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中記》是唐傳奇中的名篇。唐代是中國佛教發展的繁盛期,也是中國佛教思想和中國傳統思想文化進一步融合并創造出新的成果的時期。在唐代,佛教義學高度發展,中國佛教各個宗派形成,各個宗派以及佛教和其他宗教、學說的辯駁論爭,進一步促進了佛教理論思想的發展。并且,唐代統治者也大力提倡佛教,在社會上形成崇佛的風氣,而文人們研習佛教理論也蔚然成風,文人士子與各個宗派義學大師進行廣泛的交流,佛學的精深義理已經逐漸被他們接受、掌握并融入到意識之中。這樣,“在唐代文人身上所表現的佛教影響,不僅僅是掇拾故事,賞玩概念,而能在宇宙觀、人生觀、認識論等方面對佛教義理加以理解和發揮。” 據考證,沈既濟的生卒年大概為750到800年間,在唐德宗年間做過史館修撰,《舊唐書》本傳稱他“博通群籍,史筆尤工”。沈既濟生活在中晚唐,進士出身,雖然沒有明確的史料記載證明沈既濟與李公佐受到了佛教的影響,但是在唐代那樣一個崇佛的社會風氣下,必然會受到佛教思想的影響。唐傳奇作為思想的載體,佛教的影響也必然會在其中流露出來。 一、《枕中記》中的佛教觀念 《枕中記》主要表現了佛教中“苦”、“無常”、“空”的觀念。 (一)“苦” “人生本苦”的思想是佛教的一個基本思想。佛教的“苦諦”、“集諦”、“滅諦”、“道諦”“四諦”,就是關于現實世界充滿痛苦以及如何消除這些痛苦的理論。其中苦諦就是指認到現實世界中充滿了痛苦。這是釋迦牟尼較早觀察到的世間現象,也是印度許多其他宗教派別所具有的基本觀念。后來佛教概括為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會苦”、“愛別離苦”、“求不得苦”、“五盛陰苦”。前四苦是人生現象主要過程或形態中的苦,第五至第七種主要是人在社會交往中所出現的苦,第八種是人由于對五蘊構成的生命體的追求而在總體上產生的苦。這實際是佛教對于人生現象的一種基本看法。佛教認為人生本苦,一切都是變遷不息的、無常的,廣宇悠宙,不外苦集之場,由于眾生不能自我主宰,為無常患累所逼不能自主,因此沒有安樂性,只有痛苦性。 《枕中記》中,盧生對呂翁感嘆道:“'大丈夫生世不諧,困如是也!’……'士之生世,當建功樹名,出將入相,列鼎而食,選聲而聽,使族益昌而家益肥,然后可以言適乎。吾嘗志于學,富于游藝,自惟當年青紫可拾。今已適壯,猶勤畎畝,非困而何?’”這里就包括了佛教中的“求不得苦”,盧生所希望的生活是“建功樹名”,“出將入相”,然而“今已適壯”,卻仍然沒有得到,這就是“求不得苦”。后來,呂翁讓其入睡,盧生在睡夢中得到了他所想要的一切,但他雖然得到了這些,卻依舊還是面臨著種種人生之苦。“大為時宰所忌,以飛語中之,貶為端州刺史。”這是“怨憎會苦”;“同列害之,復誣與邊將交結,所圖不軌。制下獄。府吏引從至其門而急收之。生惶駭不測,謂妻子曰:'吾家山東,有良田五頃,足以御寒餒,何苦求祿?而今及此,思短褐、乘青駒,行邯鄲道中,不可得也!’引刃自刎。其妻救之,獲免。”“后年漸衰邁,屢乞骸骨,不許。”這又包含了“病苦”,“老苦”,“求不得苦”和眾苦積聚的“五盛陰苦”。 (二)“無常” “無常”本是佛教用語,是早期佛教對世間或人生現象性質的一種判斷。佛教的一個基本觀點就是諸行無常,認為世間一切事物都是眾緣和合而生,都不過是一個生、住、死、滅的過程,故自不免變化異常。早期佛教提出“一切行無常,一切法無我”的理念,認為在世間一切事物中,不存在常恒不變的實體。簡單地說,就是一切事物和現象都是變化無常的,世界上沒有湛然常住、永恒不變的事物和現象。萬物都是因緣和合而生的,因緣消散而滅,空無自性,沒有定相,處于不斷遷流變動中。 《枕中記》中,盧生進入夢境以后,雖然享盡榮華富貴,可是他的命運始終漂浮不定,處在不斷的變化之中,“數月,娶清河崔氏女”、“明年,舉進士,登第”、“三載,出典同州,遷陜牧”、“歸朝冊勛,恩禮極盛,轉吏部侍郎,遷戶部尚書兼御史大夫”瞬息之間,享盡榮華,可是一旦到了頂峰,就會急轉直下,遭到同僚的猜忌排擠,“復誣與邊將交結,所圖不軌。制下獄”,進了監獄,這是多大的變故!然而,這還不是終點,“數年,帝知冤,復追為中書令,封燕國公,恩旨殊異”,這正表現了人生世事的無常。 (三)“欲”與“離欲” 佛教中,將人的欲望歸納為“五欲”,即指染著色、聲、香、味、觸五境而起的五種情欲。又叫五妙欲、五妙色。因為“五欲”能引發貪欲之心,所以叫欲。佛教認為“五欲”恰似地獄的五條根,常能誑惑修行人,使其心生愛著,去造種種的惡業,而墮落三途惡道,因此修行人于精進道業時,一定要加以去除,所以強調“離欲”。 《枕中記》中,盧生在現實生活中,覺得有諸多不如意,都是由于欲望的作用,在夢境中經歷一番,感悟到世事無常,世本空相,所以感慨“夫寵辱之道,窮達之運,得喪之理,死生之情,盡知之矣。此先生所以窒吾欲也。敢不受教!”盧生明白了世事人生的真相之后,強調“窒欲”,從而在現實生活中來脫離苦海。 (四)“空” 佛教之“空”是針對世界人生的實體理解而言的。佛教認為,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不具備自體性或實體性。世間萬物是由“四大”亦稱四界,即“地之堅性”,“水之濕性”,“火之暖性”,“風之動性”性能之合和而成的,并不是真實不變的實體,所以說“四大皆空”,“ 緣起性空”。從空間結構上看,萬物是由各種條件原因結合而成的,處于普遍聯系和互相依存之中,沒有獨立的“自性”,沒有一個恒常不變的因素。所謂實體,至多是結構性的綜合體,沒有自我統一的永恒性。所謂單個物體,諸如一座房子,一個人,一顆卵石,從根本上講,都是出于某種主觀目的,表達某些事物的方便說法,都是假有。《大智度論》上有關于假名的比喻:“諸法性空但名字,因緣和合故有,如山河草木土地州郡城邑名之為國,巷里市陌處館宮殿名之為都……離此因緣名字則無有法,今除山河土地因緣名字更無國名,除廬車道陌因緣名字晚無都名……” 佛經上有偈云:“因緣所生法,我說即是空,亦名為假名,亦是中道義。”都是說的這個道理。就可知道佛法上說的“空”,不是沒有,而是叫人們不要執著。能破除了“我執”和“法執”,進而達到佛教所謂“轉迷成悟”,“離苦得樂”的境界。 《枕中記》中盧生在夢中享盡榮華的同時,體驗了人生的無常,最終體會出“夫寵辱之道,窮達之運,得喪之理,死生之情,盡知之矣。”他夢幻的一生就是一個假有,而非實有。《南柯太守傳》中,淳于棼在睡夢中享盡榮華,歷經無常世事,醒來之后,“生感南柯之浮虛,悟人世之倏忽,遂棲心道門,絕棄酒色。”這里的道門指的是寺院佛門,在體驗人生諸苦與無常之后,感到了人生猶如南柯之浮虛,人生是不實的。這兩邊文章都是通過“夢”這樣一個情節來表現人生也如夢,在人世中所極力追求的榮華富貴,高官厚祿都是不實的,都是假有,是幻想,得出人生本“空”而不實的結論。 二、《枕中記》與佛典的淵源 《枕中記》在結構上都是通過一個主人公入夢去經歷一生的沉浮,去感受人生的無常,了解世事的“空相”。一夢醒來,就幡然醒悟。通過這樣一個故事來表達世事虛幻的佛理。這樣的結構在佛典譬喻中,也有類似的情節,即由入夢到領悟佛理的情節,如《雜寶藏經》卷二的《婆羅那比丘為惡生王所苦惱緣》,其中寫到優填王子婆羅那為惡生王諸婇女說法而被毒打: “受打已竟。舉體疼痛。轉轉增劇。不堪其苦。復作是念。我若在俗。是國王子。當紹王位。兵眾勢力。不減彼王。今日以我出家單獨。便見欺打。深生懊惱。即欲罷道還歸于家。即向和上迦旃延所。辭欲還俗。和上答言。汝今身體新打疼痛。且待明日。小住止息。然后乃去。時娑羅那。受教即宿。于其夜半。尊者迦旃延。便為現夢。使娑羅那自見己身。罷道歸家。父王已崩。即紹王位。大集四兵。伐惡生王。既至彼國。列陣共戰。為彼所敗。兵眾破喪。身被囚執。時惡生王得娑羅那已。遣人持刀。將欲殺去。時娑羅那極大怖畏。即生心念。愿見和上。雖為他殺。不以為恨。其時和上。應念知心。執錫持缽。欲行乞食。于其前現。而語之言。子我常種種為汝說法。斗諍求勝。終不可得。不用我教。知可如何。答和上言。今若救濟弟子之命更不敢。爾時迦旃延。為娑羅那語王人言。愿小停住。聽我啟王救其生命。作是語已。便向王所。其后王人。不肯待住。遂將殺去。臨欲下刀。心中驚怖。失聲而覺。覺即具以所夢見事。往白和上。和上答言。生死斗戰。都無有勝。所以者何。夫斗戰法。以殘他為勝。殘害之道。現在愚情。用快其意。將來之世。墮于三涂。受苦無量……” 這個情節與《枕中記》的情節與構思有很大的相似之處,《大莊嚴論經》卷十二中也有類似的故事。從這里也可以看出佛經對當時文學創作,構思與情節的影響。 三、佛教思想對《枕中記》創作藝術的影響 佛教對《枕中記》創作藝術的影響,主要就表現在譬喻的巧妙化用。 “譬喻”一詞,梵語讀音作“阿波陀那”,其含義為“以了知之法顯未了知之法也”。意思即用已知的東西來說明未知的東西。《法華文句》五:“譬者比況也,喻者曉訓也。托此比彼,寄淺訓深。”《正理論》四十:“言譬喻者,為令曉悟所說義宗。廣引多門,比例開示。”譬喻是佛經中用來幫助闡發義理的常用手段,譬喻在各種佛經中俯拾皆是,甚至還有以譬喻命名的《譬喻經》,大乘佛典的《法華經》就以譬喻說法而有名,其中包括有名的“法華七喻”,就是七個生動的故事,像“火宅”、“化城”等喻,流傳非常廣泛。 在《枕中記》中,都是通過用夢境來譬喻人的一生,得出“人生如夢”的結論。如夢本身就是“大乘十喻”之一,而《枕中記》正是講將夢幻與現實結合起來來突出人生若夢。《金剛經》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佛教“人生如夢”應有兩層涵義,一是指人生是一場迷夢,盲目而缺乏方向,缺乏自覺性,并且無法把握自已的命運,就好像人在做夢時無法掌控自己的潛意識心理活動一樣。二是指人意識到人生、世事的虛幻性、不實性,人生是一場夢幻。這一點又是由盧生和淳于棼經歷夢境,體驗到人生如夢幻泡影來體現的。這樣,《枕中記》巧妙地化用佛經中譬喻的手法來表現作品主題思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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