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斗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 驅車策駑馬,游戲宛與洛。 洛中何郁郁,冠帶自相索。 長衢羅夾巷,王侯多第宅。 兩宮遙相望,雙闕百余尺。 極宴娛心意,戚戚何所迫。 【行人囈語】 在曠古以來的天地萬物間,在泥金砂石俱下的時間長河里,人類微末渺渺的存在,其停留佇足的短暫,莫如一次偶然起興的遠足。生而為人,實為天地之過客;生而為人,實難主宰自我之命運。 李白在《春夜宴桃李園序》起首即慨嘆:“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蘇軾在《前赤壁賦》云:“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千古騷人,千年同嘆! 《青青陵上柏》一詩,以敘述的筆調,就人生之存在方式,之存在狀態,之存在意義作了全面而深邃的巡禮。“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一句,是全詩核心所在。詩人將自我生命歸置于天地之間加以審視,其主體生命客體化。“忽如”兩字,彰生命存在之不確定性,“遠行”明生命之存在狀態,人與天,與地,與人,與萬物,與萬事皆“遠”,生命之流逝如斯,不可阻擋,亦漸遠而漸行,終漸行而漸遠,因“遠行”而觸目傷懷,因“遠行”而觸目驚心。落腳終歸于一“客”字。既已明了人生之“客”的旁觀身份,詩人即與世事以“斗酒娛樂”、“游戲宛洛”、“極宴娛心”之存在之姿出場。 《青青陵上柏》一詩以“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作為生命思考的起點,以柏之青青,石之磊磊而觸發聯想,由自然生命的存在之姿而轉向內省自我:人的生命應當以何種方式而存在而出場?于是,詩人將生命擱置于“宛洛”繁華的都市,就“冠帶相索”的人生追求展開自我的拷問,對“長衢夾巷”“王侯第宅”的人生場域進行了冷峻的審視。詩人在相望兩宮、雙闕,這權勢的巔峰象征時,夾以“遙”“余”兩字,以空間的距離而表徴心理之距離。詩人于人生狂歡、極宴娛心意的生命體驗之后,再次回歸自我,發出了深沉的追問——“戚戚何所迫”,以回應“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句。娛樂游戲、極宴娛心之后,為何還是產生了“戚戚”之感?是“何所迫”? 如果我們拋置該詩產生的歷史背景,作詩者誰這些爭議。無可否認,詩人的追問,于千年后仍然糾葛于人們的內心。其叩問具有普遍的價值指向。是什么導致人沉淪委靡?又是什么促使人振作奮發?人應該作怎樣的價值追求,是“王侯第宅”,是“兩宮雙闕”,是“斗酒娛樂”“游戲宛洛”,抑或別的什么? 法國哲學家帕斯卡說:“人是一根會思考的蘆葦”。人因渺小而思考,因思考而高貴。人之脆弱如斯蘆葦,生之短促不能柏之青青,不如石之磊磊,但人之存在的全部意義即在于“驅車策駑馬”的主動探索。即在于有“驅”之勢,有“策”之態,“駑馬”人生亦傲然。在“相索”之問里,在“相望”之姿中巡禮世間生命。其生命之真義即在于“娛心”,既“極宴”,既“娛心意”,戚戚何在?人生何所迫? 具體而論: “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說文》曰:“陵,大阜也。”《詩經·小雅·天保》:“如山如阜,如岡如陵”,從這些解讀引文里,我們不難看出,“陵”應指大土山。但依“青青陵上柏”,其“柏”所植位置的特殊性來看,將“陵”理解為“陵墓”亦為合理。 古詩十九首中《驅車上東門》一詩里即有“驅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墓。白楊何蕭蕭,松柏夾廣路”的描述,郭北墓,遍植白楊松柏。《去者日以疏》中語“古墓犁為田,松柏摧為薪。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同樣出現墓植松柏白楊。據此,個人以為,將“陵”字理解為“陵墓”似更能興發詩人關于生命之喟嘆。 木齋在《古詩十九首與建安詩歌研究》明確指出該詩作者為曹植,在論及《青青陵上柏》的背景時談到“其寫作時間有兩種可能:其一,是黃初四年,曹植等參加會節氣入洛陽所作;其二,是曹植晚年,也就是太和六年參加元會期間,在洛陽之作。曹植的另一篇詩作《箜篌引》,也應是太和六年之際在洛陽所作。” 他在《論青青陵上柏——兼談十九首研究的方法論反思》最后的結論里說:“總體來看,此詩主題徘徊于死生之間、悲喜之境,極為富貴,卻又極為窘迫,讀之者依稀可以見到詩人從'青青陵上柏’的帝王家族陵寢中歸來,經過百余尺的雙闕和遙遙相望的兩宮之間,走向宮廷極宴的身影,但眼前浮動的卻是詩人'斗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的以薄酒澆深愁和駑馬驅車在宛洛、鄄城、東阿等地崎嶇山道上的蒙太奇,還有與畫面同時出現的悲涼話外音:'極宴娛心意,戚戚何所迫?’”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詩人面陵上“青青柏”,澗中“磊磊石”,情難自禁地發出來自生命淵底的悲嘆:“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其對自我生命與人生的審視,以“忽”字見生命之短促;以“如”字彰人生之迷惑,此處用“如”字而非“是”字,表徴內心對生命認識的不確定性;以“遠”字推開世事之莫測,之距離,表征其審視生命之狀態;以“行”字描人生之流變,生命之流逝;以“客”字定性天地宇宙間,自我生命之客體位置。詩人以“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起興,以“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之慨嘆,為全詩鋪色定調。 “斗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生當何歡,死亦無畏?“斗酒”“娛樂”成為千載以來,人們較為普遍的人生選擇。曹操有語“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李白有“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蘇軾有“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斗酒娛樂,當是失意快意人生之不二法門,是憂喜傳遞的行為藝術。陶淵明有《飲酒》二十首,不管“清酒”一杯,“濁酒”一壺,盡在舒心暢意,自述“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新舊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既斗酒相娛,重在“樂”字,又何必在意其酒之“厚”、酒之“薄”? “驅車策駑馬,游戲宛與洛。”詩人探索生命存在之意義的出場方式可謂充滿喜劇的色彩。其“駑馬”之寒酸簡素,卻示之以“驅”,揚鞭于“策”。語含行進之歡躍,興味之高昂,從而演繹一段唐·吉訶德式出場,暗契“游戲”之姿,之態,之行,之為。“宛與洛”詩中并未言及“宛”,而只說了“洛”,一可理解為偏義復詞,譬如“便可白公姥”中之“公姥”;“爺娘聞女來”中的“爺娘”。也可理解為詩人重在描述“洛”之游戲經歷,而直接藝術地省略了“宛”之行旅。 “洛中何郁郁,冠帶自相索。”一句中,疊字“郁郁”形容“洛中”繁華紛紜美好之貌。詩人于洛中的聚焦點為“冠帶”,其人生探求的旨歸明朗,既選擇都市之“洛”,自是注目于“冠帶”權貴,注目于豪門的生存狀態和追求,以“自相索”點明其各有所求,各有所偏好。人心紛紜,人欲多重。“自”字,呈現人生追求的多樣化。 “長衢羅夾巷,王侯多第宅。”從人生的追求,到生命的歸宿,詩人行走于“長衢”“夾巷”,就顯貴之生活環境,生存狀態進行了描述。當然,詩人的視野始終不離權貴“王侯”,不離豪門“第宅”,以一個“羅”字,一個“多”字暗示其特權貴族地位的凸顯,超然于世。“洛中何郁郁”之下,“冠帶”“王侯”占據著不可撼動的地位,至于“冠帶”“王侯”之外的寒門百姓,不是詩人所思所慮所注目所關心之范圍。有人據此推論寫作該詩的人絕對不是普通士人,即有相當的道理。前說“驅車策駑馬”,很顯然只是一種戲謔的自我解嘲,甚至并不與事實相符,而極有可能是一種藝術的呈現方式,但正是這樣一種理解,讓詩人后面的聚焦視野更顯得尤為突出,詩人對人間名利富貴之于生命的意義進行的思考也益發顯得深邃。當然,木齋先生考辨“驅車策駑馬”是曹植真實生命狀態的寫真,那也是一種合符情理的觀點。 “兩宮遙相望,雙闕百余尺。”此兩句從句式特點上看,有兩可之疑,比如“兩宮遙相望”我們不妨改為“兩宮相望,遙”或“遙相望,兩宮”。前者描述兩宮之空間距離大,以突出“兩宮”之壯觀宏闊,氣象非凡,與“洛中何郁郁”相照應。后者以詩人“遙望”之姿,審視權貴之巔峰象征,令人浮想聯翩,詩人何所思,何所悟?“雙闕百余尺”一句印證兩宮之遙,詩人審視之視角即轉為“兩宮”之內人的“遙相望”,如此,宮里宮外的生存狀態,隱晦通過“望”字傳遞。其“圍城”心態可見一斑。宮里已盡繁華,所望何?何所望?望繁華落盡,歸于生命之真義?寄寓一個“空”字。 “極宴娛心意,戚戚何所迫。”詩人以“極宴”的生活方式,以“娛心意”的生命追求,回答了“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的疑惑感喟。就“戚戚何所迫”句也呈現了兩種截然不同的解讀。一種認為,“極宴”的生活方式徹底驅逐并消解了人內心之“戚戚”,既已“娛心意”,又何來迫近之“戚戚”。另一種則認為,詩人在“極宴娛心意”之后,還是無法消除對生命真正價值的追問,還是無法釋懷內心的惆悵與死亡籠罩下的傷悲。詩人展開了自我的追問:當縱欲狂歡之后,當杯酒盡歡之后,為什么憂傷還是再次逼近了我?生命的倏忽而逝,生命的價值追問,始終縈繞于詩人心田。同樣,這一問題,也糾葛于千載以下閱讀此詩的人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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