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一本書沒看得進去,跟個人的諸多因素有關,倒不在于書寫得差。
當然,寫得差或是很假的書,無論在什么時候也是讀不下去的,不管它因什么原因被掌握著話語權(事實上就是出版、媒體資源及市場導向)的文學界名人推崇,
或者被事實上沒有掌握話語權但對話語權掌握者熱衷模仿的作者或評論者推崇,甚至是突然成為了文化現象,使它變成一種迫使你不得不去了解一下的壓力,那對我來說,也是讀不下去。
寫得差的書都喜歡玩虛的,玩虛的書一點兒也不幽默,不過把庸俗可笑錯當幽默的例子比比皆是,
對于我這缺乏幽默感的人來說,走路時伸出去的腳就像一條石頭做的腿,一不小心就踩到幾個嗷嗷叫的小老頭,他們無辜的表情徒添我的罪孽。
我至今也不知道《檸檬桌子》寫得怎么樣,它隨我搬家的時候跟其他書一起打包進了紙箱,現在還塞在墊高了床腿的床底下,還沒有機會拿出來。
所以這本從未讀過的書給我留下的唯一的感受只有書名:書名既吸引了我一下,又很容易被我打發掉。
巴恩斯的另一本我沒讀過的書,書名叫《福樓拜的鸚鵡》,倒一直令我印象深刻,
相比“檸檬桌子”的清新日常感總讓我想起網紅的文藝小客廳,“福樓拜的鸚鵡”卻像一幅倫勃朗風格但光線更為明亮的畫,
畫上是福樓拜的經典形象,一個后腦勺發量濃密、胡子厚實,看上去有一點虛胖但精神還行的男人。和一只鸚鵡的側影。
文字和圖片常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錯誤但生動的印象,這種混合印象,有可能正是我感受的特征之一,比如我剛剛想到的其實是包法利而不是福樓拜。
讀《包法利夫人》的時候,我始終無法將福樓拜的形象從包法利身上移開,這大概也影響了我對“福樓拜的鸚鵡”的感受以及帶來的好感:
包法利醫生和一只鸚鵡在一起的畫面,看起來既協調又意涵豐富(尤其是那個從學生時代到第一次結婚的包法利)。作家之于世界,就是書名之于虛無。
是“終結的感覺”這個書名,讓我第一次打開了我聽說了很多年的朱利安·巴恩斯,一位1946年出生,比我大了整整四十歲,現在已經七十幾歲的英國作家的書。
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是習慣也可能是出于簡潔,事實上我不喜歡在句子中插入從句,但剛又寫了一個不太符合中文習慣的句子,包括現在這句。
算了,我腦子里跳出來的是讀這本書的那些天里看到的一些報道:一個老師因在課堂上講了一句“日本人精益求精”而被學生拍桌子和舉報,
一系列中考改革和中專職高的招生手段、教學情況、實習狀況以及學生們的形象,還有零星的關于新冠疫情的消息及對后果的預估。
盡管我不會對眾多社會情況公開表達我的看法,但它們包圍著我和刺激著我。
這種刺激是多方面的,包括報道的真實與否以及其他人對這些事情的意見,都滲入了事件本身,重新激發出的個人感受形成一個模糊而巨大的整體,一直處在擴散和坍塌的運動狀態中。
我面對社會上的新聞經常性地陷入失語,或許跟這種擴散和坍塌的同時性有關,最后只剩下了唯一的一句表達: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的心境被一股“渴望終結”的疲憊主導著,這是我此時此刻的感受。當然,其他感受并非無足輕重,但在“渴望終結”面前,就像自盡前的人掛心自己走了之后貓怎么辦。
這確實是一個現實問題,有太多太多的現實問題使我渴望終結又無法終結??释K結的心,在這樣那樣的問題前面徘徊游蕩,開始思考起終結的條件。
這沒有多少滑稽的成分,而是我感受到的生命,正進入了這樣一種漫長的等待中,在對一切都不抱期望的等待中不斷地轉移著注意力。
寫作因此成了沒有對象的遺書,反過來也可以說是人人都成了對象,都成了虛無的代名詞,唯一的動機是:對豐富的過剩活力的釋放。我想巴恩斯不會同意我的看法。
有時,我們出于自身的深刻,會去寫一些看起來非常表面的東西,就像很有興趣好好摩挲一個人的身體,而不想知道這個人的內在本性。
這樣做是非常之困難的,困難得忍不住加了個“之”字作為停頓和強調。
困難不僅來自我們對“本質”飛蛾撲火般的熱情,也因為直接展現洞察力時得到的自欺欺人的暫時快樂而上癮。
如果寫作行為不是投資行為的話,那它可以是對生命的模擬,是一種在假定不知道生命是什么(也確實不知道生命是什么)的情況下對生命進行模擬的游戲。
而我看到的絕大多數寫作都不在此范疇里,它們對生命進行了設定,盡管也充滿游戲性但屬于投資行為。
我并非暗示巴恩斯的寫作是在做投資,不過,作者選用的敘述者“我”有時令人難以提起熱情,在于停留在他臉上的無奈笑容和納悶表情的“點”有些平庸和裝模作樣,
既不夠表面,更談不上“本質”,就像犯迷糊在皮肉上割了一道口子但不那么要緊。
從相反的角度說,他費勁地成功寫出一個心里蕩漾著陳詞濫調的敘述者,像是為了在最后能給你抖一下包袱,同時揉揉你同樣陳詞濫調的同情心。
盡管小說的寫法已經自由得沒有邊界,但有時令人產生不信任感的原因卻不是因為形式沒邊得不符合現實,而是“取悅”現實的形式不符合感受。
比如一個正在遭受強暴的人跟你娓娓道來地描述正在被強暴的感受以及細節。
我始終無法想象人在當時當刻的處境里有心情這么做,或者有心情這么細致而準確地回憶。
這種狀況常常在第一人稱敘事中出現,尤其是在第一人稱現在進行時中尖銳聳立,作者越想要給人更真實的觀感越使真實出現裂痕。
真實從來沒有比較級,它要么是真實,要么是不真實,不存在更真實,只有在模仿中才會出現“更真實”這種說話,就像栩栩如生永遠是如生而不是生。
也只有假的東西需要花大力氣去證明它的真實性。我倒一點兒也不介意真的東西看上去很假。
寫作中遍布這類難以擺脫的自然主義陷阱,一種根深蒂固的信心缺失的慣性,或者一種被訓練出來的套路,
一旦作者動起了如何讓讀者感到真實的念頭,就自覺不自覺地走入這個圈套,就像一個經理為了讓我買他家的產品而不斷地向我描述使用場景,反正聽起來像是那么回事,
但我覺得他自己都沒感到自家的產品好用,說那么多只是為了賣給我而已。這種莫名其妙的感受一直伴隨著我讀完了《終結的感覺》的后半部分,覺得他寫得太“商業”了。
寫作沒有好壞之分,雖然它有高下之別,但更多的時候是一種選擇。這種選擇平衡了對出生、出身、環境、際遇、天賦、疾病、變故、文化、死亡等等的無從選擇。
寫作選擇了對生命的無知,平衡令人難以忍受的生命的確定性。選無可選的時候就形成了風格。
風格是一種令人難以忍受但過后又變得可供欣賞的痼疾和深邃的缺陷。偽風格是選擇了一種令人舒服的表演。
當然,作品的真偽,是今天文學面臨的最迫切的難題。你知道,原創文學常常沒有原創性,推薦詞和評論常常令人感到說話的人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人家說做生意靠的是誠信,但文學上的生意,靠的主要是吹,假貨率比拼多多還不要臉??梢哉f,文學界已沒有什么公信力,有的只是濫情。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大概有七八年了吧,我很難欣賞那些娓娓道來的作品。
這“娓娓道來”不是指“連續不斷的生動講述”,而是“緩慢而詳細的敘述”。盡管小說基本上就是一團繞來繞去的麻線,但我卻不喜歡再添幾根毛線,
尤其是那種要寫A而有意先從B輕輕撓起的做法,就像一個有點資歷的人在拿腔拿調(“看吧,我很會寫?!保?,
也不知道是從哪里學來的孔乙己習氣。我欣賞“不會寫”的寫作者,我喜歡魯莽進入,或普魯斯特走著走著就又走回了客廳,或者像個老人在瞌睡中猛然想起一件恐怖往事:
以前一棍敲死一個人,一輩子都聽到敲棍的回音。
如果讀過普希金的《上尉的女兒》,很容易忽視故事中沒有哪個人物是不可愛的。這么多可愛的人出現在同一個小說里,是不是有點太不真實了?
不,問題不在這里,問題是普希金的能力讓仆人、司令、軍官、貴公子、惡棍、悍匪、家屬們都各有各的可愛,同時還神不知鬼不覺。
當代的小說正好相反,可能是因為追求“真實”?也可能是為了追求“深刻”?或者是寫作的人本身就不可愛了?
反正小說中簡直難見什么可愛的人物了??墒俏腋嬖V你,自作聰明的饒舌鬼也有可愛的一面,沒有可愛哪里還有深度呢。
讓人物可愛起來是一種享樂的能力,在這個又忙又累的時代更是一種寶貴的提示,就像激情在陳詞濫調中創造了容光煥發的奇跡,否則文學就只剩下陳詞濫調了。
今天有太多東西比文學更加優越,以致文學離不開它們。
離不開心理學、社會學、人類學,離不開意識傾向、人道關懷,離不開對已被認可的文學現象的模仿,離不開這個離不開那個,唯獨離開了自我,
就像現在的美術館里的一場金錢游戲,販賣那些與己無關的身份認同并獲取學術地位,還有更可悲的糊涂蛋對已成功販賣與己無關的身份認同者的模仿,對模仿皮毛的人的模仿。
是誰發明了文學?是那個因共鳴而歌唱的人,不是那個唱首歌來引發共鳴的人。
應該歌唱,管它唱什么呢,有什么感受就歌唱什么,在歌唱中活潑地親手搬運尸體,
調子不準吐字不清也不是什么要緊的事,我已為你視力超凡的眼睛豎起了聽音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