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難，難卻是文化遺產

“文化線路”是一個遺產保護領域的概念，近年來其熱度呈快速上升趨勢。自1994年由歐洲學者提出以來，2008年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ICOMOS）將其作為一種新的文化遺產類型寫入國際文件。隨著大運河、絲綢之路2014年申遺成功，中國自2004年以來圍繞文化線路的學術研究和各省市對文化線路遺產價值及其對區域、城市發展帶動作用的認識，在不斷深化中進入到一個新的階段。

在《文化線路在中國》一書中，長期從事文化線路研究的丁援領銜團隊對文化線路的概念發展和中國文化線路的特點進行了梳理。作者們認為，自西班牙圣地亞哥·德·孔波斯泰拉的朝圣道路申遺成功以來，文化線路作為一種文化遺產類型越來越受到世界各國的重視，引發了熱烈的探討。在中國，文化線路歷史悠久、規模宏大，承載著豐富的文化交流歷史財富，且資源豐富、種類多樣，從交通要道、水利工程、貿易通道到宗教文化，涉及不同主題，反映出中華文化博大精深、中國人民自古以來樂于參與文化融合。中國的文化線路功能持久、生命力強，大運河、絲綢之路、鹽道等都有功能延續至今。

通過書中《蜀道：見證2000年西南歷史的交融之路》一章中的部分文字，我們可以了解四川盆地歷史上連接漢中、關中的古道，思考文化線路在促進區域經濟、西部大開發、地方文化振興與旅游發展等方面可能起到的作用。以下文字和圖片由東方出版中心提供并應允選摘。未經許可，不得擅自使用。為便于閱讀，文字有微小調整。

《城市中國》27期《文化遺產》、42期《揚州范本》等課題，從文化遺產事業發展進程、大運河申遺與揚州城市發展等視角，對申遺和文化線路有所涉及；70期《再造黃金水道》、76期《提速：全面高鐵時代的城事民生》、86期《成都覽勝》則對成都、宜賓等四川城市和西南交通干線的發展情況做過報道，可與本書對照閱讀。

從戰國時期的官道開鑿時間算起，位于中國西南部的“蜀道”已然經歷了2000多年的風雨，是中國歷史上最為古老的文化線路之一。如此悠長的歷史也讓蜀道被人們形容成“羅馬大道之兄”“都江堰之父”，甚至是“茶馬古道與絲綢之路之祖”。蜀道成就了中國古代秦、蜀兩地之間的交通，形成了一個以陸路為主兼有水路的道路系統。這個巨大的交通系統同時也促進了兩地間的政治、經濟與文化等多方面的交流與融合，此外還在中國古代軍事史上扮演了重要的戰略角色。蜀道是由跨越四川與陜西省以及甘肅省東南部一小部分區域的7條重要干道組合而成的南北交通系統。這個系統以漢中為界，可以分為南北兩段，其北段以西安和寶雞等城市為起點，在翻越秦嶺之后到達漢中平原；其南段則是由漢中繼續南下，翻越米倉山與大巴山之后進入四川盆地。見證了2000多年歷史風云、擁有大量人文與自然景觀的蜀道在今天已然成為中國境內最重要的歷史文化線路遺存之一。

從今天的行政區劃圖上看，狹義的蜀道經過的地區主要包括了四川與陜西省的一些縣市以及甘肅省東南部的一小塊區域。蜀道以漢中為界，可以分為南北兩段。以西安和寶雞等城市為起點的北段在翻越秦嶺之后到達漢中平原；南段則是由漢中繼續南下，翻越自西向東綿延的米倉山與大巴山，最終進入四川盆地。蜀道北段上的四條干道由西向東分別為陳倉道、褒斜道、子午道和儻駱道，南段上的3條干道則為金牛道、米倉道和天寶荔枝道。在這些主干道之外還有一些將其聯系起來的陸路及水路支線，共同構成一個網狀的系統。在作為官方驛道的功能逐漸被淡忘之后，古蜀道系統中的一些路段至今還在被當地居民使用，其原有的骨架結構也被現代的交通干線所沿用。

蜀道中開鑿最早的線路之一褒斜道

褒斜道這一名稱中的“褒”和“斜”其實是兩條水道的名字。這兩條水道都發源于秦嶺的太白山：一條向北，流入眉縣，最后注入渭河，名曰斜水；另一條則向南流入褒城縣，最后匯入漢水，名曰褒水。這條褒斜道傍著這兩條水道的河谷而行，是蜀道中開鑿最早的一條線路。《華陽國志》引《蜀志》稱早在三皇五帝時期就有此通道；《史記》中的描述則為“棧道千里，無所不通，唯褒斜綰轂其口”，可見其當時地位的重要性。

褒斜道的南端位于漢中的褒谷口，北端則在眉縣的斜谷口，它的鼎盛時期與古都長安的崛起同步。唐朝時期，都城長安便是通過這條官道與其重要的大后方漢中與四川相連。往來的人們從長安啟程之后經戶縣向西過周至與眉縣，在斜谷口進入秦嶺，之后沿斜水東岸向南，再經鸚鵡嘴、下寺灣，翻過老爺嶺之后來到桃川谷，然后繼續西行，一路經過靈丹廟、杜家坪等地；爬上五里坡之后就來到了褒水上游的紅巖河，再向南經過兩河口、西江口、馬道鎮、褒姒鋪等地，翻越七盤嶺后出褒谷口，經褒城達漢中。

唐都長安繁榮之時，褒斜道上一時間驛站密集，往來繁忙。但隨著五代之后長安的光彩日益暗淡，這條官道也漸漸不復往日的興盛，在歲月的磨蝕中被慢慢損毀。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這句膾炙人口的成語其實就提到了蜀道中的兩支線路：“棧道”指的是褒斜道，而“陳倉”無疑就是蜀道上的另一條線路——陳倉道。成語掌故說的是，劉邦聽從了韓信的計策，明里忙于修復褒斜棧道，而暗中卻從陳倉道繞了過去。

陳倉道得名于線路北端進入秦嶺處的陳倉古縣，先秦時便已開辟，秦末漢初之時就已成為關中與巴蜀之間的流通要道，到唐代更成為驛道。線路起始自長安，經陳倉（即今寶雞東）順嘉陵江河谷一路向西南而行至鳳縣，其間途經玉女潭、散關、黃牛嶺和黃花州等處。鳳縣之后，陳倉道入故道川，一路再經馬嶺寨、兩當縣、河池縣、長舉縣等地，之后沿東南方向經興城關與分水嶺到達西縣（即今勉縣西），之后再折向西南，經百牢關至金牛縣（今寧強縣金牛鎮）。到達金牛縣之后，便可選擇繼續借由金牛道入蜀或是經由褒城抵達漢中。

陳倉道一路上折返費時，但優點是所經之處地勢較為平緩，且有很長一段可以借助水路，因此也一度成為公私出行往來于秦蜀間的要道。

儻駱道之名也和褒斜道一樣，得自于其兩端的地名。“儻”即指路線南端洋縣的儻水河口，而“駱”則是指路線北端位于周至縣的駱谷口（或稱駱峪口）。儻駱道從北端的駱谷口經十八盤嶺，順儻水河谷南下，經洋縣至漢中，沿途經過厚畛子、興隆嶺、華陽鎮、老縣城、城固等地，全程425公里。始于三國時期的儻駱道是蜀道中開通較晚的一條線路，也是秦嶺中最短的一條通道，它在關中和漢中之間建立起了較為近便的通路。但是由于線路上大段地區干旱缺水，沿途人畜飲水補給受到制約，所以也被人們視為畏途。

子午道之名得自于其線路所穿越的子午谷。這條開辟于秦代的通道在兩漢期間繁榮起來，日漸形成長安通往漢中、安康與巴蜀之地的驛道。東漢王升的《石門頌》中如此記載：“高祖壽命，興于漢中，道由子午。”子午道的線路始自古長安南下，經今西南南郊社城村入子午谷，越土地梁而至灃水河谷，沿河谷南行至關石（即子午關），再南行順漢江支流旬河而下至其另一支流池河。此間途經高關場、江口鎮、沙坪街、月河坪、腰竹溝等地。沿池河一路南下經營盤、新礦等地后進入石泉縣境；從石泉縣向北過子午鎮到達洋縣，再經金水鎮、龍亭等地進入江漢平原，最后經洋縣和城固縣到達漢中。

子午道全程共520公里，由于河流較短，河道沿岸又常有巖石崩塌發生，所以也不受民商青睞。但即便如此，歷史上的子午道還是屢屢為軍事上的出奇制勝提供了舞臺。秦末劉邦借子午道入漢中，北定三秦就是其中一例。此外，作為荔枝道的北段，子午道也成了天寶年間那段唐朝皇家軼事的組成部分。

《方與紀勝》中的一段描述記錄了蜀道中的天寶荔枝道上曾經的情景：“當時以馬馳載，七日七夜至京，人馬斃于路者甚眾。”這條開辟年代不詳的通道據稱是唐天寶年間專為從四川運送新鮮荔枝到長安而開設。天寶荔枝道的線路始自四川涪陵，即當時的妃子園，經墊江、梁平、大竹、達縣、平昌等地進入今天的萬源市境內，其間折入今通江縣境內的龍鳳鄉、洪口鄉等地，后經鎮巴縣抵達西鄉縣子午鎮，最后再經由子午道向北達到西安。天寶荔枝道全程1000多公里，至今還有不少保存較好的路段，散落其間的攔馬墻和飲馬槽等古遺存似在講述當年“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的故事。

米倉山是大巴山山脈的一段，橫亙于漢中與巴蜀之間，山高路險，是蜀道南段上的畏途。米倉道正是因為米倉山而得名。米倉道北起漢中，南行沿冷水河谷而上，翻越米倉山之后順嘉陵江支流難江河谷至巴中，之后沿巴河、渠江南下，經渠縣、合川而至重慶。號稱可“上至秦隴，下達蒼閬”的米倉道在古蜀道中的戰略地位頗高，重要性僅次于金牛道，歷史上許多著名的戰事皆發生于此，宋末蒙古軍入蜀也是經由此道。米倉道位于蜀道南段3條干道的正中，其東面為荔枝道，而西面則為金牛道。歷史上取此道去往關中地區的商民不僅有川中的茶馬商隊，還有一些川東的居民。米倉道沿線古遺存有很多都保留至今，尤以其支線所經過并與金牛道相連的閬中古城為最。

金牛道是蜀道中連接長安與成都的線路中最為便捷的一條

金牛道又稱“劍閣道”“劍門蜀道”，是蜀道中開建時間最早、地位最重要的一條。其北端與褒斜道相連，構成歷代由關中入蜀的重要通道，在軍事上也占據著重要地位，歷史上有“蜀中有事，千里金牛皆為戰場”之說。金牛道據傳始通于戰國時期，其上的劍門關是關中與蜀地之間最重要的關隘，也是名句“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所指。

金牛道是蜀道中連接長安與成都的線路中最為便捷的一條，它直接循嘉陵江修筑棧道，并穿越大小劍山天險，而非像米倉道或早期的陰平道、故道等那樣選擇分別在東西兩向繞道。這一路線大大縮短了路途的距離，使得金牛道也成為歷朝歷代的官方驛道。金牛道北端的起點位于陜西省漢中南鄭，線路向西南經勉縣、寧強縣順嘉陵江入四川到古城廣元，再至昭化，后經劍閣、梓潼、綿陽到達成都金牛壩，全程總長約600公里。金牛道廣元段穿越劍門關天險，在交通、軍事、文化交流等方面成為蜀道體系中具有代表性的段落，而且還留存有大量古代遺存，目前已經被列入中國申報世界文化遺產的預備名單。

金牛道作為蜀道中使用時間最長的驛路線路已有逾2000年的歷史，其間經歷了數次改道，在區域間交流與國家集權治理中扮演了尤為重要的角色。考古發現顯示，在商周時期金牛道建成之前，川陜之間的民間交流主要通過一些民間開鑿的小道進行。而以嘉陵江為依托形成固定的通道則是在西周初年的事。這條時稱“周道”的民間通道北起陳倉，南至朝天，是連通蜀地與關中的要道，為后來修建的官道與驛道提供了基礎。戰國末年的時候，秦國為了擴張疆域，在開辟入蜀道路的時候利用原有的民間道路以棧道的形式修建了金牛道。秦國完成統一大業之后，連通鎬京和成都的官方驛路金牛道隨即成為了輻射全國的交通系統中的重要部分。西漢初年，“置五里一郵、十里一亭、三十里一驛”的官驛格局初步形成。

至東漢末年，蜀漢與中原的曹魏持續交戰，金牛道作為戰略要沖的地位更加凸顯。蜀漢丞相諸葛亮在劍門關區域架設棧道，層層設防，保證了軍政信息與軍用補給的流通，也使劍門關成為扼守蜀中的要塞。興建的郵亭、驛館日漸形成了“四十里一驛、二十里一鋪、十里一亭”的布局。而到魏晉南北朝時期，隨著棧道建筑修建技術的日臻完善，金牛道一線已超越其他繞行線路，成為這一區域內最主要的入蜀之路了。隋唐的郵驛制度得到進一步發展，朝廷興建的驛道、設置的驛亭遍布全國，其管理制度也日漸完善。與此同時，國家還在具有突出軍事意義的道路上設置戊、鎮、關等機構，并派軍隊駐守。此時，蜀道作為長安入蜀的官方驛道已經在全國的政治經濟中占據了十分重要的地位，躋身長安輻射全國的七大驛道之列。“劍閣千里、通于蜀漢”的盛景就在這個時期形成。

金牛道廣元段遺址分布圖

兩宋時期對明月峽古棧道進行過維修，以維系茶馬貿易。圖為該棧道現貌。

兩宋時期，蜀道的設施建設以及沿線地方官吏的考核管理得到朝廷的重視。即使在南宋戰亂時，蜀道上的茶馬貿易也得以維持。朝廷對具有重要戰略意義的金牛道以及嘉陵云棧與水道進行了大修。包括朝天境內的明月峽、三灘峽、大灘觀音閣等在內共計8920處橋閣也得到了維修。蜀道上形成了每二十五里一鋪的格局，鋪站設有駐兵把守，其設施精良之狀況一時無兩。到了元朝，政府面對空前廣闊的疆域更加強了道路系統的建設與管理。朝廷放棄了金牛道在南宋末年戰亂中損毀的嘉陵云棧段的木棧道，而采用石路棧道的形式修建了通行能力大增的由七盤關入蜀的棧道。此外，驛道沿線的行政管理機構建設也得到了國家的重視。隨著古道的拓寬以及沿線經濟的復蘇，古蜀道在元朝逐漸恢復了昔日繁榮的景象。

時至明朝，相對穩定的社會政治環境使得蜀道修治進入了新的繁榮時期。金牛道由劍門關入蜀的道路在明末因戰亂而廢止，改道繞經閬中至成都。由于繞行距離較遠，經劍門關入蜀的舊道在清朝康熙年間得以修整恢復，一直沿用至民國時期。至20世紀初，以步行為主的石板驛路已無法滿足社會發展的要求。國民政府于1937年修建的川陜公路因為利用了舊有的蜀道系統，導致了大量古路段和驛鋪遭到拆改和損毀。蜀道作為秦蜀兩地之間“國道”的歷史也隨之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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