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沙漠玫瑰

我是一個不懂浪漫的人，結婚這么多年沒給妻子買過禮物。她說，你這么木訥，嫁給你，我的浪漫算是被你報廢了。我只是笑笑，表示未被枉說。我認為木訥是男人的通病，在漫長的枯燥乏味的生活里，大多數男人更習慣用沉默詮釋生活。

一次偶然，在路邊看到一個賣花的姑娘，她面前擺滿了五顏六色的花花草草，我的目光一下子就被這些漂亮的色彩給吸引住了。其實，我也是一個花卉愛好者，從童年就開始養花。那時生活在農村，無非是月季，吊蘭，雞冠花，指甲花等等。賣花的姑娘很美，鵝蛋臉，面如飽月，眉黛青山，秋水剪瞳，花叢里人與花相互映襯，升華了彼此的春色 。一株舶來品映入我的眼簾，我認識它，是在影視資料上了解的——沙漠玫瑰，有單瓣花，有復瓣花，花色也豐富。白蘿卜似的根莖，看上去像是外星生物。我決定把它帶回家，作為生日禮物送給我的妻子。記憶中，好像是第一次送鮮花，還不是插花，是盆養花。我猜測她見到這樣的禮物，會不會說我做事奇葩。但我覺得，比送菜花要浪漫三分。

我寶貝似的把花盆抱上樓，妻子打開門迎接我。我說，明天你的生日，送給你的禮物。從她的表情，看得出她在判斷我哪兒出了問題。不過她還是很快就喜歡上了這奇怪的植物。問我它叫什么名字。我說沙漠玫瑰，象征愛情的永恒。她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花，自言自語地說，你這玫瑰咋就跟人家的不一樣。我說你不懂，它不是我們常說的，常常讓情人受傷的那朵帶刺的玫瑰。它不遠萬里跋山涉水漂洋過海，帶著異域風情，來自北非的近沙漠地帶，與旅居撒哈拉沙漠的三毛比鄰。三毛，她是喜歡的。我接著說，在那個月光如水的夜晚，沙漠玫瑰曾聆聽三毛所唱的《橄欖樹》。當我說到這兒，她真的很認真地聽我講。她說，可惜三毛跟荷西走了。我說是啊，有多少人想為三毛尋找一條歸來的路。沙漠玫瑰走出了沙漠，而三毛沒有。

在我所養的花卉中，沙漠玫瑰沒有其它花的嬌貴，我正是相中它“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品性，才把它帶回家的。如果出發，或是把它遺忘于某一角落，當你忽然想起又擔心時，它總會給你一個不小的驚喜。它不但過得更好了，興許還有數不盡的花朵，俏皮在枝頭等你認取。那個五月初，我陪同妻子住娘家二十幾日，歸來時打開門迎接我們的是火紅的沙漠玫瑰。在寂寞中，它把時光釀成一杯女兒紅，臉頰菲菲，紅的韻、粉的韻。清風掠過顫巍巍的，仿若是楊貴妃，醉在華清池，醉在大唐的萬里江山，醉在天上比翼，地上連枝的私語里。妻子高興地說，你快過來看，真是奇跡，都一個月沒澆水了，我以為它會渴死。你看，它開了這么多的花，等我們回家。

沙漠玫瑰花開浪漫，艷麗，熱烈，花期長達幾個月，甚而常年風姿綽約，真的是花如其名。田野上百花爭艷，千卉爭媚，芳到荼蘼花事了，沒有哪一朵逃過荼蘼的魔咒。沙漠玫瑰躲過了荼蘼的獵殺，它以玫瑰的姿色穿行在五月的季風里，不招搖，也不過分含蓄，它的美像是京城的大妞，藏不住的青春氣息傳遞給你騷年的溫度；它以玫瑰的忠貞不渝，向你訴說愛情的堅貞與包容；它如江南的窈窕淑女，眸含春色，回首百媚。它懷揣玫瑰的心思搖曳在月光下，那花朵如同一只紅酒杯，斟滿月光，邀你，飲下這月色微涼。隨著年輪增長，樹姿也愈加優美，葉革質，油亮，少蟲害。仿佛是一夜間的事，火紅的花朵爆開枝頭，那花朵似乎開遍了漫山曠野，灼灼其華，把六月燒的滾燙，燦爛得一塌糊涂。我想我也曾有過這樣的年華，只是時光走得太匆忙，還沒等我好好地享受青蔥的歲月，一不留神它已飄忽而逝，待我回首時，我的青春早已在枯萎中塵埃落定。忽然間，我是那樣的羨慕沙漠玫瑰，這一生不停地花開，一節一節地艷麗，一季一季地奔放。它每一次輪回中地開落，都美得令人窒息。當某一天它老得再也捧不出一抹春色，生命如一盞兀自熄滅的燈，不為這個世界留下蛛絲馬跡。也唯有這樣的生命，才能配得上永不落幕的春天。面對如此美麗的生命，我為什么有這樣奇怪的想法，為什么會想到它的死，想到它的消亡？難道一切的美麗，必將終結在毀滅中，才是最完美的結局！我不知道為什么要有這樣殘忍的想法，我覺得自己過于荒唐。那天有客人來，望一樹花開，一個說，這花美得不要不要的。另一個說，百花美得一錯再錯。是的，它如含情脈脈的閨秀，那一低頭的溫柔，融化了少年那顆過早沾染了風霜的心。

我們總想少勞而獲，沙漠玫瑰能心隨所愿。它不適合嬌養，不要惦記著澆水，也不要掛念著造型，它的根莖就是個蓄水缸，多一點陽光，多一點透風，就OK了。那天我與妻子在陽臺上賞花喝茶，看著如火如荼的沙漠玫瑰，妻子問我，沙漠玫瑰年年月月的美，把一顆清凈佛心開在人世間，它在等誰？它在等誰！我說，它在等天上的明月，在等世間的風塵，等迷失在撒哈拉的三毛，也等我從東方煙雨中走來，路過北非把它帶到一個叫東營的家。還等在無量的歲月里，證你我在煙火里白頭偕老。

世人大多愛牡丹，愛月季，愛芍藥，愛那些風月場上的名花。愛它繁華中的虛榮，愛它如風塵女子在街巷婀娜多姿，他們所愛的不是花的品質，他們只愛花背后的名利。端莊的沙漠玫瑰，步入平民陋室，大氣而沉穩，不張揚，不喧囂，內斂含蓄，符合大眾的審美觀。不但使室內增色，也彰顯著主人的品味。人養花，看一眼春色滿園；花養人，悟一顆清凈心。花開時靜默無語，又似乎是有言在耳。若不懂它，它用淡雅的美陪伴你，消磨一段寂寥的時光。若懂它，聽一句花語，想一段心事，人生的千難萬劫也就釋然了。

每年的花開，總是喜歡于陽臺上置一小茶桌，借了花香，品一壺清茶。有了花韻，有了茶的氤氳，喧囂的塵世寂靜了，忘記了猴年馬月，淡泊了人間是非。沙漠玫瑰在陽光下，把自己的生命之花層層打開。它說，你看，所有的初心都是一塵不染，如果歲月斑駁，你不要忘記最初的眷戀。它也打開了我塵封的心扉，它用綿柔之力橫掃我心頭的陰霾，排遣我失意時的惆悵。多少人間情事，在月缺月圓中日漸消瘦，那一刻，我逆著時光，重新回到它的身旁，它捧一朵玫瑰，等在我尋它的路上。聞一瓣花香，沖淡塵世的繁雜，忘卻生活中的紛擾。賞的是花，品的是茶，養的是心。也別問是花香還是茶香，此刻，心無旁騖。我跏趺在月光下，仿若參禪的修行人，花非花，茶非茶，我非我。

月光透過窗扇灑落在陽臺上，一株白色的沙漠玫瑰，無聲無息地綻放在月色里。月是素月，花是素花，如妙齡少女著一襲素衣，靜守在月光下。月光如水靜靜流淌，少女在瑤池的春水里沐浴青春。月是靜的，花是靜的，人是靜的，萬物在寂靜中夢寐，心在寂靜中禪修。花盆左邊的那個古陶罐里，沉睡著凋落的殘紅。也唯有燧人氏的一把火，燒到新石器誕生的陶，才配得上安放這香艷的靈魂。歲月悠悠，青春驚艷了時光，生命在輪回里彌足珍貴。繁華是美，凋落也是一種永恒的美。賞花人，你又何必惆悵；葬花人，你又何必悲傷。如果世間有一棵藥草，醫得了黛玉的痛，我愿為她尋覓，千山萬水。

花是浪漫的化身，一想到浪漫，多少人就想到了詩和遠方。那遠方真的是理想國土嗎？一個人的浪漫，不是漂泊在路上、不是流浪在四野、不是它鄉的一身塵土、不是天涯風霜。是內心的安靜，是獨處一室時的那份悠然，是有一個安放靈魂的場所。還有什么樣的浪漫，能勝過人間清歡；還有什么樣的浪漫，能勝過陪伴你的人還是那個初識的人。還有什么比得上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更加暖心。與心愛的人躲在一把雨傘下是浪漫；與她共披一件風衣，把秋風擋在身外是浪漫。忽然明了，所謂的浪漫不過是執子之手，與她在月下傾聽花開的聲音。

用心情丈量光陰是最不可靠的尺子，把相聚的日子丈量的短了又短，而別后，哪怕是近在咫尺的相別，它也都能一尺到天涯。光陰總是漫不經心，一回首離家頗有時日；歲月蹉跎，山水相隔。妻子發來沙漠玫瑰的圖片，不說相思重重，只說沙漠玫瑰花開，比去年增三分春色，添七分秋韻。我看到紫紅色的花瓣上，靜默著一滴晶瑩的淚，妻子說夜寒，露凝水珠。倉央嘉措在一滴淚里閉關，而我的妻子，用眼淚溫暖著我在世間的炎涼。無論我行走多少日月江河，每一條路都指示著家的方向。每年都有花開，每年都有賞花的人。每個人心里都有一朵不凋落的玫瑰，也有個要等的品茶人。今年的花開了，你沏一壺茶，等，那路上的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