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歸途 那年,我在山西太原上大學。 臨放假時,學校突然說,火車票不好買,學校不再代購,要大家自己想辦法。 學校門前有一火車票代售點。聽同學說,凌晨四五點就有人開始排隊。為了及時買到火車票,我決定第二天一早就去排隊。 到代售點時,已有二三十人排隊。我搓著手,跺著腳,哈著氣,跟在后面,冷已經算不得什么困難,畢竟是歸心似箭。 早上八點半,賣票的騎著摩托車慢悠悠趕來,隊伍開始躁動。 輪到我了。 “有13號到株洲的票嗎?”幾次旅途下來,我習慣了從株洲轉車。 “沒有!” 再問其它幾個南方車站的票,都沒有。一無所獲,我耷拉著腦袋回到宿舍,感冒了。 接連幾天,我都沒心情再去排隊,也沒心情準備考試。 校園里突然有了轉讓火車票的小廣告,我刻意關注。得知有一張從太原到杭州的車票,我打算在石家莊下車,再轉車,我買下來了。 從太原到石家莊人不是很多,有座位,感覺還舒服。 到石家莊下了車,已是晚上。 我原認為,從石家莊到六盤水,即使買不到坐票,買站票應該是沒問題的。可我徹底錯了。車站不僅沒坐票,連站票也完了。我腦袋“嗡”的響了一下。 買不到車票,我背著書包在售票大廳里來回晃蕩,不時關注電子顯示屏上的余票信息,希望奇跡發生。 每隔幾分鐘,我都要去售票窗口詢問有無車票。有時我覺得詢問是多余的,但仍止不住要問。 廣播里通知說,開往昆明的火車已經進站。我在進站口看到人們提著大包小包推推搡搡擠進站臺。我靠在欄桿上,望著進進出出的人群,目光呆滯,面無表情。 我不知道,我要在石家莊等多長時間——也許是一會兒,也許是幾小時,也許是幾天——聽同學說,他曾困于長沙四天,盤纏用盡,孤身一人,只好向家里求救。想到這里,莫名恐懼襲上心頭,我不禁打了個寒噤。 買不到票,我就有足夠時間去審視車站里的一切。 石家莊火車站的售票大廳里,很多買不到票的人用報紙墊在地上,坐下,靠著行李,或閑話,或打盹,或玩撲克,上了車的欣喜若狂,沒上車的無精打采。 我再次去售票窗口問車票。 “有到六盤水的車票嗎?” “沒有!有到鄭州的站票。要不你先到鄭州再轉車!” 這一次,我仿佛撿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我想,轉車就轉車吧,只要能在春節前趕到家,就是勝利。 離車票上標明的開車時間還有五六個小時。 等車是一件辛苦事,我用什么來打發等車時間呢? 看書?旅途中,我不喜歡看書,旅途勞累已經把看書的興致折磨得蕩然無存。可是不看書就無事可做,看書成了唯一的消遣。 我盤坐在地上看了一會書,雙腿就開始酸痛。我索性站起來,四處走走,或依著墻壁、柱子,進行著漫長的等待。 我感到餓,可等待已奪走了食欲。 我深呼吸,暗暗鼓勁,用意志和精力來抵抗饑餓和周圍的一切。但是,它們像一張張網,不斷圍攏過來,吞噬著我的空間,我絲毫沒有反抗的力量。 漫長的等待終于到了盡頭,我拖著行李箱隨著人群上車。 車廂過道里站滿了人。為了適應擁擠,人們不得不踮起腳。我背著書包,卡在車廂連接處,進退兩難。 這時,一只腳從座位底下伸出來,我看清了腳的主人——一個眉清目秀的姑娘。在擁擠的火車上,人的尊嚴就這樣變得異常脆弱。 座位上坐著的人也不怎么舒服,因為他們的空間被站著的人占據了。站著的人靠在桌子上,很無奈,坐著的人只好將雙腳收束,大家都失去了爭吵的信心和勇氣。 身上的書包慢慢變重,我的肩膀已經麻木。顧不得地板臟,我想找個地方把書包放下來,但找不到,不得不繼續背著。 感覺餓,但不想吃東西。實在受不了就喝水,不想吃方便面。 第一次吃方便面是去鄭州上大學時。之前,我不知道方便面為何物。走進火車站,路過垃圾桶,方便面味道讓我差點嘔吐。待到吃方便面時,只吃了幾口,便放下,受不了那味道。之后,我再沒吃過方便面。 在擁擠的火車上,上廁所是個奢侈事件,得慢慢穿過人墻。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到達廁所外,廁所門上標示“有人”,門前已經排起長長的隊伍。 進出廁所的人,進去了,出來了,進去了,出來了……我眼巴巴望著廁所門上的標示從“有人”變成“無人”,又從“無人”變成“有人”。 好不容易輪到我,事情還沒解決,門外便有人毫不留情地敲門。上完廁所返回原地,原來的落腳處已被別人占領。 售貨員推著售貨車來回售貨,遇有行李擋道,大聲叫喚:“這是誰的行李?” 行李主人極不情愿地將行李舉過肩膀,讓售貨車過去。一群人跟在售貨車后面,他們要利用售貨員開辟出來的通道上廁所——對內急的人來說,排泄是幸福的;可在擁擠的車廂,我們的排泄權利很脆弱。 售貨員每一次通行,人們總會喃喃地抱怨:“這么擠了!還賣!真是想賺錢想瘋了。” 售貨員也覺得委屈:“我也沒辦法!上面有規定,一天要賣夠數量。不然工資發不下來!” 埋怨的人于是不再埋怨。是啊!他們也是在勞動,為一日三餐奔走,就像我們遠離故土一樣。正是有了不同角色的人,才使車廂變得憂傷、快樂,我還能再說什么。 火車沿途停站,我總是莫名心煩。 即使車廂已經很擠了,但每到一站總還有人上車。 車廂是個奇怪的容器,可以無限放大。剛才已經水泄不通,現在上來幾十人,也只是水泄不通。 我不知道,車廂還能再裝多少人!看來,欲望有多大,車廂就有多大。 車到鄭州,終于下車。 鄭州火車站的售票大廳里排起長長的隊伍,我徑直走到售票窗口問:“有沒有到六盤水方向的火車?” “直達車沒有。到武昌的還有,買站票到武昌去轉車吧!” 這時候,我還能挑剔什么!買了。 離上車還有五六個小時,現在,我有足夠的時間來犒勞自己。我在餐館里細嚼慢咽,旁邊匆匆的食客去了一批又來了一批。我看看時間,才過去一個多小時。 背著行李,在瑟瑟寒風中漫無目的地游走。火車站就在前面,候車室里進不去,售票廳倒是可自由出入,但那里不會讓我感到溫暖。 我在站前廣場漫無邊際地游蕩,一任寒風侵蝕著身體。我突然想到去網吧消磨時光,但這個想法很快就被否定了——還玩什么游戲,我現在就在游戲自己。 我不想離開火車站,火車站是我回家的希望。我害怕不小心讓火車先走了,我要把火車緊緊攥在手中。 終于,我又回到擁擠不堪的火車上,夢魘再一次折磨著我。春節,每一列火車都人滿為患,仿佛全中國的人都趕在這個時候出門。 腿酸了,腫了,失去了知覺,但我還得得繼續站著,每一滴血液都融入我的酸楚。 這時候,我無比想念躺在家里的日子,無比懷念讀書的日子。在家干活,累了可坐在田坎上欣賞蔚藍的天空和遠遠近近的青山綠水;讀書雖然累,但也有休息的時候,可現在我只有等待和忍受。 下了火車,走出武昌火車站,腦袋有點暈,腳步有點踉蹌。 人們從售票大廳里走出來,有唉聲嘆氣的,有沾沾自喜的。我不再要求一次性就能回到家里。 等待一個小時后得知,我的下一站是株洲,我毫不猶豫買了票,不能再等了。 這時有人呼喚我的名字。 “哈哈!想不到在這里還能夠看到你啊!”是在荊州上學的高中同學。 他鄉遇故知,興奮。我邀他一起到小店吃東西。短暫的快樂像是一段插曲,使我的神經由緊張變得輕松。他上車后,我的神經又歸于緊張。 我已三天三夜沒有合眼。有時,想到賓館休息一會兒,可錢不多了,我得靠手里的一百多元錢回到家里。 暮色中,我來到了株洲。 株洲是中國南方最大的中轉站,南來北往的火車在這里交匯。我希望在這里能遇上直通家鄉的火車。 天空中飛著細雨,就像我的心情和處境。我看手里的車票,從深圳開向懷化的火車三個小時后就到達。雖是站票,但還是謝天謝地。 又上車了,我無聊地傾聽著腳下的車輪聲,從一開始數,忘記了,又重新從一開始數。我以此來麻痹自己。 到了懷化,天空還是小雨。我買到從襄樊到昆明的火車,也是站票。看來,我是要一路站到家。火車在七八個小時之后到來,漫長的等待再一次降臨,我已習慣于等待。 懷化站正在擴建。外面搭起了臨時帳篷,雨水滴滴答答流在地上,我得在寒風中度過難熬的七八個小時。售票廳的角落里躺著等車的人們,列車進站,寂靜的售票廳熱鬧一陣,然后又重歸沉寂。 售票廳里,湘妹子不斷拉客住宿。一位剛上來詢問,我搖了搖頭;另一位又上來詢問…… 其實我很想休息一會兒,可剩錢不多,不能。我默默等待,在寒風中等待。候車室進不去,要等到開車前兩個小時才能進去。我曾試圖混進去,可在入口處被發現了。我只好從候車室門口返回售票大廳。 湘妹子知道我打定主意不住店,不再向我招呼,遇到我只是淡淡一笑,我無奈地還以一笑。我感到很餓,到旁邊小店里吃了一碗粉。一碗下去,肚子沒有什么感覺。再一碗,我才知道肚子是屬于自己的。 終于能進候車室了,我感到雙腿已經不能支撐身體了。候車室里人多,勉強找到一個地方放下書包,解放了我的雙腿。我躺在椅子上,一點也不想動,但不敢深睡。在仿佛進入夢境的那一刻,火車進站的聲音把我拉回亢奮狀態。 我又開始在擁擠不堪的火車上搖擺。 這是我回家的最后一站。 火車駛入貴州,我感到親切。到了貴州,我就到家了。 拂曉,我到達終點站六盤水。通往老家的汽車來接站。我現在只想找個地方坐下來,好好休息。車里有蜂窩煤爐子,我幾乎把爐子全罩住了。我在車上等了兩個小時,司機才不情愿地開車。 早聽說南方冰雪災害。司機事先申明,鬃嶺梁子上凍雨很厚,可能去不了。我顧不了那么多。到鬃嶺,即使汽車過不去,走路也要走到家。 汽車上了鏈條,慢慢走。快過鬃嶺梁子時,車真的過不去了。我只好下車行走。翻過梁子,有接人的三輪車。我鉆進三輪車,向著納雍駛去。 后來返校,同學問:“這次回家順利嗎?”我答道:“倒車五次,用時六天!” 同學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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