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爾引莊子：白天看星星

海德格爾曾經(jīng)引用《莊子》中的“魚之樂”來解釋他的思想，這應(yīng)當(dāng)是《莊子》“秋水篇”中“濠上觀魚”的寓言。

《莊子》“秋水篇”中“莊子與惠施濠上觀魚”對我們來說耳熟能詳。從字面上看，這個寓言的大意是，莊子與惠施游于濠水的橋上，見水中魚兒悠然戲水，莊子說：“你看魚兒在水中是多么快樂呀”。

惠施反駁到：“你又不是魚，怎么知道魚快樂不快樂？”莊子回答說：“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魚快樂不快樂？”惠施很機(jī)敏，他立刻利用莊子的邏輯反駁莊子：“我不是你，當(dāng)然不會知道你。但是有一點(diǎn)很清楚，你也不是魚，所以你也不可能知道魚是否快樂。我們用不著再爭論了”。

本來到此莊子已無話可說，因為惠施利用的正是他自己的論據(jù)。然而他把話鋒一轉(zhuǎn)說：“請循其本——請回溯到我們對話的本來語境中。你曾問我：‘你怎么知道魚是快樂的？’這樣的話，可見你從根子上已經(jīng)知道我知道魚是快樂的了，故有此問。現(xiàn)在我可以告訴你，我是在這濠水橋上知道的”。

每當(dāng)我讀這個寓言時，總感到是惠施而不是莊子占了上風(fēng)，因為莊子明顯在狡辯。可是令人不解的是，莊子為什么要把自己即使不算輸亦并不占上風(fēng)的論辯公開出來呢？

后來我在讀止庵先生的《樗下讀莊》時受到很大的啟發(fā)，發(fā)現(xiàn)可以對這段話作另一種解釋，這種解釋或許與“濠上觀魚”的語境不合，但卻與莊子哲學(xué)的大語境是合拍的，而且也可以解釋為什么海德格爾引用莊子能夠使不理解《論真理的本質(zhì)》的人明白他的思想。

莊子說：“請循其本”，這里所說的“本”通常被理解為論辯之初的語境，但也可以理解為本源境域。惠施代表的是知識的層面，在認(rèn)識中，世間萬物被對象化了，你是你，我是我，人是人，物是物，界限分明。

而莊子所代表的則是更源始的本源境域，在這個境域中，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天地與我共生，萬物與我為一。因而，我與物是同一的，我與物的差別，我們之間的意見分歧，乃是因為遺忘了那本源的境域的結(jié)果。

所以“請循其本”亦即深入到知識分歧的本源處。本來萬物是融會貫通的，有了知才有了分別，有了知才有了沒完沒了的爭論，因而知是多余的和無意義的，甚至是有害的，去掉知才能達(dá)乎本有，所以莊子主張“掉知”。由此可見，莊子與惠施的區(qū)別在于境界。

莊子是別一樣的天地。

我想，這應(yīng)該就是海德格爾引用莊子的意圖。《論真理的本質(zhì)》的中心思想是，將敞開領(lǐng)域看作是物與我相互開放的共同境域。

當(dāng)我們一味地追問知識與對象是否符合一致的時候，如果不能深入到這個源始的境域，問題是永遠(yuǎn)也不可能得到解決的。莊子與惠施之間，乃至莊子與游魚之間，原來在本源境域之中水乳交融無分彼此，因而是“相知”的。不過這種本源性的“相知”，早已被我們遺忘了。

因而莊子說：與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莊子》“大宗師”中說：“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shù)”。河水干枯了，魚兒們在陸地上茍延殘喘，只好吐沫子相互濕潤，這情景的確感人，但是無論如何都不如彼此互不相識，暢游于江湖之中，來得自由自在。

同樣的思想也表現(xiàn)在《莊子》“應(yīng)帝王”中關(guān)于“渾沌”的寓言：“南海之帝為儵，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儵與忽時相與遇于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dú)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自然而然的東西在人工雕鑿下，勢必失去它們的生命。

然而，海德格爾雖然受到老莊思想的影響，但是在兩者之間畢竟存在著差別。 

毫無疑問，海德格爾是西方哲學(xué)的反叛者，在他的思想中，尤其是后期思想，具有某種濃厚的神秘主義因素和回歸自然的要求。但是在如何回歸本源境域的問題上，海德格爾既不同于傳統(tǒng)的西方哲學(xué)，也不同于老莊。

不恰當(dāng)?shù)刂v，如果說西方哲學(xué)與老莊道家各自代表一種立場的話，那么海德格爾則似乎屬于居間的第三條路。  

西方哲學(xué)的思路是追求“光明”，它試圖使所有一切都“大白于天下”，使用的方法就是通過理性認(rèn)識從個別抽象到一般，從一般抽象到最高的普遍性。

老莊道家的思路是持守“黑暗”，它試圖讓所有的東西都保持自身于黑暗之中，“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shù)”，以避免它們失去原始純樸的本性。

海德格爾畢竟出身于西方文明，他雖然激烈地批評了西方文明單純追求“光明”而遺忘了“黑暗”的立場，但是也不會完全贊同老莊的意見。按照海德格爾的觀點(diǎn)，西方形而上學(xué)固執(zhí)于“在的遺忘”，莊子之“相忘乎道術(shù)”的“相忘”亦未嘗不是一種“遺忘”，純?nèi)坏幕煦缫粯铀悴簧稀暗玫馈薄?/span>

既然是“遺忘”，那就需要“回憶”。西方形而上學(xué)主張對事物的“知”，老莊主張“掉知”，祛除知，海德格爾則主張“知”然后“掉知”，或者說，通過“知”而通達(dá)“非知”的源始境域。這也就是海德格爾為什么鐘情于老子“知其白，守其黑”這句話的原因所在。

現(xiàn)在，回到我們前面提到的問題：我們怎樣才能在白天看到星星？

黑暗有黑暗的清澈，不過我們沒有洞悉黑暗的眼睛。于是我們點(diǎn)亮了燭光，企圖照亮整個宇宙。然而，我們越來越固執(zhí)于光明，在此光明中營造自己的家園，反而遺忘了那深不可測無邊無際的黑暗，遺忘了我們本源的家。

燭光一旦點(diǎn)亮，我們就再難回歸黑暗之中。對有死的人來說，他所能做的，就是學(xué)習(xí)如何使自己沒入黑暗之中，以便在白天能看到星星。

其實，無論白天還是黑夜，星星都在那里，只是由于白天的光明遮蔽了黑暗。海德格爾引用老子“知其白，守其黑”這句話的目的就是要提醒我們：點(diǎn)亮燭光的目的不是照亮宇宙，而是為了反襯出黑暗，以解蔽的方式接近掩藏。思廬edit

有一個故事說的是一個人在路燈下找東西――例如手表、鑰匙一類。有人問他，你的東西是在這里丟的嗎？回答說：不知道。那人奇怪地問道：既然不知道，為什么在這里尋找呢？回答是：只有這里有光亮。

我們都是在路燈下尋找東西的人。

這個世界原本沉浸在混沌與黑暗的奧秘之中，因為有了人，有了此在，存在得以天光一泄，于是有了光明。然而，這天光一泄的“林中空地”是解蔽也是掩藏，而我們卻以為只要點(diǎn)亮了蠟燭，真理就一定在光明之中。

結(jié)果，我們固執(zhí)于解蔽的光明，燃盡了我們的希望，殊不知我們尋找的東西并不在“路燈”之下，而是湮沒在漫無邊際的黑暗之中。那么，我們怎樣才能通過燈光去尋找不在燈光下面的東西？海德格爾的回答是：“讓自身沒入深深泉源的黑暗之中”。

這就是海德格爾從老莊思想中讀出來的真諦。

問題是：我們制造的光明已經(jīng)“比一千個太陽還亮”，在此光明之下，如何還能在白天看到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