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慶二十五年(1820),歲次庚辰,陳修園重訂的《傷寒論淺注》刊行在即,其門人陳賓有、陳道著、周易圖、黃奕潤、何鶴齡、薛步云、胡明懷、鄭保紀、林士雍、廖對廷、林永鎬、程紹書、陳定中等學習該書的感悟被作為跋文附于書后,至今已200年了。 業師北京中醫藥大學教授李俊龍十分推崇陳修園之學,己亥歲末,囑咐我寫篇文章紀念陳修園和《傷寒論淺注》。筆者通過反復研讀思考,在庚子歲末草成此文,以緬懷這位偉大的醫家和這本偉大的著作。 陳修園其人其事 陳修園,名念祖,字修園,又字良有,號慎修,福建長樂縣人,約生于1753年,卒于1823年,清代著名醫家。其著述甚豐,代表作有《醫學三字經》《傷寒論淺注》《長沙方歌括》等10余種,面世后廣為流傳,醫者爭相研習,時有“北學《醫宗金鑒》,南學陳修園”之說。也基于陳修園在醫學上的巨大貢獻,后人把他和宋代的福建籍醫家宋慈、蘇頌、楊士灜并稱為“福建四大名醫”。 陳修園一生坎坷而傳奇,他早年喪父,家境貧寒,但聰穎過人,勤讀詩書,曾隨其祖父居廊公習舉子業,兼讀醫書。20歲時他考中秀才,并開始在鄉里行醫。乾隆五十二年(1787),赴福州鰲峰書院求學,受業于孟超然,攻經史,研岐黃,期間已著手撰寫《傷寒論淺注》,并行醫于福州,收門人陳定中等。陳定中在《傷寒論淺注》的跋文可證:“乾隆庚戌歲(1790)臨癥城南,始遇修園夫子,相與辨論發明,中因獲循循善誘之益,于是受業門下,時夫子語中曰:吾他日遠宦他鄉,不能與爾長相聚首,爾與同學輩當研究吾道,慎勿狥時尚為也。出所著《傷寒論淺注》并《長沙歌括》,中熟讀之下,第見夫子靈機紛運。” 乾隆五十七年(1792),陳修園中舉,隨后北上會試不第,乃留寓京城。期間光祿寺卿伊朝棟患中風病,手足癱瘓,湯水不入,群醫束手,有人推薦陳修園去診治,結果他以“三大劑起之”,一時名聲大噪,患者絡繹不絕。時朝廷重臣和珅患足痿證,無人可醫,陳修園發明狗皮膏藥治之而愈。和珅便誘以官職,想把陳修園留在身邊任用。陳修園已洞察和珅為人,故假托有病辭返鄉里。他深知此事得罪和珅,后未敢再北上會試。 至嘉慶六年(1801年),陳修園知悉和珅被誅,方再入京會試,仍不第,便參加朝廷組織的大挑,成績甲等,以知縣分發直隸保陽(今河北保定)候補縣令。時值盛夏,連遇暴雨洪災,百姓受難,瘟疫橫行,死傷無數,陳修園一邊組織救災,一邊編寫“救災防疫手冊”——《時方歌括》,教授當地醫生治病救人。由于其執政有方,廣受百姓愛戴,后又任威縣知縣、升同知知州,代理正定府知府等。從政之余,陳修園仍從事治病和著述工作,至嘉慶己卯年(1819),陳修園已年近七旬,乃告老還鄉,在福建長樂嵩山井上草堂收授門徒、著書立說。 《傷寒論淺注》其書 據《中國中醫古籍總目》記載,《傷寒論淺注》最早的版本為嘉慶二年(1797)三讓堂刻本,見于湖北中醫學院(現湖北中醫藥大學)圖書館。但通過陳定中的跋文可知,在1790年他拜入陳修園門下時,《傷寒論淺注》的初稿已完成,作為陳修園教學的講義之一。之后當是又經過陳修園的多次修訂,如陳修園自言:“戊辰歲(1808),余服闕,復到保陽供職,公余取《傷寒論》原文重加注疏”“辛未(1811)秋孟,元犀趨保陽……《傷寒論淺注》已竣”。至嘉慶庚辰年(1820),即陳修園辭官歸閩的第二年,該書才在福建正式刊行,而后廣為流傳。以此看來,200年前的嘉慶庚辰年(1820)正是《傷寒論淺注》終稿完成的時候。 《傷寒論淺注》一書共6卷,遵從錢塘二張(張志聰、張錫駒)所分章節,專注六經諸篇,至勞復止,共有397節。陳修園認為《傷寒論》以節為法,而成397法,又認為平脈辨脈、傷寒例、諸可諸不可等篇為王叔和所加,故刪去不論。不過,陳修園對王叔和的評價甚高,認為“叔和編次傷寒論有功千古”。而對錢塘二張,則更推崇,在《醫學三字經》中就有“大作者,推錢塘”之語。在《傷寒論淺注》中,他更多次贊揚二張從五運六氣理論角度闡釋《傷寒論》,這種鮮明的學術特點使陳修園不僅成為傷寒三大學派中維護舊論派的風云人物,也成為了辨證論治派中分經審證派的代表。 《傷寒論淺注》的編寫頗具特點,他在《傷寒論》原文中嵌入小字注解,使注文與原文連貫,一氣呵成,淺顯易懂,又在每節后進一步標明其法所在,在數節之后又采用按、述、引等方式評述,由淺入深,層層遞進,暢達經義,故頗受學習者喜歡,當時的書商多次翻印,現存有幾十種清刻本和多種石印本。以此觀之,《傷寒論淺注》雖名“淺注”,實用功深矣。 從無字處讀書 《傷寒論淺注》的一大特色是重視《傷寒論》原文的潛在精義,主張反復研讀,“從無字處讀書”,如陳修園門人賓有、道著共同撰寫的跋文言:“漢文古奧,每于虛字處見精神。”周易圖亦言:“章旨、節旨居至當不易之規,分觀合觀得一本萬殊之妙,又每于虛字中搜精意,于無字處會精神。”黃奕潤則強調對原文的反復學習,“一回讀之便有一番新見。”何鶴齡更是認為“百回讀之,第見循循善誘、由淺而深,章節起止條辨處則絲毫不紊,前后照應互異處其血脈相通,不難其注疏考核無微不到,而難其至理名言皆于虛字處會出,尤于無字處道來者也”。以上例舉數段跋文,皆強調陳修園對《傷寒論》原文精義的深刻見解,善從“虛字、無字處讀書”。 陳修園在《傷寒論淺注·讀法》中所強調“天下后世,若能體會于文字之外者,許讀此書”。從無字處讀書,正讀,反讀,重讀,參讀,拆開讀,合起讀,“六面讀傷寒”“尋其來頭,究其歸根,書須讀于無字處”。陳修園正是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反復研習,每有見解則記之,才對《傷寒論》之精義了然于胸,予以“淺顯之言注解之”。 從運氣解傷寒 《傷寒論淺注》的另一大特色就是重視五運六氣理論,主張以標本中氣理論為說理工具來注解傷寒六經病證。這是陳修園在接過“錢塘二張”學術主張的基礎上,再創新高。正如他在《傷寒論淺注》中所言:“惟張隱庵、張令韶二家,俱從原文注釋,雖間有矯枉過正處,而闡發五運六氣、陰陽交合之理,恰與仲景自序撰用《素問》《九卷》《陰陽大論》之旨吻合,余最佩服。”陳修園主張通過五運六氣來解讀傷寒六經,甚至認為不懂五運六氣就無法看懂《傷寒論》,如其言:“六氣之本標中氣不明,不可以讀《傷寒論》。” 那何謂標本中氣呢?《素問·六微旨大論》云:“少陽之上,火氣治之,中見厥陰;陽明之上,燥氣治之,中見太陰;太陽之上,寒氣治之,中見少陰;厥陰之上,風氣治之,中見少陽;少陰之上,熱氣治之,中見太陽;太陰之上,濕氣治之,中見陽明。所謂本也,本之下,中之見也,見之下,氣之標也。”介紹了標本中氣的基本定義。即以天之六氣(火、燥、寒、風、熱、濕)為本,以地之三陰三陽(少陽、陽明、太陽、厥陰、少陰、太陰)為標,以本之下、標之上對應的三陰三陽(厥陰、太陰、少陰、少陽、太陽、陽明)為中氣,其陰陽匹配正與傷寒六經相合。 《素問·至真大要論》又言:“少陽、太陰從本,少陰、太陽從本從標,陽明、厥陰不從標本,從乎中也。”說明標本中氣的從化規律,即六氣正常化生在標本中氣之間的相應關系。陳修園認為,這正是傷寒六經的奧秘所在。 少陽、太陰是標本同氣,皆為陽(少陽、相火)或皆為陰(太陰、濕土),所以皆從其本。 少陰、太陽從本從標的原因則在于標本異氣,少陰本熱而標陰,太陽本寒而標陽,所以或從本、或從標,而治有其先后。 至于陽明、厥陰不從標本而從中氣,在于陽明之本為燥金,中見太陰濕土,以金遇土,燥從濕化也;厥陰之本為風木,中見少陽相火,以木遇火,風從火化也,所以皆從中氣。 《素問·至真大要論》言:“夫標本之道要而博,小而大,可以言一而知百病之害。言標與本,易而無損,察本與標,氣可令調,明知勝復,為萬民式,天之道畢矣。”標本中氣理論對于臨床診療疾病尤為重要,以之解傷寒六經,正是執其牛耳也! 《傷寒論》很難學,五運六氣理論也很難懂,而陳修園以標本中氣理論為基礎,以五運六氣注解傷寒六經,更是“難上加難”。但這樣的“難事”,陳修園卻標以“淺注”二字,從如此淺顯易懂的角度闡發,確見其遠見卓識與非凡功力。 如太陽病提綱證僅14字:“太陽之為病,脈浮,頭項強痛而惡寒。”陳修園補注為:“太陽主人身最外一層,有經之為病,有氣之為病,主于外則脈應之而浮,何以謂經?《內經》云:太陽之脈連風府,上頭項,挾脊,抵腰,至足,循身之背,故其為病頭項強痛。何以謂氣?《內經》云:太陽之上,寒氣主之。其病有因風而始惡寒者,有不因風而自惡寒者,雖有微甚,而總不離乎惡寒。”立足標本中氣理論,引經據典,解釋為太陽病有經病、氣病之別,后文太陽病篇的相關條文注解皆以此為總思路和總原則。 又如,對陽明病的太陽陽明、正陽陽明和少陽陽明證的區別,陳修園結合標本中氣理論以注解。認為太陽陽明以“脾約”為主證,是因為太陽之標熱與陽明之本燥熱對脾津的銷爍所致,即“陽明之上,燥氣主之,本太陽不解,太陽之標熱合陽明之燥熱,并于太陰脾土之中,脾之津液為其所爍而窮約”。正陽陽明以“胃家實”為主證,是因為陽明以燥氣為本,燥氣太過則脾濕無從化生,即“燥氣太過,無中見太陰濕土之化,所謂胃家實是也”。少陽陽明則因少陽以相火為本,標本同氣,從氣本化,如病在少陽,卻誤用發汗、利小便的方法,則使人體水谷津液更加耗竭,少陽相火更加熾熱,所以表現出“胃中燥煩實,大便難”的主證。 又如少陽病提綱證是“口苦,咽干,目眩”,陳修園認為這主要是少陽之氣病,因少陽屬甲木,以相火為本,“苦從火化,火勝則干,故口苦,咽干……風虛動眩,皆屬于木,故目眩也。”而少陽中風之“兩耳無所聞,目赤,胸中滿而煩者,不可吐下,吐下則悸而驚”的病證表現則正與少陽經之走向及臟腑絡屬相合,故為少陽之經病。后“少陽傷寒戒發汗”之條文亦釋為經病。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陳修園對歷代醫家以小柴胡為少陽病證專方的說法不認同,他認為“小柴胡是太陽病之轉樞方,陽明及陰經當藉樞轉而出者亦用之。少陽主樞,謂為少陽之方,無有不可,若謂為少陽之專方,則斷斷乎其不可也!” 對三陰病證,陳修園亦緊扣六經氣化之說。如太陰病提綱證為“腹滿而吐,食不下,自利益甚,時腹自痛,若下之,必胸下結硬”,陳修園從氣化解,認為太陰濕土主地、主腹,故腹滿,地氣不升致天氣不降則吐、食不下,精氣不能上達則下自利,太陰濕氣不化則時腹自痛,若誤以為其痛為實痛而又下之,則脾土更虛而出現胸下結硬。他同時還聯系手足太陰經循行以解之。 少陰則因本熱而標寒,上火而下水,病證難以捉摸,又以少陰為樞轉,故其主證為“脈微細,但欲寐”也。厥陰病不從標本而從中氣,中氣為少陽相火,故其提綱證為“消渴,氣上撞心,心中疼熱,饑不欲食,食則吐蛔”等表現相火內擾的癥狀,若誤用下法,再傷厥陰之標陰,則“利不止”。 以上主要以六經提綱證為例,介紹陳修園應用五運六氣理論闡釋《傷寒論》的特色。《傷寒論淺注》全書夾敘夾議,有設問,有解答,有感嘆,有發揮,儼然一幅先生帶教弟子的場景再現,無怪乎后世中醫學子爭相學習也!欲窺全豹,還需研讀原書。 雖然陳修園《醫學三字經》曾引“張飛疇運氣不足憑說”一文,使人誤以為陳氏不重視運氣理論,但通過對《傷寒論淺注》的學習就可以看出,陳修園不僅重視五運六氣理論,還十分精通。當然,陳修園對傷寒和五運六氣的徹悟非一日之功,正如其在《傷寒論淺注·辨少陽病脈證篇》所言:“自甲寅至庚申,每日診病后,即謝絕應酬,與《傷寒論》《金匱》二書為寢食,乃知前此之所信從者誤也。”不經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正是陳修園對中醫學術的孜孜以求和對后學的諄諄教誨,才使我們有幸一睹其書,然后藉此以登堂入室也。(王國為中國中醫科學院中醫基礎理論研究所)(北京中醫藥大學李俊龍指導) (注:文中所載藥方和治療方法請在醫師指導下使用。) (LQ)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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