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去年,父親的腿腳不利索了,走路靠拐杖,顫顫巍巍,走不了幾步便上氣不接下氣。他的牙齒全部脫落,以流食為主,吃的也很少。父親垂垂老矣,生活處于半自理狀態,我們盡全力照顧。父親生于上世紀三十年代中期,中學畢業后,從軍開赴朝鮮戰場,駐守三八線,保家衛國。復員回國后,他當上了煤礦工人。前半生,他一直在外闖蕩,掙錢養家。八十年代中期退休后,父親落葉歸根,回到老家陳莊。生產隊時期,我家吃的是平均糧。父親常年在外地工作,年終需一次性交錢買工分。每逢秋收忙季,小隊隔三差五按人頭分糧食、瓜蔬,即收即分,連大捆的秸稈、麥穰、地瓜蔓也一分了之。社員們各自忙著肩挑人扛,或用小推車往家推。母親身形瘦小,干重活有些力不從心。我姊妹四人尚小,沒有多少力氣。她只好瞅著四鄰八舍忙完自家活后,求人幫忙運送幾趟,為此常欠些人情。父親發揮鉗工優勢,自制了鋸、鑿、斧等全套木匠工具;定制了結婚用的錫酒嗉子;買來小孩滿月送米用的柳編箢子,供街坊鄰里免費使用,以答謝人情。父親親兄弟四人,叔伯兄弟九人,堂叔伯兄弟十二人。父親是老大,有絕對的話語權,但他從不倚老賣老,不隨意表態,不吆三喝四,也從不滔滔不絕地說教。他總是默默地做好分內之事,尊老愛幼,親仁善鄰。他用自己的言行,引導著家庭和睦。兄弟間偶爾有“勺子碰鍋沿”的小矛盾,找他評理,他總是端坐在堂屋的正位上,不停嘬著煙,頂多三言兩語,對事不對人,慢慢悠悠地勸導:家,以和為貴,莫為雞毛蒜皮小事傷了和氣。他有時干脆冷處理,光聽不說,沉默無語,鬧得雙方尷尬至極,怏怏而去。他的身教,重于言教;他的不語,成了最大的權威,贏得兄弟姊妹的尊重,引來外姓家族的交口稱贊。父親愛好不廣,不癡不迷。退休后喜歡飯前獨飲一盅,也愛象棋對弈。他老來愛打幾圈麻將,開局前分發十張撲克牌做籌碼,從不計較輸贏,純為娛樂消遣。他絕不允許賭牌贏錢,哪怕是一毛兩毛。三缺一時,他專心致志打幾圈。一旦來人替補,他馬上讓位。他對棋牌友客氣有加,主動遞煙,但極少端茶伺候。誰渴了,自斟自飲,主隨客便,外人都習以為常。他尤其講究“人前不說是非、事后莫論長短”,鮮少串門拉呱,以慎言為先,以清心修己。母親離世十年來,父親行事低調,慣于粗茶淡飯。工資定期領取,他能動時從不麻煩別人。外人問他月薪多少,他總是秘而不宣地打諢:夠吃饅頭的!生怕引發莊鄉爺們的心理不平衡。父親尚能生活自理時,我每逢周末騎行往返百里,回老家探望,與他拉拉呱,共進午餐;幫他理發,洗衣,清潔衛生。期間,爺倆無話不說。我從中得知:抗戰時,J國首相的親舅到洪山煤礦視察,因突發冒頂被淹死在礦井下。兩國建交后,礦井恢復生產,封死的井口被打開,其縮短的遺體方被運回國,入土為安。在抗美援朝戰場上,M國自恃強大,肆意妄為,到處狂轟亂炸,削平了無數山頭,摧毀了多處道路橋梁,炸穿了半山腰的火車隧道,炸出的沖天洞令人發瘆。戰爭異常殘酷,志愿軍傷亡慘重,勝利來之不易。歸國前,他與戰友乘車到營房周圍的烈士陵園掃墓,一連轉了三天,仍沒掃完。每每想起,他總會掉淚,祈福國人安康、山河無恙。當我問及蘇制“大盤雞”機槍的裝彈量時,他依然堅信九十發,而我網上查到僅為四十七發。父親不喜歡麻煩人,即便是自己的孩子。他臥床之后,從未說哪兒不舒服,也從不向我們提啥要求。在他最后日子里,我與姐弟日夜守護,期盼著他老人家能恢復健康。上個月,父親永遠地離開了我們,生命定格在了87歲。按年齡,父親也算壽終正寢,可是骨肉分離,我的悲傷難以表達。如有來世,我愿繼續做他的兒子,一直陪伴他。 (攝影 旅途) 作者簡介:回眸,利津縣人,文學愛好者。工作之余,喜歡看書、寫童年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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