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中醫界將劉渡舟劉老稱為傷寒氣化派,將胡希恕胡老稱為方證對應派,胡老弟子可能發現方證對應不夠高大上,又補充了一句六經八綱。如果我們放下成見,仔細研究胡老的醫案,會發現胡老的學術背后也有氣化的影子。 首先,想了解一個人的學術思想,要從他學醫開始。胡老的啟蒙老師是王祥徵,“王祥徵講《傷寒論》脫離臟腑,并主張結合近代科學,要繼承,且要弘揚,推崇唐容川、陳修園等的學術觀點,如論述膀胱氣化以物理學理論解釋膀胱為水,腎為太陽之說。大約兩年講完了《傷寒論》。十幾個學生中,胡希恕學得最好,并于1919年參加沈陽巿政公所中醫考試,獲取中醫士證書”。胡老一生治學傷寒,也是脫離臟腑,不能說沒有受老師的影響,而唐容川、陳修園都是傷寒氣化派的大家。 王祥徵對胡老的影響最早源于一個醫案,胡老十六歲時曾患遺精,王老師當年開了“瓜蔞薤白加四逆散、山梔,一劑即愈”。王祥徵老師可不單純是前清舉人,國文老師,他是清末名醫,以善用經方名著一時。這個看起來與遺精風馬牛不相及的方子,完全沒法方證對應的醫案,影響了胡老一生。氣化學術認為,厥陰主闔,遺精就是闔不住,瓜蔞薤白湯是治手厥陰心包絡的方子,同氣相求,故可以用于遺精。 其次,從胡老醫案上來看,胡老也并非執著于方證對應,六經八綱。以事實說話:“先生診病,如快刀斬亂麻,竟常有望而知之的勝境。一日,弟子介紹一友人診病,患者久病不愈,一進門說明看病的來意,尚未描述病情癥狀,先生便已寫好處方,言明拿回去服一劑便好,患者大為詫異,但素服先生療效,雖半信半疑亦不敢多問。其后效果如先生之言,此事令人百思不得其解……這個病說是慢性病,是與他的體質有關,當時所開的方是麻黃附子細辛湯,后來胡老的解釋是,見到病人面色青,不用多考慮了”。只看氣色不診脈,不問證候,這是黃帝內經中的色脈診斷法。青色為肝之色,麻黃古人稱為青龍,要說這不是氣化,而是方證對應,恐難以服人。 再看一例:“記得在“文革”紅衛兵大串連期間,一男孩找胡老看病,訴及每夜必尿床,自知其丑,遭人討厭,痛苦萬狀,問其病情,答曰:身重乏力,腰腿發涼,似浸水中。診其脈沉弦,辨證為寒濕腎著,疏其苓術干甘湯10倍,變湯為一料,囑其每次服二錢,一日兩次。半年后該患兒從長沙寄來一封信,打開一看:'……爺爺,謝謝您,我的遺尿病,經您一治就好了,您的恩情,我一輩子不會忘掉’。又有叫劉俊生的女孩,于1966年10月19 日從東北到北京串連,時已16歲,患遺尿已 7、8年,經中西醫久治無效,求胡老開方,與腎著湯二劑即愈,同年12月1日,特由東北來京致謝,并索求處方備用”。這兩例患者,雖有辨證過程,但與方證對應幾無任何關系,從治未病的角度入手,以未病之脾土制已病之腎水,這才是真高手。 那么,現在這些以胡老冠名的著作中,描述的是否就是胡老的學術觀點呢?以葛根湯為例,只要百度一下傷寒論31條,就可以看到胡老為學生做的講述。然后再對比一下胡老為他的弟子,針灸大家單玉堂之子單志華先生做的講解,可以發現一些端倪。 “試舉一例:傷寒論第31條經文:太陽病,項背強幾幾,無汗惡風,葛根湯主之。譯成白話就是:感冒出現的表證,如果出現脖頸后背發僵不舒展,加上沒有汗怕風的癥狀,用葛根湯治療。 就這17個字,胡老講:葛根湯的組成即桂枝湯加麻黃、葛根,為何以葛根名湯?是張仲景為了突出“項背強幾幾”這一主要癥狀,再從葛根湯的用量上,葛根四兩,麻黃三兩,桂枝二兩,依次主治項背強、無汗、惡風,與經文先后順序一致。這是一層意思; 第二層意思:冠以“太陽病”是提醒醫家此病還處在感冒的表證階段,類型可以是“傷寒”,也可以是“中風”。但太陽病見“惡風”,又頗像桂枝證,然桂枝證是“汗出”,此是“無汗”,何意?本條經文以“惡風”代替太陽病的惡寒,反映出表證有化熱苗頭(風為陽邪),但尚未形成熱像; 第三層意思:無汗與惡風相連,含義深邃,這是表證漸趨化熱的動態描述。同時,首揭“太陽病”,煞尾用“葛根湯主之”,恰是太陽病將入陽明病(或者陽明里證外合太陽表證)的一個過渡階段。 總之,張仲景這17個字告訴醫者:此三個癥狀,“項背強幾幾”是為突出主證而設,故列為一;“無汗”反映出病起于“傷寒”或者說屬麻黃證,但病勢在變化,已漸漸失去表“寒”之典型征象,而出現化熱之“惡風”,想必張仲景在此動了一番腦筋,故起首曰“太陽病”,而不曰“傷寒”。這是經文的含義。 運用到臨床上,大凡項背僵直不柔和的病人,如頸椎病、頸性頭痛、眩暈、背痛等等,都可以考慮用葛根湯為主加減治療...... 一部《傷寒論》398條,基本上條條如此,老人家就是這樣講”。 且不論當今胡老的各種著作中看不到上面的這些學術觀點,單是從“無汗”反映出病起于“傷寒”或者說屬麻黃證,但病勢在變化,已漸漸失去表“寒”之典型征象,而出現化熱之“惡風”這段話中,是不是可以看出氣化的意思? 那么,胡老為什么不敢表達自己真實的想法呢?這要從他所處的年代說起,胡老“1928年至1935年任哈爾濱市電業公司會計股股長、特別市市政局事業股股長、市政公署營業股股長”這段日偽時期的工作履歷,在解放后屬于歷史上有污點的人。而陰陽五行之類的學說屬于四舊,絕對不能談。而且,熟悉胡希恕胡老的人都知道,胡老只有陳慎吾一個好朋友,但由于“五老上書”事件,陳慎吾被迫害,下場悲慘,對胡老的觸動很大。出于保護自己,肯定是選擇能說敢說的話來說,首先要保證政治正確,至于符合不符合自己的學術思想,反而不重要。 我們看一個人的學術,不是看他說了什么,而是看他做了什么,高手如何偽裝,都遮不住他的神彩。單玉堂“高燒、神智昏迷、大小便閉塞不通,已出現心衰合并腎功能不全”之時,“董建華、王綿之、劉渡舟、胡希恕、趙紹琴、楊甲三”六老會診,“有位名老提出心衰合并腎功能不全當以扶正為主,先保心腎控制住病情”。胡老根據“小大不利治其標”,提出“峻劑攻下”法,用大柴胡湯合桃仁承氣湯治之。“眾名老念其年事最高,便都依了,但大家都捏著一把汗。服藥到第二天,奇跡發生了:大便五次,開始排尿。到第五天,尿量已達正常,腎積水消失,父親開始下地活動”,“小大不利治其標”語出《黃帝內經·素問·標本病傳論》,那些說胡老認為內經與傷寒無關的人讀到此處,臉不紅嗎?在那個特殊的年代,胡老為了自保,刻意說些與傳統文化脫鉤的話,完全可以理解,我們需要繼承的是胡老真正的學術思想,而非斷章取義拿他說過的一些違心的話給自己的私貨做背書,這才是后人私淑先賢的為學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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