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我對寫下這句現(xiàn)今人盡皆知“風流詩”的女子產(chǎn)生興趣時,與她出生的朝代已經(jīng)相隔了七百多年,翻遍史書,除了一個溫柔婉轉(zhuǎn)的藝名,竟再也搜尋不到一點關于她身世和籍貫的信息。 不知生于何處,不知卒于何時,姓甚名誰,父母雙親子女后人,一概是歷史遺留下來的未知。 而數(shù)百年前,在大元的勾欄瓦舍里,那個傳奇的女子,曾風華絕代地征服過千千萬萬的人。 幾千年男尊女卑的朝代,人們在衡量一個女人的價值時,往往取決于她身邊男人的高度。她貌美如花,她多才多藝,她填詩作賦,她風情萬種,仍要看她身邊男人的名字是否如雷貫耳。 未去查找她資料時,我對戲劇一無所知。我僅有的、愚昧的認知來源于魯迅先生留存在兒時課本里的那篇《社戲》——能連翻八十四個筋斗的鐵頭老生,老旦總也唱不完的令人昏睡的咿咿呀呀唱腔。 找到她的藝名珠(朱)簾秀,知道這個“雜劇為當今獨步,駕頭,花旦,軟末泥等悉造其妙”的元朝官妓,以一己之身精通老生,青衣,小生……演得了道,僧,儒,兵,醫(yī),官,平民……世間萬象,千姿百態(tài)的女子,“外則曲盡其美,內(nèi)則詳悉其情。心得三昧,天然老成?!?/span> 她以精湛的技藝獲得了梨園上超然的地位,被當時的名公文士推重,得后輩藝人尊稱一聲“朱娘娘”。 不用提曾與她有過關聯(lián)的任何一個男人,她不用那些顯赫的威名加持,從珠簾秀到朱娘娘,從卑賤官妓到戲劇皇后,她自己成全和證明了自己。 織錦江邊翠竹,絨穿海上明珠。月淡時風清處,都隔斷落紅塵土。一片閑云任卷舒,掛盡朝云暮雨。 ——《沉醉東風·贈妓朱簾秀》胡祗遹 胡祗遹,這歷史上最早的戲劇評論家,與珠簾秀關系甚密,在他筆下,滿是對這女子從不吝嗇的溢美之詞?!肮拇猴L之瑟,弄明月之箏”的珠簾秀,清雅純潔,是才華橫溢的藝術家,不是下九流里人皆輕視的戲子。 “十里揚州風物妍,出落著神仙”——戲劇大師關漢卿亦這樣贊美她。 大師天縱奇才,《竇娥冤》舉世聞名,天下皆知。大師亦是浪子,“玩的是梁園月,飲的是東京酒,賞的是洛陽花,攀的是章臺柳”。后世里無數(shù)惋惜這“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一對”的人預要將他們湊成一對,只是現(xiàn)實殘酷,“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據(jù)考證,關大師八十多歲時,珠簾秀才三十出頭,而高度的靈魂共鳴,也許并不需要世俗的相依相守——他們相愛過,在雜劇表演的臺前幕后,恨臺上卿卿,或臺下我我,不是你跟我。 她最出名的緋聞男友名叫盧摯,號疏齋。身份清貴,官運亨通,為她寫下的情詩還白紙黑字地留在書中。 系行舟誰遣卿卿?愛林下風姿,云外歌聲。寶髻堆云,冰弦散雨,總是才情。 怡綠樹南熏晚晴,險些兒羞殺啼鶯??蜕⑧]亭,楚調(diào)將成,醉夢初醒。 ——盧摯《蟾宮曲·醉贈樂府朱簾秀》 她是官妓,身在勾欄,再怎么冰清玉潔也得知道怎樣逢迎男人。這位盧大人風雅,溫柔,有錢,有權,有才華,與她情投意合卿卿我我的時候,情濃似酒,難舍難分。 最后,他大筆一揮,給她寫下的離別詞纏綿悱惻,令人不忍多讀,怕眼淚要淹沒她離去的路。 才歡悅,早間別,痛煞煞好難割舍。畫船兒載將春去也,空留下半江明月。 ——盧摯《壽陽曲·別朱簾秀》 她回他說: 山無數(shù),煙萬縷,憔悴煞玉堂人物。倚篷窗一身兒活受苦,恨不得隨大江東去。 ——珠簾秀《壽陽曲·答盧疏齋》 不能說這玉堂人物盧官人對她沒有過愛,他是愛過她的。愛她顏色好,愛她風情萬種,動人歌聲。但是她離開了,還會有別的女子顏色好,歌聲甜,煙視媚行。 我想她一定聰明而自知,活得理智而通透。她并不肝腸寸斷,也甚少怨尤。 她演過許多雜劇,塑造過各種角色,那些精彩轟動朝野,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她對那些角色感同身受,對生命和人生有寬宏和慈悲的感悟。 她原諒愛情,原諒這卑賤的身世,原諒年華老去風采不再的自己。藝術家的生命是舞臺,她不能再登臺的時候,選擇嫁給了一位道士。 若干年后,在杭州,她要歸去了,躺在病床上,那雙波光瀲滟醉倒過大都和江南的明眸如將熄的火焰般黯淡。她對自己的丈夫洪丹谷說:“夫妾,歌兒也。卿能集曲調(diào)于妾未死時,使預聞之,雖死無憾矣?!?/span> 洪道士作歌一曲,唱給她聽:“二十年前我共伊,只因彼此太癡迷。忽然四大相離后,你是何人我是誰……” 珠簾秀含笑而卒。 最后想起,她流傳下來的一套套數(shù)里的《玉芙蓉》。 寂寞幾時休?盼音書天際頭。加人病黃鳥枝頭,助人愁渭城衰柳。滿眼春江都是淚,也流不盡許多愁。若得歸來后,同行共止,便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珠簾秀《玉芙蓉》 二十年的紅塵相伴,是他給她的寧靜和溫柔,他是一枚沉默的句號,點在她傳奇一生無人問津的末尾,予她人世最后的妥帖周全。 今人思慕美人,表白忠心時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人們并不曉得,這句子出自何人,她有多少,不被人知的,沉甸甸的相思。 作者:月下嬋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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