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能寫幾個字的半吊子文人,都應該知道長安的少陵原畔,坐落著一個冷清的杜公祠,它日以繼夜地落寞著杜公上千年的落寞。
杜公祠我沒少去。一是蝸居城南,路近,一抬腿就到。二是失意便去,這二十年里,沒幾回得意事。這個寒冬的午后,我的失意裹脅了霧霾,逡巡于少陵原上,氤氳在天地間。
杜公祠的門依然空洞地敞開著。我拾級徐徐而上,竟驚飛了門前階欄上正在群聊的麻雀。
祠內靜寂,四下無人,唯古樹參天,廳堂木然。這個四合小院,安息著詩圣的一角靈魂,只是一角。也許杜公的靈魂,多半喜歡呆在巴適的蜀地,呆在那流水淙淙的浣花溪畔,呆在那滿是長安離殤的千年草堂。這里便只是一角了。
一千多年來,我們稱道詩史,敬仰詩圣。他留世的一千四百多詩篇,篇篇雋永,世世不朽。這千年不朽背后的悲憫情懷,古往今來有幾人真正能懂?
每至杜公祠,滿心都是傷感悲愴。悲極時,真想借杜公祠堂放聲痛哭一場,為他,也為自己。然愁腸千結仍須強忍著,怕被屋檐上的燕雀笑話。
杜公一生,郁郁不得志,這種穿越千年的情愫,時常讓我郁郁不樂,總為他的悲苦傷懷。
一傷他年少輕狂,交游放蕩,實為啃老青年。
杜公身出名門——京兆杜氏,根紅苗正,世代“奉儒守官”。遠祖杜周官拜漢御史中丞,親近皇權,世居長安城南,時傳“城南韋杜,去天尺五”。這于杜公,已是遙不可及的光耀輝煌。祖父杜審言為唐高宗咸亨進士,官修文館直學士。父親杜閑,再不濟,最高官職也做到奉天令。冥冥中似乎已經注定,其家族必將一步步走向沒落,在杜甫這兒要做個悲苦的終結。
青少年時代的杜甫還算幸福,安定富足,衣食無憂,家學師承都不存在問題。曹植七步成詩,杜甫七歲便能作詩,“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十四五歲業已躋身詩壇。“憶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黃犢走復來。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這個時期,頑皮得緊 。十九、二十歲的年華,出行齊趙,漫游吳越。“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春歌叢臺上,冬獵青丘旁。”日子過得逍遙自在。
按說已經成年的杜甫,應該干個正經工作了,可他沒有自食其力,仍然啃老。正當少壯,除了能寫幾句詩賦,其它一無所能。
現在看來,出身成就人,多半也作弄人。一旦被作弄,便很是不堪。杜甫的出身和家境還真害了他。他自己也有感嘆:紈袴不餓死,儒冠多誤身。
二傷他科舉屢屢不第,造化也實實弄人。
杜甫青壯年時期,至少參加過兩次“高考”。第一次二十四歲,在東都洛陽考進士落第。這次考試,應該算是一次公平的招考,可他沒有把握住。不是才學不濟,就是恃才傲物所致。少年出名,落榜于他打擊很大,也罷,好好補習,從頭再來。
第二次于西京長安應詔制考,當時杜甫三十六歲。考畢,他滿心歡喜,以為百分之百能考中。誰料想卻遭宰相李林甫黑嘴,一句“野無遺賢”,誆了玄宗皇帝,“誅”盡天下學子。“口蜜腹劍”的李相李大人,小人功力非同一般,人家隔山打牛,李相隔著李唐江山用嘴滅人。不能肯定李相此舉是否空前絕后,但肯定的是杜甫自此就被“滅”了。
三傷他人生定位不準,“三觀”不甚明了,自我認知不足,渾渾噩噩一生,最終謝了個悲劇的幕。
年屆而立,父親去世,一家人失去生活的來源,重擔壓在了杜甫肩上。可憐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一介書生,怎能扛起生活的負累。他只能寄希望于大考,向往通過舉士步入政壇,生活好有個著落。經過兩次落榜打擊,尤其是第二次的“政治迫害”,杜甫對科舉取士已經大失所望,生活亦陷入困頓。
清明的盛唐已經走向黑暗的角落。這個時期的杜甫,仍到處托關系,找門路,求仕途,“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 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他以貧賤之身出入豪門,常受冷落也在情理之中。向王公獻詩無果,轉向皇帝獻賦。一作《雕賦》獻玄宗,審稿未見回音。二作《三大禮賦》親獻玄宗,才被賞識,授河西尉,卻是個要鞭笞黎民的官,他堅辭不受。后經人相助,討得甲胄參軍一職,做了個看守兵器庫的小官。
安史之亂爆發,玄宗逃亡。太子靈武即位,杜甫甘冒生命危險,只身投奔。途中被叛軍俘虜,押回長安。詩佛王維彼時也被抓投監,且嚴加看管。杜甫因為官小,未被囚禁。他便歷經艱難,赴鳳翔再投肅宗,“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忠君之舉感動肅宗,“涕淚受拾遺,流離主恩厚”。雖說官職小,杜公卻很知足,總算可以伴君左右,結束困苦的日子了。隨后卻無厘頭地卷入房琯案,因直諫觸怒肅宗,被貶華州……
杜公祠東展室門柱有聯:少陵野老吞聲哭,杜曲幸有桑麻田。仕途崎嶇坎坷,官場黑暗腐敗,人世悲辛冷酷,他自述“少陵野老吞聲哭”, 想象他心力交瘁,單薄的身軀于寒風中忍聲痛哭,那種悲戚的場面,怎不令人落淚動容。他也曾受朋友資助,于杜曲買過幾畝薄田,煎熬耕耘,可他,絕不甘心做一農夫!
兩朝天子輪值,他都不得重用。芝麻小官與他“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追求相去甚遠,在豐滿的理想與骨感的現實面前,他仍揣拳拳報國心,難割難舍,可朝堂之上,那有他立錐之地!他迷茫,他彷徨,他吃著野菜咽著糠,對朝廷充滿希望與失望……
仕途屢屢失意,人生步步艱難。何必這么偏執?何必受人接濟寄人籬下,到頭來看人眉高眼低?為何不重新認清自我,重修“三觀”,找準人生定位?大不了不做官,種糧食做草民,講儒學辦私塾,曲線照樣能報國,即就是終老鄉里做草芥又何妨?憤懣了,氣不順了,寫幾句詩宣泄宣泄,還是一種活法,詩史肯定仍會繼續,詩圣還非他莫屬!可他沒有!他看不穿!他放不下!
四傷杜公生不逢時,未遇明君和伯樂。
倘遇太宗治世,恐怕他的人生定會改觀。諸葛亮幸遇劉皇叔,三顧茅廬始出山,忠君報國強蜀漢。伯樂常有,也得有千里馬,無有千里馬,也成就不了伯樂。俗言道打鐵還需自身硬,杜公嶙峋瘦骨,恐不是“錚錚鐵骨”,還不夠“硬”到有人來三顧。
五傷杜公一生生活困頓,似有雙重人格。且看他一邊饑腸轆轆向低處悲鳴,一邊卻思想“高尚”煉就雋永華章。長安歲月,一邊奔波于“官道”,一邊迂回于“宮闈”。后來三年多成都生活,也做的是嚴武幕府。
遠有陶公,不為五斗米折腰。近有李白,貴妃研墨力士脫靴,何等逗比灑脫;“天子呼來不上船”,“蔑視”天子,多么恃才任性。
杜公遠沒有他倆灑脫。餓殍載道,甚至于兒子餓死,他仍一邊奮筆抒憤懣,“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一邊卻還要出入于朱門。
六傷杜公死因,凄慘悲戚,令人扼腕。
自古至今,凡文人志士之死,大多撲朔迷離。杜公之死,有說困病交加而死,也有說病體暴食撐死,也有說困頓不堪萬念俱灰投江自溺等等,如是這般,不一而足。李白醉酒,下江攬月,溺死,透著浪漫和悲涼;屈原明志,殉國投江,自殺,昭世剛烈和悲愴。總之,杜公之死,不夠敞亮,不夠大氣,不夠悲壯,甚至窩囊,令人惋惜。身后千年,逝者安息。
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
王維卻不寂寞。其母是虔誠的佛教徒,他自小便受佛教濡染,詩作透著靈修與佛性,世稱詩佛。可以大膽推測,他受佛陀影響很大,甚至大到了政治氣節,使他敢于“變節”——安史之亂后做了偽政府的官員。
宗教無國界,國家的概念淡之又淡。在釋尊眼里,也許只有蒼生和佛陀的區分。度蒼生出一切苦厄,往西方極樂世界,是唯一的正覺正念正道。王維得道參透人生,不為氣節所惑,過得自是逍遙。他認為生命的價值遠遠高于人生的某些形式,所以他對節義不管不顧,可以繼續做“他朝”的官。杜甫王維相比,二人的人生軌跡也就迥然不同了。
成都浣花溪畔的那個草堂,是杜甫西南顛沛流離之所蹤。一年四季游人如織,至今仍為歲月秋風所未破。此間,是他對唐廷徹底絕望之后,灑淚罷手西去后的一個落腳點,這三年多也是他人生最為黯淡的低谷時期。還好,在此也算過了幾天輕松日子,種花養魚,沽酒邀月。
此間,他仍對生活了十幾年的京都長安,還有在長安求仕求生的點滴往事難以釋懷。日日哀托國家社稷,夜夜寄思黎民蒼生。幸有文墨抒胸臆,憾無廟堂誦短歌。
此間,他創作了多達二百多篇名作,膾炙人口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不知戳疼了多少人痛點,歌哭了多少人歡顏?
竟有那不長眼的可恨秋風,最令人傷懷,卷茅也不看主人……
陣陣寒風襲過,滿院瑟瑟的枯枝收回了我汪洋蕭索的思緒。詩圣堂前,開得正好的兩株臘梅,在風中相互欠身,左右致意,搖亮了滿樹黃燦燦的梅朵。
天漸放晴,太陽努力地擠破云層,穿過霧霾,從天窗上探出了半個模糊的腦袋。
上帝在關上一扇門的同時,也會打開一扇窗。唐廷之上,杜公的仕門是漸次關閉了,朝堂之外的茅草房,上帝又差秋風為杜公卷開了一扇天窗。這個明亮的世界之窗,成就了絕代詩圣,著就了輝煌詩史,鑄就了絕史豐碑,于世界文學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想到這些,欣慰許多。
出祠門,沿階而下。忽想起一句“出此門無古亦無今”。無古亦無今,再來十趟一百趟,恐怕我也做不到。此刻能做到的,就是回首仰望。這一望,卻有新發現,原畔東南松柏掩映,間隙似乎遮掩有亭榭一角。心里一振,登高望遠亦釋傷情,豈不快哉?急急尋路,似從左首新修的茅草門穿過,遂往。草門兩框有聯:情系蒼生無愧詩壇圣哲,心在魏闕豈是杜陵布衣。
穿過草門往上左拐,有新修磚階,還真是通往亭榭的路,欣然登階而上。拐兩個階彎,卻遇一小門,鋼筋門上,鐵將軍嚴守,面目冰冷,失望至極。此刻登高遇阻的心境,不也和杜公一生一樣嗎?再吟杜公《登高》句: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登在這半臺之上,舉目遠眺,樊川仍被霧霾裹挾,昔日秀美難見一斑。
憤憤然下來,踽踽獨行,心頭沉郁如這漫天霧霾。
杜公祠右首,有牛頭禪寺,唐朝的古寺,和杜公是否一個時期,沒有深究。去大雄寶殿拜拜佛,燒燒香,心里當下釋然。杜公祠前面,是楊虎城陵園,老楊這個陜西有史以來最大的“二桿子”,發動兵諫挾持“皇上”,辦了一件彪炳史冊的大事。進園走走,心里更豁亮了。
歸途,傷懷杜公,老天沒有給他一次和老楊一樣“豪氣干云”的機會。
(原刊于《西北文學》2017年第5期) 更多精彩內容 點擊下面鏈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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