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頊不會想到,一次關于南郊賞賜的討論,會讓他最為中意的兩個大臣吵得面紅耳赤。
所謂“南郊賞賜”,是宋朝的一種慣例性賞賜。宋朝皇帝每三年都要到南郊進行一次祭祀活動,郊祭之后,皇帝要給官員和軍隊一定的賞賜。當然,對朝廷而言,這又是一筆巨大的開支。
但是,當時宋朝的財政狀況已經非常緊張了。幾年內,剛經歷過兩個皇帝的喪禮不說,新近北方不少地區又遭遇了水災。
趙地主家已經沒有多少余糧了!
正因為朝廷缺錢,這次賞賜方案中,賞金打了個大折扣。過去,宰執大臣每人最高可得銀、絹、錢八千(兩、匹、貫),而這回一共才賞兩萬,其中宰相三千,其余人不到一千。
鑒于朝廷實在太窮,宰相曾公亮等執政大臣聯合上了一道奏疏,意思目前國家實在經濟困難,這回給我們宰執們的南郊賞賜也不用打折了,干脆就全免了吧。
大臣們體諒朝廷,帶頭辭掉賞賜,那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可問題遠沒我們想象得那么簡單,在君主看來,給近臣賞賜是國家的體面所系,不能這么草率的決定。于是,趙頊把曾公亮等人的奏疏交給學士院,由翰林學士進行討論,并擬出一個答復。
學士院里討論結果出來,只有司馬光一個人贊成免去對宰執大臣的賞賜,其他人都認為不應免去。
司馬光有這個態度一點也不奇怪,因為他從來都是倡導勤儉節約的積極分子。就在治平元年的時候,朝廷要把仁宗遺物賜給近臣(其實也是一種物質賞賜),司馬光就表示要把自己應得的一千余貫捐出去,并且倡議宰執等高官也帶頭捐獻,只可惜,那次他沒有得到任何人的響應。現在,宰執們主動要提出辭免賞賜,難道還不該贊成鼓勵嗎?
司馬光覺為宰執們思想覺悟的提高而歡欣鼓舞,還特地寫了份折子,洋洋灑灑說了一大堆,大意是:君子尚義,小人重利。在裁減用度上,就應該從上開始。
為了防止因為裁減賞賜而顯得君主刻薄,司馬光在奏疏里提出了一個折中的方案——減半賜予。即對文臣、武臣、宗室、內臣(宦官)劃定一個級別標準,在既定賞賜額度的基礎上,對較高級別的人員賞賜減半,其余的一概不減。
這是一個符合儒家精神的完美方案,臣子們主動體諒君主的難處,要求免去賞賜,君主開明大度,最后予以減半賞賜。
這個方案,非常理想化,非常司馬光。
看了司馬光的奏疏后,趙頊決定召集翰林學士們再次討論南郊賞賜事宜。
熙寧元年(1068)八月,延和殿內,趙頊召集三名翰林學士商議是否該準許宰執們辭免賞賜。
三個學士,除了王安石和司馬光,還有一位叫王珪。
王珪,字禹玉,成都人。王珪本是王安石的同榜進士,名列第二,本來王安石被取消狀元頭銜后,他應該可以頂替上去,只因父親是朝廷官員,所以只好繼續屈居榜眼。
王珪的性格和王安石、司馬光截然不同,是個出了名的好好先生,做官信奉“沒有觀點就是最好的觀點”。王珪的戲份并不多,在我們的故事中,他只能是一個小小的龍套。不過他有兩個很出名的后代,我們不妨交代一下:他有個外孫女,是宋朝詞壇重量級人物,叫李清照;他還有一個孫女,被人鑄成銅像天天受人唾罵,只因她嫁了個更有名的人,叫秦檜。
王珪的家事屬于題外話,我們下回再說,接著還是看看王安石和司馬光的辯論大賽。
辯論開始,正方司馬光率先發言:“裁減用度,應該從權貴開始,可以準許二府大臣(即宰執大臣)辭免賞賜。”
反方王安石立刻駁斥:“二府大臣的南郊賞賜,明明花不了幾個錢,卻吝惜不給,省下這幾個小錢,不足以讓國家富裕,只會白白損傷我大宋體面。當年唐朝的常袞推辭堂饌(御廚為宰相專供的膳食),現在我們的宰執要推辭南郊賞賜,和這種情況差不多。況且國家財用不足,不是如今最緊要的事情(且國用不足,非方今之急務也)。”
王安石口中的常袞,是唐代宗時期的宰相,當時的宰相可以享受由御廚烹制的精美膳食,常袞覺得浪費,主動推辭了這份待遇。結果,當時輿論卻并沒有看好他的這一做法,反而認為宰相應該做好分內的大事,而不是糾結于一餐飯的事情,如果覺得自己干不好宰相,還不如辭職。
平心而論,王安石拿常袞來類比也不恰當,常袞被人譏諷,主要還是因為自己在身為宰相卻碌碌無為,人家也就是借機說事。只是,此時的王安石正急于推出他“理財生財”的觀念,故作驚人之語。
司馬光抓住王安石的話頭,馬上接下去:“常袞辭去待遇,總比拿著待遇卻尸位素餐的人好。國家財用不足是目前最緊要的事情,介甫肯定說得不對嘛!”
王安石正等著司馬光的質疑,連忙接茬:“國用之所以不足,是因為沒有找到善于理財的人。”
司馬光回擊:“什么善于理財的人,不過是想盡辦法搜刮民財罷了。百姓貧窮了就會聚集成盜匪,這對國家來說可不是幸事。”
聽了司馬光的話,王安石說出了他心目中的核心觀點:“善于理財的人,可以讓國家富饒,而百姓卻不增添負擔(民不加賦而國用饒)。”
司馬光完全不能認同王安石的話,氣得連語速都加快了:“天地所產生的財物,是一個定數,他不在民間,就在朝廷。譬如天降雨水吧,夏天澇了秋天就必定要干旱!百姓不增添負擔而國家富饒?哪有這樣的好事?只不過巧取豪奪百姓的利益而已,它的危害肯定比增加賦稅更厲害!”
王安石也不嘴軟:“天地所生的財物并沒有定數,只要制定合理的法規制度,采取正確的措施,就可以推動生產發展,多出產財物,完全可以做到國家用度充足,而百姓卻不增加賦稅!”
如果用現在的眼光再看兩人的這次交鋒,我們肯定會認識到王安石的言論更富有前瞻性,社會財富當然不可能是一個固定的數值,否則何來生產發展,財富增值一說?即便當時沒有現代社會那樣快速的科技革新,生產力還是可以通過制度安排、調動勞動者積極性、技術運用等因素來取得進步。
不過,當時能像王安石一樣看待問題的人畢竟是少數。
司馬光頓了頓,接著氣咻咻地說:“這是桑弘羊欺騙漢武帝的說法,司馬遷在《史記》里面寫得明明白白!”
司馬光直接把王安石比成了桑弘羊。
桑弘羊是漢武帝時期一個人物,他通過將鑄幣權收歸朝廷、實行鹽鐵專賣、收取工商稅、高消費稅、組織軍隊屯邊等方式開拓西漢朝廷財賦來源,為漢武帝幾次征伐匈奴提供物質保障。而后世的很多正統文人都把他看成一個只會斂財的小人,并把漢武帝后期民生凋敝的責任歸咎于他聚斂太過。
杠到這個程度,王安石也不示弱:“摧抑兼并,接濟貧困,變通天下的財物,本來就是正確的事情。后世也只有桑弘羊、劉晏(中唐時期主持經濟改革的官員)能勉強符合這些要求。”
聽完王安石的話,司馬光更憤怒了:“漢武帝末年國家民變蜂起,朝廷派繡衣使者到處抓捕,百姓還不是因為窮困而起來造反了?”
漢武帝窮兵黷武造成的民生衰敗,都該由桑弘羊來背鍋嗎?這問題就不是一句兩句能說清了,眼看司馬光把眼前的問題談成了一千多年前的問題。王安石覺得實在有些扯偏了,連忙調轉話頭,繼續談宰執辭賞的問題,
王安石舉了一個本朝的例子:“太祖的時候,趙普等人為當宰相,賞賜動不動就以萬計,這次數量不過三千,哪里算多呢?”
司馬光決定一杠到底:“趙普等運籌帷幄,平定各個割據政權,賞他幾萬錢財,不應該嗎?但現在的二府大臣參與祭祀,不過稟報一下,端洗臉水(辦沃盥),遞一根毛巾(奉帨巾),有什么功勞啊,能和趙普相提評論?”
從邏輯上說,司馬光的這通反駁有點偷換感念的嫌疑,論證賞賜趙普萬錢時,以他一生的功績來對比,而論證現在的二府大臣,卻用參與郊祭時參與的禮儀活動來對比,這顯然又是兩回事。畢竟,現在的二府大臣平時也要上班嘛。
就這樣,司馬光和王安石你一言我一語地激烈交鋒,誰都不肯想讓,直把皇帝趙頊和同事王珪當成了擺設。
在此前的交往中,司馬光和王安石也經常產生觀點上的分歧,但那只限于對某段經義、某句詩文的不同理解,雙方的爭論都只在學術范圍之內。而現在,涉及到朝廷施政方向、政治決策,以兩人的性格,自然誰都不肯相讓。
司馬光也開始意識到,王安石一旦獲得大用,勢必會讓朝廷的決策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而這種變化,又是他絕對無法接受和容忍的。
延和殿內的氣氛越來越緊張,趙頊成了最沒有存在感的皇帝,從頭到尾只能靜靜地聽著兩位寵臣的爭論,連插句話的機會都沒有。
最后,還是會來事的王珪出面叫停了:“嗯,大家都別吵了,君實說裁減用度,有道理;介甫說有傷國體,也有道理,都別爭了,還是請陛下定奪吧。”
王珪狠狠地和了一把稀泥,把問題又還給了皇上。
趙頊感覺雙方都爭成這樣了,駁了誰的面子都不好,和了一把更高級的稀泥:“朕意與光同,今且以不允答之。”
這句話什么意思呢?翻譯一下:我的意見和司馬光一樣,這次暫且以不允許辭去郊賜作答吧。
同意司馬光的意見,又說這回暫時按王安石的意見批復。
這個渾水攪得,連王珪都不得不佩服。
既然皇上發話了,學士院就照這個意思去擬旨吧。恰好,那天是王安石當值。王安石大筆一揮動,一篇措辭帶有明顯傾向性的詔書就出來了。
詔書里說了,“關于理財的工作,還有很多要作,你們不去認真思考,反而只想著貶損一點個人待遇,只會傷了國體,也不符合朕的心意(理財之義,怠有可思,此不之圖而務自損,只傷國體,未協朕心)。”
宰執們收到這樣的詔書,哪里還敢再辭,立刻表示乖乖接受。當然了,天底下哪有老板發錢卻不要的員工,人家才沒有王安石、司馬光這兩人那么糾結呢。
經過這次激烈的交鋒后,王安石和司馬光友誼的小船算是徹底翻了。
從此,兩個無話不談的朋友變成了針鋒相對的敵人,開啟了長達十多年的爭斗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