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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蓮子 張恨水先生，鴛鴦蝴蝶派言情小說家的代表人物。他生創作了一百多部小說，早期多是寫小情小愛纏綿悱惻的男女離合，而成名作《啼笑姻緣》《金粉世家》《春明外史》等作品，更是轟動京城并在全中國家諭戶曉。 而1937年以后的張恨水，在大時代的變遷中，顯出了文人風骨和氣節良心，創作出有名的抗戰三部曲：《熱血之花》《大江東去》和《虎賁萬歲》。去年9.18紀念日我已把寫《大江東去》的文章發在平叔閑譚，我們今天只談《虎賁萬歲》。 1944年年初的一天，住在重慶南溫泉的張恨水先生家來了兩位身穿灰色棉軍衣、面孔黑黑的國軍戰士。他們是國民黨第74軍57師余程萬將軍的部下，不久前常德守衛戰的幸存者。兩位軍人誠懇地對張恨水說，此來無別事，因為敬惜戰友們常德守衛戰死得十分壯烈，所以專程遠道來找先生，要把這些死難英雄的事跡講出來，請先生寫成一部小說讓人們頌揚。“我們為57師陣亡將士請命，張先生不能拒絕。”張恨水十分感動，終于同意從長商議。 張恨水十分繁忙，抽空把兩位軍人留下的一大包資料——有戰場日記、隨筆、家信及宣傳材料等等。然后張先生由南溫泉的菜油燈下開始寫，適逢抗戰勝利回到北平，更是在電燈下放手來寫。他的小說從1937后筆下總是暴露多于頌揚，比如《五子登科》《八十一夢》《紙醉金迷》《魍魎世界》等等，然而這部書卻是例外。一年多后小說《虎賁萬歲》寫成（虎賁，是57師番號代稱），張恨水先生為此書作序：“……守軍不能說毫無弱點，但我們知道，這8529人實在也盡了他們可能的力量，戰后只剩83人，這是中日戰爭史上難找的一件事。我愿這書借著57師的英靈流傳下去……” 1943年11月14日，有十萬人會永遠記得這個日子。湖南常德，原是一個熱鬧的城市，抗戰以來被敵機多次轟炸。自從宜昌淪陷常德成了通向大后方去的一條必經之路，它的戰略地位相當重要。城里響起一陣軍號聲，一個胸佩“虎賁”二字佩章的軍人出場了。他叫程堅忍，是57師的參謀。軍容整齊英氣外射，此刻特地請了兩小時假，要到未婚妻婉華家來吃頓告別飯。他們有緣，同是山東人卻在常德相識相愛，不久前剛定的婚。婉華家只有母女二人，準備明天渡過沅江離開常德。這頓飯有魚有肉，而大家心情沉重。屋外涼風呼呼天上雁叫聲聲。 據說蔣介石那時剛好在開羅會議上夸口，說常德一定能守住。第二天師部的戰報上顯示，日軍主力離常德還有200華里。城外碼頭在虎賁軍人的維護下，老百姓有序過河撤離，程堅忍親自到婉華家接了她母女送到碼頭。兩人一個船上一個岸邊默然對立著，程堅忍強笑道：“放心，我們虎賁一定會勝利的，你一路平安。” 日本人的先頭部隊坐著十多艘汽艇到了常德附近的涂家湖，被虎賁打沉了兩艘后又增加二十艘。常德民眾抗敵情緒十分高漲，當地警察糾合了100多自愿者參戰，余程萬派人去指導。余程萬又在會上提醒部下們，“保衛大常德的戰斗已開始，現階段不要太緊張，緊張的在后頭呢。”在防空洞里，程堅忍給婉華寫了第一封信，說部隊就要投入一場大戰，也許自己會戰死，但這沒有關系，當了軍人就準備著這一天! 戰斗打響，日本人分三路來犯，武器裝備十分充足，并有后續部隊源源而來。日本來犯魚米之鄉的常德，這著棋相當毒辣，不僅為“以戰養戰”掠奪戰略物資，還要截斷常德與西南的聯絡、打開通往重慶的門戶。此刻常德城中炮聲不斷敵機隨時飛來，余程萬在師部遣兵調將。常德城參戰的民眾在警察的帶領下，上火線搶運傷員、輸送子彈、送水送飯。此書看到這里，我不無驚奇地發現，虎賁57師軍紀嚴明，得到老百姓非常的愛戴尊重，這與之前印象中的國民黨軍隊不太一樣。 余程萬派程堅忍到一個叫洑河的地方協助作戰。這是一個連在對付更多的日本人，已打退敵人七次進攻，殺敵200多人，在敵人的強大炮火和十二架飛機的轟炸中，以不足一連的兵力與鬼子展開肉博，打退第八次進犯。常德城里的國軍，基本上是以一對八的兵力在作戰。連長劉貴榮手下的唐排長受了重傷，堅持不下火線，“只要我活著就不離開戰場！” 河洑的老百姓又來送飯了，還組織了單架來抬走傷員們。一個不到十五歲的男孩背著干糧袋邊走邊唱：“你在前面打，我在后面幫，挖戰壕，送子彈，抬傷員，送茶飯，我們有的是血和汗，我們同心協力干………”程堅忍聽了非常感動。 隨著戰斗的進行，助戰的日機把國軍修筑的工事大量摧毀，隱伏在工事里的士兵，幾乎全部犧牲。一位營長對前來督戰的程堅忍說：“敵人對我們常德，能玩的花樣都玩出來了：拂曉攻擊、黃昏攻擊、波狀攻勢……”程堅忍道：“這是他們藐視國軍沒有重武器的原因，所以他們想打哪里就打哪里……”這個營的陣地上，靠的就是兩門迫擊炮。 敵人一次次攻擊國軍一次次守衛，到底還是武器不敵、人數懸殊，陣地在一個個丟失……盡管如此，五十七師官兵們不氣餒。酆營長胸掛手榴彈手拿步槍，帶了一個班的人親自沖上前去搶奪蔡家崗據點。一路血戰到了蔡家崗，原來的守軍一個班，犧牲一半受傷一半…… 這時余程萬命令程堅忍回師部。酆營長向他行了個軍禮：“請程參謀報告師長，我酆鴻鈞還有一口氣就會堅持戰斗，沒有命令，一步也不會后退。”程堅忍向余程萬報告了前線的情況，余程萬感嘆道，弟兄們這樣忠勇，那是全師的光榮!大家一定要堅持下去，援軍兩三天內就會到。程堅忍很感慨：軍隊官兵們都是好樣的，而這五年的抗戰苦仗，中國軍隊就吃虧在裝備的劣勢上。 天剛亮敵機又開始轟炸，十六架飛機在常德城投下無數的“燒夷彈”即燃燒彈，整個城都在火海中。程堅忍和勤務兵王彪上南門沖去協助救火。士兵們在推倒一堵堵墻、撞擊一重重屋來攔阻火頭。救火隊伍中，王彪意外地看到了干媽黃大娘，旁邊還有他心儀的黃九妹。九妹讓王彪幫著去附近挑水，王彪二話不說接連挑了十幾擔水。 奈何今天敵人下了決心要燒掉常德城，飛機一批接一批來。王彪挑最后一擔水時，看過左邊巷子角正冒出青煙，他放下水桶把街邊盛沙的小布袋抄起三個，向墻角直奔而去，老遠就丟過去一個把青光蓋住，再上前幾步把兩個沙袋丟了上去。后邊有人叫了一聲好，正是黃九妹，“我剛剛看到墻角里有燒夷彈，還沒有叫出來，你就把它壓熄了。”王彪回過身對她深深一笑。 常德城經過一小時的拆屋、澆水，火勢已挫下去，頭頂上的飛機繼續著狂轟濫炸，焦糊的氣味和硫磺的氣味籠罩著常德城，國軍的高炮團終于打下一架日機，日機拖著黑煙，向地面倒栽下來。余程萬站在街邊微笑著對旁邊的人說：“這個偉大的鏡頭，人生能看幾回?” 常德城已被炸得慘不忍睹，各陣地上國軍戰士英勇反擊，對沖過來的日本人，擲手榴彈然后肉搏，雖是殲敵眾多，自己人已有過半數人的傷亡。受傷的兄弟料著此時沒人救護，都反過槍頭用刺刀自殺成仁了……這樣的事數不勝數，虎賁是在用8000人死戰40000日本兵。 雖然陣地在一個個丟失，虎賁上下同仇敵愾沒有氣餒，余程萬帶著一支短槍，親自上南城城墻上督戰。城里到處燃燒著。在教堂躲避的劉小姐出來跟大家一起救火，見到程堅忍也在幫著折屋，說：“都是人類，為什么日本人要這么殘忍?”此時讀者能感受到作者的憤怒，張恨水借程堅忍的口說：“所以日本這侵略的國家，野蠻的國家，是必須和他拚到底的。他若是勝利了，我們四萬萬五千萬人，全會變成牛馬。” 經過十幾天的苦戰，炮兵營傷亡過半且已無炮彈使用，改作了步兵，與守城的官兵們一起跟鬼子拼殺。這時肉搏成了主要的作戰方式。程堅忍帶著王彪各處督戰，身上已多處受傷，笑道：“又沒死，還得跟鬼子干!” 余程萬的伙夫雜兵，都成了戰斗人員，無人不戰，無人不勇。一次肉搏戰中，工兵們用長竿綁斧頭，19人對戰鬼子50多人，以已方犧牲5人的代價，把50多日本兵全部干掉。大家一面苦撐一面等待援軍，援軍卻遲遲不到。日本人這時竟用飛機撒傳單勸降。余程萬看了傳單后笑道：“余自投筆從戎即知不成功便成仁，我們的軍事教育，沒有掛白旗投降這一說!”可日本飛機又炸毀了兩處倉庫，虎賁官兵吃飯已成問題。這時8000多人的虎賁，只剩下1800多人。輕傷的戰士包扎后馬上歸隊。 說實話，這本書看得我心情非常沉重而悲憤，幾次都覺得看不下去了。因為沒有懸念，槍不如人炮不如人，敵我總數又是如此懸殊，虎賁最后幾乎是拼完了所有的官兵。國軍對日艱苦卓絕的正面戰場，就是這么殘酷。 程堅忍跟李參謀商議著，除了自己分配到的兩顆手榴彈，還得去找把大刀或茅子類的東西，準備最后時分跟鬼子同歸于盡。這時虎賁幸存者都在尋找武器：殺豬刀、鋤頭、切菜刀……都被搜了出來。王彪受傷后在去包扎的路上遇到黃九妹，黃大媽已被炸死，王彪讓黃九妹暫時躲在一口枯井里。 書中有一個細節令人興奮：艱難之際，空中有八架飛機飛來。虎賁弟兄抬起頭來，看到機翼上畫著青天白日自己的國徽。這是集團軍長官派來送彈藥給養的飛機！除了子彈外，還有一些肉類，并有許多裝滿饅頭的布袋投到常德城里。大家不約而同地狂呼，聲如潮起，那聲音直賽過了槍聲炮聲。 余程萬師長在緊張到萬分的情況下，提著支步槍從容的由碉堡里走出親自參戰。敵人在常德內外圍，打了十幾天的仗，感到肉搏戰是他們最大的威脅。8000多虎賁官兵血染常德，此刻只剩下很少的人。余程萬思慮良久帶人出城，終于迎到了援軍，反攻回城當天就收復了常德。而程堅忍和王彪都在前面的戰斗中帶了傷，幸虧被黃九妹等幾個城里幸存者所救。白天他們躲在陰溝或枯井，晚上出來找日本人的尸體，搜尋一點食物。總算熬到友軍救援部隊入城。程堅忍還找到了未婚妻婉華。 勝利了，這勝利來得如此艱難。炮火的余煙中，常德縣長戴九峰主持了程堅忍、婉華及王彪與黃九妹的婚禮，王彪己升為班長，劫后余生啊。余程萬就沒這么幸運了，當天的慶功會開到一半，卻被蔣介石派人帶走，以違抗軍令罪將其送交軍法處審判——罪名是余程萬“臨陣脫逃”，沒有遵守“城亡人亡”的誓言，并揚言要將他判處死刑！雖有孫連仲、王耀武出面求情，余程萬還是被判服刑兩年。后又由王耀武再向軍法處說情、常德百姓在戴九峰的帶領下全城簽名請求刀下留人，后刑期未滿將余程萬保出。 蔣介石在開羅會議上的夸口差點落空，惱羞成怒。戰爭不能只靠情懷，57師將士也是血肉之軀，他們己竭盡全力，連日軍都對虎賁的“頑強抵抗”充滿敬意。常德城易攻難守、無險可憑，守衛戰進行了整整十六個晝夜，在武器裝備及人數極其懸殊的情況下，以8000多將士的血拚沉重打擊了日軍的囂張氣焰，57師的誓死抵抗牽制并消耗了大批日軍主力，為后來的常德會戰取得最終勝利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假如常德失守，西南門戶危矣，重慶危矣。 1946年5月26日張恨水《虎賁萬歲》在北平《新民報》開始連載，1947年正式出版。這是第一部直接描寫國民黨正面戰場著名戰役——常德保衛戰的長篇小說，也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第一部軍事紀實小說。這是一本充滿硝煙味和英雄氣的書，凡書中出場的人物，除程堅忍、王彪是化名，其余所有將士皆是真人真事真名。讀者在報上見到抗戰將士或自己的親人朋友如此忠勇，無人不感動，所以連載甫一開始就影響巨大。個人認為，這本書的史料性大于文學性。畢竟張恨水沒有上過戰場，書中很多描寫流于平鋪直敘，但能寫到這個程度并得到全民特別是軍人的認可已經相當不容易。 補：余程萬，廣東臺山人，畢業于黃埔一期及中山大學政治系，是國民黨將領中少有的高學歷“儒將”。抗戰中他率領的57師還曾在“上高會戰”中與日軍第34師團浴血奮戰，贏得“虎賁”稱號。虎賁，是歷代英勇無敵軍隊的最高榮譽。《虎賁萬歲》的出版使57師揚名中國，也大大提升了余程萬的知名度。有一位漂亮的蘇州小姐看了書，仰慕余程萬的英雄氣質，竟托人說媒。事有湊巧，此刻正值余夫人去世不久，這位小姐真的嫁給了余程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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