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苦,不如意事常八九。佛說有人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 苦痛大概是詩歌永恒的主題,而能寫出人所共有的情感,讓人產生強烈的共鳴,大概是一首好詩傳誦千古的重要原因之一。 《古詩十九首》大概就是這樣一組詩。這個名字你也許沒有聽說過,但里頭一些詩句,我想您一定是聽過的,比如:“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等等。 這一組詩,是由南朝蕭統從傳世無名氏古詩中選編入《文選》而得名的,傳統的學者一般認為它們思想消極,情調低沉,但如果我們看一看它們誕生的年代,其實大概就不會認同這樣的說辭了。 東漢末年,社會動蕩,群雄逐鹿天下,《三國演義》是讓人看得熱熱鬧鬧、熱血沸騰,但對于當時身處亂世,名如飄蓬的人們來說,那卻斷然不是理想的年代。《古詩十九首》就產生于這樣的時代,代表著那時候的人們,抒發出離愁別恨、生命無常的感慨。 離愁別恨和相思成災十九首的第一首,便是描寫離愁和思念的。
行行重行行,是行了又行,走了再走,就這樣走啊走啊走個不停。于是“與君生別離”,為什么叫生別離呢?想表達的意思是“活生生”地分開了你我!疊詞的使用,不僅僅是詩歌音律美的需要,更是一種情感的堆砌,給人以沉重的壓抑感。 我們會想:那么是什么使得他要不斷得遠走呢?是什么樣的原因讓他們生生別離呢? “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從此以后,兩人天各一方。我們今天說天涯海角,似乎很浪漫,但在東漢那個時代,相去萬里(相當于今天幾千里),真的就是一個在天的這邊,一個在那邊, “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胡馬南來依舊依戀北風,越鳥北飛,仍然筑巢于南向的樹枝。鳥雀尚留戀故土,良人呢,難道就不想念故鄉的父母妻兒嗎?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分離的時間一天天過去,而自己的衣帶也一天天松了。后來辛棄疾寫“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不知道是否受了這里的影響。這里再次用了“相去”,和前面的一個“相去”對應,一個是距離上的越行越遠,一個是心靈上的,這位可憐的女子不禁在自怨自艾,良人是否為他鄉女子所迷惑呢,正如浮云遮住了白日,自己的心中也蒙上了一層陰影。所以接下來說:“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反”。 相思成災,思念成海,更是夾雜著猜測和懷疑,這樣的心境,更是經不住歲月那把殺豬刀啊。所以說,“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寫到最后,只好欲說還休,告誡自己相思了無益,與其自暴自棄,憔悴不堪,還不如“努力加餐飯”。 可是,她真的斷得了這綿綿不絕的相思嗎?! 再來看一首思婦之作:
這首的哀怨氣息,似乎沒有那么濃一些。作為昔日的歌女,嫁作人婦,她沒有太多的要求,只希望能和夫君相依相偎,舉案齊眉。 上半首,極寫這位少婦的艷麗照人,她只在窗邊一站,就令樓宇生輝,窗牖皎潔。紅妝艷服,盈盈體態,纖纖素手,這位婦人往昔一定是顏色無雙,風靡歡場之人--所謂“曲罷曾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是也--而如今,她的企求,只為一人,只盼和他相聚而已。 這種閱盡世間繁華后的甘于平淡,大概才是最令人動容的吧。 接下來這首,也和思念有關,大概說的是愛情遭受挫折后的痛苦和哀傷:
借牛郎織女的故事,以織女的口吻,述說相思之苦,反復運用疊音詞,如“迢迢”“皎皎”“纖纖”“札札”“盈盈”“脈脈”等,使得整首詩情趣盎然,清新秀麗,讀來朗朗上口。 人生苦短,生命無常說了三首閨中相思,再來看幾首感慨生命無常的:
關于人生苦短,是古詩里常見的題材,名句非常多。比如蘇軾的: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李白的“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古人秉燭夜游,良有以也。” 更早的,還有漢武帝劉徹的《秋風辭》:“秋風起兮白云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簫鼓鳴兮發棹歌,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 這首《青青陵上柏》也是這類題材,詩人游京師洛陽,有感而發,表達的是類似“繁華有憔悴”的興嘆。 起頭四句,就氣勢不凡,用陵墓、松柏、溪流和石頭,作反襯,作比喻,要表達的意思,就這樣勾畫出來了。松柏常青,溪水長流,眾石磊磊,它們似乎都和頭頂的天、腳踩的地一樣是永恒的,只有人,像出門遠行的旅客一樣,只是匆忙的過客而已。 為什么叫行客呢?也是有說法的。根據《文選》李善注引《列子》、《尸子》等解釋“遠行客”:“人生于天地之間,寄也。寄者固歸。” 也就是說,人生于天地之間,只是短暫寄存,總要回去的,所以人死謂“歸人”,生人為“行人”。古詩中“人生寄一世”,“人生忽如寄”等都是這個意思。 【注1】《尸子》,戰國時期楚國黃老學派的一部重要著作,由尸佼所著,“四方上下曰宇,往古來今曰宙”便來自此。 感嘆人生苦短,所引申出來,便很自然是及時行樂,所以詩人寫“斗酒相娛樂”,不要嫌酒“薄”;寫駑馬雖劣,也可駕車出游。 洛陽繁華“何郁郁”,更是“冠蓋滿京華”:“長衢”(大街),“夾巷”,“王侯第宅”,“兩宮”,“雙闕”......只是這滿目的繁華,讓人“極宴娛心意”,怎么就忽然讓人心有戚戚了呢? “極宴娛心意,戚戚何所迫?” -- 這最后兩句,有不同的解讀。有說是這兩句是說:那些權貴生活在這樣的環境里,吃喝不愁,生活奢靡,但是為什么反而有憂愁恐懼,難道是有什么迫不得已的原因嗎?還有說,這兩句是詩人自言自語,說生當亂世,就算是有所迫,也要即及時行樂,或者說“我這樣升斗小民,無權無勢,還能有啥作為,還不如醉生夢死,游戲人間”。又或說,這是反諷,說權貴只知“極宴娛心”,和詩人的“戚戚所迫”形成鮮明對照云云,這樣一來,大概反而韻味無窮。 另外一首《驅車上東門》也表述了類似的意境:
但似乎更純粹地表示要及時行樂。至于下面這首
除了同樣說“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這樣人生苦短的主題,更是說“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說追求榮華富貴是沒有錯的,捷足先登,高踞要位,才能體現出人生的價值。沒必要為了所謂的清高,死要面子活受罪。 同時,又勸誡人們:也不要因為貧窮、不得志而憂愁,自己作踐自己,那樣苦苦煎熬自己又是何必呢? 這首詩,似乎是在酒酣耳熱之后的暢所欲言,直截了當,坦率真誠,這樣的“雞湯”倒是值得喝一喝的,而其背后引發的人生觀,社會等哲理,也容易讓人難深思和細品。 還有一首,也是非常著名:
著名到大概都不需要解釋了。李白說“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古人秉燭夜游,良有以也。” 秉燭夜游,便是來源于此。 懷才不遇,報國無門古詩十九首里,還有一類主題,是抒發懷才不遇的。比如這首
上文說詩人勸人“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只是在東漢末年的亂世之中,戰亂是一方面,根深蒂固的門閥制度,更是阻擋士人建功立業的高墻。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也。 滿腔壯志,報國無門,彷徨失意之中,便有了一幕幕高樓聽曲的凄涼。 凄涼的歌聲,清冷的弦音,從高樓之上傳來,似乎在述說著無人能解,知音難覓的無奈。恍惚間,那高樓似乎幻化成帝宮,只是那巍峨的樓影,忽然聳入浮云之中...... 知音難覓,便如伯樂難求,歌者和聽者,不過“同是天涯淪落人”罷了。 《回車駕言邁》:“盛衰各有時,立身苦不早。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東城高且長》:“燕趙多佳人,美者顏如玉......思為雙飛燕,銜泥巢君屋” 也表達了類似的主題。 古詩十九首幾乎首首都值得細讀,限于篇幅不一一列舉了。 寫在后面按照學者的說法,《古詩十九首》是樂府詩文人化的明顯標志,語言樸實自然,但描寫卻很生動,在藝術成就上可以說是很高的。歷來學者,對其評價頗高。比如: 南朝劉勰[xié]在《文心雕龍》里稱它們為“五言之冠冕。” 南朝鐘嶸在《詩品》里說:“文溫以麗,意悲而遠,驚心動魄,可謂幾乎一字千金。” 明代胡應麟在《詩藪》說:“興象玲瓏,意致深婉,真可以泣鬼神,動天地。” 明代王世貞稱它們為“千古五言之祖”,明代陸時雍則稱之為“詩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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