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北傳統文化原創作品(89) 閱讀本號文章,請關注:jdlc2016 作者:張迎 作者簡介: 張迎,山東沾化人,公務員。業余愛好讀書,旅行,喜歡以細膩筆調記錄生活點滴。 我的老家在魯北平原上,祖輩居住的是個院落。土坯打的院墻,土坯蓋的房子,老家人都叫它土院。 我在土院里出生,在土院里長大。這里有我的歡笑,也有我的悲傷。無論它后來怎樣被水泥、磚瓦翻新,我仍叫它土院,因為它是我第一次睜眼看見的世界。 土院是一個不小的院落。春天,爺爺種的瓜秧出苗了,一窩里擠出了三四顆小芽芽兒。爺爺帶了我薅瓜秧。爺爺剪去孱弱的,一窩只留下一顆最壯的。我不懂這些,冒尖的好剪呀,就剪大的留小的。爺爺只是笑吟吟看著我,耐心地教我。他覺得損失幾棵瓜苗和鼓勵孩子熱愛勞動比起來,算不了什么。 土院西墻根下拴著一頭老驢。它是我們家的功臣,打場拉磨、送糞收割,樣樣農活兒都離不開它,秋天父輩們要割很多青草曬干,作為它過冬的飼料。土院里都是青草的氣息,就連驢糞也是青草味兒。大豆收割了,打場后的豆棵子堆在土院里當柴火。垛底下不時落下金黃的豆粒。奶奶和我坐了小板凳,一顆顆撿豆子。撿豆時,奶奶教的歌謠還歷歷在目:“小老鼠,上燈臺,偷油吃,下不來,喊它老奶奶,拖著尾巴拽下來……” 爺爺做小生意賺了錢,在村里最早買了自行車。爺爺稀罕我,帶我去趕集。我坐在后座上很新奇,小腳亂蹬,不小心腳踝被飛快轉動的輻條擦去了一塊皮。爺爺不住地唏噓,集也不趕了,轉身推車回家。到了土院門口,把嶄新的自行車往大門外一扔,踹了一腳:“看你把俺妮子腳擦的!”抱起我進土院,招呼奶奶趕緊給我包扎,急得團團轉,比他自己磕著碰著都難受。那天,大伯和父親在房頂上曬玉米,一只玉米棒子滾下來,不偏不倚正打在我頭上。一天連續兩次重創,我萬分沮喪,在土院里哇哇大哭。這時爺爺一改平時笑吟吟的神態,訓斥房頂上的大伯和父親:“咋干活兒呢,沒長眼啊!”怒氣沖沖。 有一年窗子下長出來一個小小的、呆呆的芽,稍長大些才認出那是一棵小桃樹,奶奶精心呵護。幾年后,桃樹開了粉色的花,引來蜜蜂飛舞,風來花瓣紛飛。奶奶在樹下和一幫老姐妹喝茶聊天,土院里天天人來客去、歡聲笑語。擴建房子時桃樹礙著地方,伯父不舍得砍掉,只齊腰鋸掉了樹冠。第二年春天,桃樹向外一側長出了新的枝條,正對堂屋門口。春天開花,像有無數只眼睛往屋里探頭探腦。奶奶一年年蒼老,她洗了衣服、抹布,已無力仰頭掛在高高的晾衣繩上,就隨手搭在桃樹枝上。 夏天,土房的炕上掛著厚蚊帳。那時候,點煤油燈,蚊帳內外都看不清。這時經常有一只手伸進來,有時是絳紅的李子,有時是熟透的桃子或一串葡萄。我總能眼疾手快搶下,咯咯大笑。我知道,那是爺爺。 二十多年前,爺爺突然摔倒在土院里,父親把他攙到炕上。冬天早晨放學回家,我看到好多鄰居聚在土院門口。我知道是爺爺不行了。死亡的恐懼,使我不敢回家,便躲在小夾道里,直到聽到土院里傳出了撕心裂肺的哭聲,我也跟著哭起來。等到母親把我找到,爺爺已經走了(魯北俗稱,去世)。我懂事后常聽大人們說,爺爺臨終前一直在人群中找我,遲遲不肯咽下最后那口氣。我無語凝噎,我終生不會原諒自己,盡管那一年我才8歲。 大前年,我又經歷了奶奶的離世。那年清明節放假回家,在土院里,我明顯察覺奶奶行動吃力,挪動幾步都要喘上半天。憂心忡忡回來上班,等不及周末便趕了回去,看到奶奶躺在床上,額頭一片凝固了的血跡,原來奶奶在土院做飯時,摔在了灶臺上。我強忍著眼淚小心清理她的額頭,除去血痂中混著的泥土。奶奶很清醒,不住地安慰我,催促我回去上班。 天最熱的時候,還是接到了母親的電話,她低沉地說:“要不你請個假回來吧,你奶奶已經幾天吃不下東西了。”流火七月,太陽烤著大地,我卻一陣陣發抖。匆忙趕回了土院,奶奶已經意識不清。我感覺到死神已經來到了土院,就坐在奶奶那把祖輩傳下來的老圈椅子里,等時辰一到就捋人而去。夜里,貓頭鷹凄厲地叫著。一只被奶奶收留的老貓也老糊涂了,白天也竟半閉著眼昏昏欲睡。終于在夕陽的余暉里,一顆碩大的眼淚從奶奶眼角滑落,奶奶的面容從此變得安詳……奶奶享年九十一歲。一位總是一身干凈青布衣衫、病倒在灶臺上的老人,永遠離開了我們。 按照魯北老家習俗,老人去世要在家里停留三天,才能安葬。那是一年中最熱的幾天,氣溫接近40度。葬禮隆重而浩大,遺體一直在靈堂里停放著,始終沒有一絲腐爛跡象。鄰居老人們說,我奶奶一生積德行善,這是果報。奶奶下葬那天夜里,久旱的天空突然下起了瓢潑大雨,家人悲喜交加。村里人都說,這是奶奶在世時為子孫造福,下葬后給后輩兒留的念想。 有將近兩年沒進土院了,或是近鄉情怯,或是不愿揭開那道傷疤。前天我回到土院,大伯告訴我,老貓從奶奶去世后就離開了土院,再沒回來;那頭老驢還在土院西墻根下,只是越來越沒了精神;桃樹已老到只開花不結果;去年新栽了兩棵柿子樹,諧音“事事如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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