文章。以表示盡職。其實,在私下里,他們備有所好,甚至根本違背改革文風的要求。在這種情況下,天下雖然一統,政治比較安定,經濟有所發展,但文學卻缺少生氣,顯得寥落。 在隋文帝統治全國的十六年里,即從開皇九年到仁壽四年(604年),文壇上大致有三種流派在活動。一是以薛道衡為代表,主要是一些原北朝詩人作家,受執政大臣高熲.楊素的器重,在朝廷臣僚間開展一點詩賦創作。一是晉王楊廣招攬了一百多個學士,主要是柳【上巧下言】、庾自直、諸葛潁、虞世南等梁、陳舊官文人,名曰幫助楊廣學文作詩,實則暗自形成一個宮廷外的宮體詩壇。此外是一個在野的文化學術集團,由后起的大儒壬通主持,尊儒復古,講經著述,廣收門徒,獨樹一幟。他們大多是北朝土族世家子弟。是一些在隋文帝后期崛起的青年學者。他們對當時實際流行的綺麗文風持批評態度,但創作不多,作用不顯,卻對初唐反對齊、梁余風的斗爭很有影響,被奉為先驅。所以這時期的文學創作,其實是前八年既成趨勢的曲折延續,一方面是薛道衡等老詩人繼續走自己的創作道路,在詩歌形式技巧上有所貢獻,另一方面是楊廣和他的學士們偷偷搬弄陳后主的“狎客”文學宮體詩,終于導致惡風再起,蔓延至初唐不歇。 薛道衡(539—609年)是隋代資歷最老、名望最高的詩人。他在北齊已是著名詩人,做了大宮,曾參預執政。北周至隋初,他的仕途不大順利。開皇九年,他受到宰相高熲的賞識,推薦他當吏部侍郎。此后雖有挫折。曾貶官嶺南,調離長安。最后還慘遭縊殺。但由于他的文才,文帝欣賞他起草的文書,楊廣也一再想招攬他,后來又與楊素成為知己和詩友,因而他實際上是隋代朝廷器重的大手筆,是在朝的主要代表作家,并且受到文壇各派的尊重。據說,他曾對王通說:“吾文章可謂淫溺矣。”王通聽了,離席下拜說:“敢賀丈人之知過也。”他握著王通的手,喟嘆地吟詠道:“老夫亦何冀,之子振頹綱。”顯然,這故事是王通門徒編造的,借薛道衡的聲望來抬高王通。又傳說隋煬帝殺害薛道衡的原因是嫉恨他的文才,所以殺他時還說:“看你還能寫出‘空梁落燕泥’(薛詩名句,見下文)嗎!”這個傳說多少反映出揚廣一伙也承認薛道衡的文學才能和詩歌技巧很高。這兩個不同派別的傳說,事實未必確鑿,但恰好反映出薛遭衡在隋代文壇的地位,也表明他的詩歌達到隋代最高成就。 北朝詩歌本來比較注重學問,講究用典故,情韻質直,失于呆板,音律,技巧不如南朝。自從庾信、王褒等南朝詩人來到北朝,北朝詩人在吸取南朝詩歌音律.技巧方面發展較快,南北詩歌逐漸合流。盧思道、薛道衡都是北朝后期代表這一發展趨勢的詩人。薛道衡入隋后繼續這樣的創作道路,也就代表著隋代詩歌的成就。他的詩歌今存二十一首,內容主要寫閉怨,邊塞、友情,思想性一般,現實性也不強,但在藝術上有所獨創,善于用精巧的詩歌語言表現細致的感情活動。除上引《人日》詩外,《昔昔鹽》是他最著名的代表作: 垂柳覆金堤,蘼蕪葉復齊。水溢芙蓉沼,花飛桃李溪。采桑 秦氏婦,織錦竇家妻。關山別蕩子,風月守空間。恒斂千金笑, 長垂雙玉啼。盤龍隨鏡隱,彩鳳逐帷低。飛魂驚夜鵲,倦寢憶晨 雞。暗牖懸蛛網,空梁落燕泥。前年過代北,今歲往遼西。一去 無消息,那能惜馬蹄。 它寫獨守空閨的少婦思春。每四句一節,結構完整,語言綺麗,通篇對仗,一韻到底,形式相當精致,既保持了北朝講究用典的特色,又具有南朝細于音律。技巧的長處,正體現了南北詩歌藝術合流的發展趨勢,大體上具有初唐排律的規模。 薛道衡對七言歌行的發展和邊塞主題的寫作,也有所貢獻。他的《豫章行》是寫思婦對征人的纏綿悱側的感情的,詩末說“不畏將軍成久別,只恐封侯心更移”,點出詩的主題。這首詩和盧思道的《從軍行》一樣,語言駢麗,巧干用典,都是初唐以前七言歌行的名篇,標志著 七言詩體新趨成熟。他的《出塞》是酬和楊素同題的作品。楊素是隋代名帥,開國功臣,執政大臣,但也能寫詩,和薛道衡常有唱和,在文壇上頗有影響。他們在《出塞》中關于北方邊塞風光的描寫,較有實感,如楊詩“荒塞空千里,孤城絕四鄰,樹寒偏易古,草衰恒不春”;薛詩 “絕漠蘭秋暮,窮陰萬里生;塞夜裒飾曲,霜天斷雁聲”。這是南朝詩歌缺乏的,也是隋代詩歌的一點生氣。 隋煬帝是個荒淫無遭的皇帝。他一即位,就把他背著隋文帝搞的那套宮體詩、“狎客”括動,公開搬進宮廷。他的親信學士柳罾:諸葛潁等,經常在宮中陪他尋歡作樂,與嬪妃連席共榻。柳罾插科打諢,形同小丑。諸葛潁外號就叫“冶葛”,“冶”即“艷”,諷刺他妖里妖氣。煬帝自己在宴會上公然寫宮體詩,叫臣下應和。虞世南隨從場帝南游江都,煬帝身邊一個捧花的宮女看了虞世南一眼,煬帝發覺后,就叫虞寫詩嘲弄她。在煬帝帶頭下,一時有所收斂的梁,陳舊官的積習重發,宮體詩再度泛濫,文風又趨墮落。庸煬帝繼續了陳后主的道路,自己成為亡國之君,給初唐文風也留下極為惡劣的影響; 隋煬帝時期,隨著政治上暴虐敗壞,民生凋弊,民怨沸騰,紛紛起義,在民間草野涌現出一些反映人民痛苦、反抗暴虐統治的詩歌作品。其中有人民群眾的歌謠,也有無名氏文人之作。隋煬帝三征高麗,三下江都,給人民帶來深重的災難。大業七年(611年),王薄在今山東鄒平的長白山聚眾起義,曾作《無向遼東浪死歌》,號召人民抗拒遠征高麗。王歌已佚,但當時人民熱情贊揚王薄起義軍的《長白山謠》,流傳于今。大業十二年(616年),煬帝第三次下江都時,流傳著一首挽龍船的纖夫所唱的歌謠《挽舟者歌》: 我兒征遼東,餓死青山下。今我挽龍舟,又困隋堤道。方今 天下饑,路糧無些小。前擊三千程,此身安可保。寒骨枕荒沙, 幽魂泣煙草。悲損門內妻,望斷吾家老。安得義男兒,焚此無主 尸。引其孤魂回,負其白骨歸。 極其痛苦地唱出了一家老少的悲慘遭遇,反映了煬帝暴政下的人民生活苦難和怨恨情緒。大約與此同時,民間流傳著一首無名氏的《送別歌》. 楊柳青青著地垂,楊花漫漫攪天飛。柳條折盡花飛盡,借問行人歸不歸。 它以鮮明的暮春惱人景色,興起春盡而行人無歸的不盡怨恨,語言流暢,聲調悠揚。它思想上反映著人民對行役繁重的怨恨情緒,藝術上宛然有似唐人絕句。古代有人把它解釋為影射諷刺隋煬帝下江都的詩,顯然牽強附會。但這首杰出的小詩創自民間,廣泛流傳,卻并不是偶然的,而是文學發展的一種必然現象。 顯然,較之隋代統治階級文人的作品,這首無名氏小詩在思想.藝術上都更為優秀特出。這正說明,從齊、梁以來,統治階級上層雖然在詩歌形式.技巧上,尤其在五七言近體詩的發展上作出了貢獻,但在思想內容上日益遠離杜會現實生活,軟弱,空虛,至于墮落下流,因而使詩歌藝術陷于困境。隋文帝用行政手段強剁推行文風改革,違反文學特點和規律,并未觸及根本。隋場帝再掀惡浪,益發不可收拾,波及初唐近百年。在這種情況下,從社會下層,從現實生活的深處,涌現出表現時代脈搏.反映人民情緒的優秀作品,往往代表著文學發展的健康有力的潮流,預示著一種新趨勢的萌芽。這首七言絕旬《送別詩》的出現,正代表著這樣的趨勢。從后來的發展情況看,隋亡之后,在唐代建國的最初年代里,文壇依舊充斥齊、梁遺風,而散發出清新氣息的王績和魏征,一個就是隋代在野的大儒王通之弟,另一個則是參加了農民起義的窮道士。他們的好作品的傾向,正與《送別詩》一致,而與陳,隋頹風分道。由此可見,在文學史上,隋代是一個新舊創作思潮開始交替的過渡時期。南北文風雖然合流,而齊、粱以及梁,陳的宮廷文學的影響仍很嚴重,不及根本的粗暴改革,反而導致變本加厲的惡果;但是文學不會停滯不前,必定會從人民群眾中創作出新鮮有生命力的優秀作品,推動文學創作朝著正確方向前進。這就是隋代詩歌發展的基本情況和它所提供的有益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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