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牡丹花開的時節。歐陽修在《牡丹洛陽記》中說:“洛陽之俗,大抵好花,春時,城市中貴賤皆插花,士庶競為游遨。”相比其他歷史沉淀中的古城,牡丹可謂洛陽繁盛的代表。一句“花開時節動京城”,足以讓人們聯想到千年帝都洛陽當年的勝景。在歷史的回音壁上,洛陽曾一次次奏響鐘鼎齊鳴的樂章。沒有任何一座城市能像洛陽那樣,長久地站在歷史舞臺的中央。洛陽紙,作為衡量一部作品好壞的標尺——至今,形容一本暢銷書的火爆程度,最傳神的詞還是晉代人造的“洛陽紙貴”。洛陽的市花牡丹,目測極有可能成為中國的國花——去年,中國花卉協會發起了評選國花的網絡投票,牡丹毫無懸念地拔得頭籌。“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實際上,因為這句詩,很多人已經默認牡丹是國花了。 唯有牡丹真國色 洛陽鏟,盜墓賊發明的神器,一鏟下去就知道地底下有沒有古墓——這鏟本上不了臺面,不過好在它已經走上正道,變成了考古工作者的標配。而且不光考古,在建筑、公路、農業、水利、礦山等凡是要進行地質勘探的地方,都少不了洛陽鏟。洛陽鏟這種東西能在洛陽誕生,并以“洛陽”命名,至少從側面說明了一個問題:洛陽地下的寶貝極多。洛陽有著4000多年的建城史和1500多年的建都史,是中國最古老的城市之一,而洛陽盆地上所萌生出的河洛文化更是五千年華夏文明的主脈。司馬遷在《史記》中講,“昔三代之居,皆在河洛之間”,河洛地區作為中華文明的發祥地不是無緣無故的。從地形上看,這里地處九州腹心,享八方輻輳之利,且群山環抱,四水匯流,是一塊渾然天成的“風水寶地”。河洛中的“河”是指黃河,“洛”是指洛河,這片土地上除了這兩條大河外,還流淌著洛河的兩條支流伊河和澗河,四條河流沖積出了一塊肥沃的小平原。平原之外高山屏列——西有崤山、中條山;南有熊耳山、外方山、伏牛山;東有淇山和嵩山。北面是滾滾流過的黃河,黃河南岸并不高聳的邙山則成了一座牢靠的水壩。群山阻而不塞,山脈間四通八達的縫隙成為進出洛陽的天然通道。若在這些地方設置關隘,可保商旅通行無礙,亦可封關據險,拱衛洛陽。所以,古代帝王建都的備選名單里一定會有洛陽。那些以西安為都的王朝,要遷都時,首選也是洛陽。人們說起洛陽總喜歡拿西安來對比,但這并非現代人的專屬。“洛陽還是長安?”早在漢高祖劉邦打下江山的時候,就已經成了一個讓人頭疼的問題。 神都洛陽城 西漢立國之初,原本定都洛陽,可僅僅數月之后就趕著車駕浩浩蕩蕩地遷到了關中。其實,僅這一個回合,婁敬和張良就已經把這兩座城市各自的優劣給捋清楚了。長安所在的關中平原,被山帶河,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饒,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獨以一面東制諸侯”,正所謂進退自如。唯一的缺點是,位置略偏,交通不便。而洛陽盆地,居天下之中,關山拱衛,水陸通達,在和平年代,坐鎮洛陽統御中國無疑是最佳選擇。然而,一旦天下有變,洛陽極易四面受敵,淪為四方征戰之地。例如,東漢末年黃巾之亂后,群雄并起,洛陽被董卓一把火燒掉,曹操一度建都許昌。而后連年混戰,中原大地滿目瘡痍。即使在短暫統一的西晉之后,洛陽也不可避免地見證西晉快速滅亡的慘烈情景,匈奴人的鐵騎徹底終結了輝煌數百年之久的奢華幻夢。在魏晉南北朝時期,洛陽又一次成為都城的焦點。北魏剛建國時,都城設在平城(今山西大同)。孝文帝即位后決意改革,強制定下了遷都洛陽的計劃。定計遷都后,孝文帝決定直接留在洛陽,甚至在洛陽城的興建任務上馬之前,孝文帝寧可住在洛陽一角,也不愿回到平城的宮室。遷都后,洛陽成了當時首屈一指的大城市,從規模上看,甚至超越南朝的都城建康。如果仔細考察洛陽作為都城的歷史,會發現,洛陽其實是最不適合作為都城的地方。以形勝來講,它不如長安擁戴山河,在大運河修建之前,交通運輸也不能說絕對的方便。選擇定都洛陽,意味著必須舉全國之力去供養這座都城,這是一個傾全國之力的面子工程,而沉溺于其中的繁華,又會使人忘卻遠方的憂患。對遠在北方的人來說,這種憂慮尤為明顯。駐扎帝國北方的鮮卑部族軍隊,長期以來在邊地苦寒之中,守衛著帝國的邊陲,但現在,他們發現洛陽只顧著自己繁華,卻忘了他們的存在。于是,他們選擇發動叛亂,血洗了這座華麗的帝國都城。直到隋唐年間,洛陽才開始了第二場復興,并迎來了中國歷史上最為奢華的一段往事。
在河南鞏義市的河洛鎮,一個湮沒于的歷史古國重見天日。
隋朝建立后,起初定都大興城(即唐代的長安城),到了隋煬帝時,他讓人造了一個新首都洛陽,又派人挖了一條大運河。隋煬帝開鑿大運河,北連涿郡,南連吳越,結束了自三國至南北朝以來長達300余年的南北分裂的歷史。公元611年正月,隋煬帝舉辦了一個相當于現在的“元宵燈會”的國家級活動,排場相當壯觀:全國的百戲、奇技藝人會聚洛陽,盛大的演出活動持續了一個月,每天晚上端門街都是燈火通明,人聲鼎沸。此外,隋煬帝還舉辦了類似于國際貿易會的活動,不計成本地吸引西域商賈,絲綢之路很快繁榮起來,西域的珍寶也大量進入洛陽。隋煬帝舉全國之力瘋狂享樂,以至于隋朝滅亡后十幾年,洛陽貯存的布帛還堆積如山,貴族、官僚家里“以絹為汲綆(注:用絹來做井繩)”,燃布生火做飯。其后延至唐、宋,洛陽充分利用漕運優勢,作為帝國的核心有600年之久。到唐高祖時,李淵把首都定在長安。首都要消耗大量糧食,光靠關中一帶不足以供給,唐朝不得不從外地輸入糧食。到了唐高宗時代,政府規模急劇膨脹,長安城人口也跟著增加,糧食就成了大問題。這時,隋煬帝留下的東都洛陽又成了救命稻草。洛陽附近的洛口倉里的糧食堆積如山,只是運不到長安城。在唐高宗時代,每遇關中歉收,李治就帶著文武百官到洛陽去逃荒。于是,洛陽城再度成為一個有誘惑力的選擇。李治也開始提升洛陽的地位,將它正式定為東都,營建洛陽宮殿,稱長安和洛陽為“東西二宅”。到了武則天時期,她作出了更大膽的決定,將洛陽定為帝國的真正首都,改稱“神都”,地位超越了長安。從此,她一直待在洛陽,很少再回長安。政府機構也都轉移到了洛陽。或許是早年在宮闈斗爭中殺戮過多,登基之后,武則天大規模投入佛事,其中最為著名的事件發生在公元695年:這一年中,武則天拆毀洛陽乾元殿,在原地基上大興土木,崛起了一座“萬象神宮”——明堂高294尺,裝飾奢華,甚至用純黃金雕琢出“九龍捧鳳”來裝飾外表……這一時期,洛陽還擁有多個龐大的集市,其中以南市最為著名,史料記載,其占地面積龐大,在市場中有120個分類經營商品的集市或街,數千家單獨的商店和貨棧。而為了方便居住在洛陽的外國人,洛陽城還專門設置了許多奉祀外國神的寺院,如為了方便波斯移民,城內為他們設置了3所拜火寺,讓這群外來者感受“皇恩浩蕩”……武則天之后,唐中宗繼位。唐中宗與韋后急于返都長安,那里才是他們的權力基地。從經濟上說,韋后的這個決定是不劃算的,但是從全國戰略布局看,選擇長安還是正確的。不過,糧食問題不解決,就連唐玄宗也只能逃荒。據統計,唐玄宗執政頭25年里,有1/3的時間待在洛陽,而每次去洛陽都是因糧食問題。痛定思痛,唐玄宗決定大力整頓漕運。尤其是從洛陽到陜州這一段,很多人都曾設法改進,但都失敗了。后來還是一個叫裴耀卿的人解決了漕運的問題,他把漕運分成幾個環節,在每個節點上都建好轉運倉庫,設計好銜接時間,由不同的專業人員實施。運糧船什么時候進入黃河,什么時候到洛陽,什么時候走陸路,什么時候入渭水,什么時候到長安,裴耀卿都精心設計。這個方案獲得了巨大的成功。此后幾個繼任者又做了進一步完善。到天寶年間,每年運往長安的漕糧高達400萬石,可供養差不多100萬人,足夠大唐帝國政府運轉之用。有了這些糧食,大唐還可在西北供養一支龐大邊防軍。長安的崇高地位從此牢不可破,洛陽則走向衰落。唐玄宗絕足洛陽,留在長安過著奢靡的日子。直到安史之亂爆發。公元755年,“安史之亂”(注:唐朝將領安祿山與史思明背叛唐朝后發動的叛亂)爆發。這場叛亂不僅影響了一個唐王朝的興衰,更是幾乎徹底改變了中國。在此之前,無論戰爭對洛陽的破壞有多嚴重,它都能從廢墟中重建起來。但是,這次不一樣。 安史之亂 從漢朝開始,中國的經濟重心就開始漸漸南移。但是直到隋末唐初,北方還是占優勢。以秦嶺淮河為界,北方和南方的人口當時差不多是3:2。但這個比例在變化,安史之亂前夕,這個比例達到1:1。安史之亂的爆發驟然打破了平衡,南方在經濟上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北方則無可挽回地衰落了。到了宋朝時,北方與南方的人口比例已翻轉為2:3。這背后當然有各種深層原因:戰亂、河渠失修、水土流失等。不過最重要的一個原因,也許是氣候的改變。據科學家研究,唐朝的氣候要比今天氣溫高些,而且要濕潤得多。但到了唐末宋初,中國氣候開始變冷,游牧和農耕的分界線開始南移,這個趨勢一直持續到清朝初期。北方的衰落,西北的凋敝、游牧民族的再度興起。在這個大背景下,洛陽衰落了,到唐末殘破已極,最糟糕的時候,整個城市人口不滿百戶。而在爭奪運河的過程中,汴州(今河南開封)脫穎而出。它控制著汴河到黃河的入口,是運河的一個關鍵點。控制它就可以截留漕運的財富。最終,軍閥朱溫以汴州為基地,滅亡了唐朝,建立了后梁。洛陽就這樣被放棄。大宋開國皇帝趙匡胤曾有過一度的猶豫,考慮將首都移到洛陽,并最終轉移到長安。但這個方案最終沒有實行。日漸寒冷的氣候、凋敝的西北、東北方敵人的崛起,以及黃河水文的惡化,使得帝國再也不可能通過大運河供養一個龐大的西北都城。洛陽也再沒能成為任何王朝的首都。隨著運河航線的東移,洛陽的樞紐地位越來越低。北宋之后,洛陽逐漸退出了的歷史主場。到了北宋末年,洛陽又遭南下的金兵“洗禮”,之后徹底衰敗,只作為軍事重鎮而存在。20世紀以來,洛陽的地位又經歷幾度變遷。民國時期,洛陽的軍事與民用工業有不少發展。1932年,南京國民政府還曾短暫遷都洛陽,設為行都。 麗景門素來有“洛陽第一樓美稱 抗日戰爭及解放戰爭時期,洛陽作為戰略要沖,屢遭兵火,經濟生產遭到巨大破壞。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由于洛陽地處內陸腹地,交通不便,不及鄭州的地理優勢(京漢鐵路和隴海鐵路便匯聚于鄭州),主要是作為工業城市發展。“一五”計劃期間,蘇聯首批援建的73個廠礦中有4個大型廠礦建在洛陽:中國第一拖拉機廠、洛陽玻璃廠、洛陽礦山機械廠與洛陽軸承廠,都是當年國人耳熟能詳的名字,使得洛陽一舉成為僅次于北京、上海、武漢、天津的全國第5大現代化城市。但是改革開放之后,這些工業沒能適應市場經濟,逐漸衰敗下來。洛陽輕重工業比例失調,重工業最多曾占比超過80%。洛陽曾經試圖發展過棉紡織、皮革等輕工業,但沒有取得成功。重工業發展遇到瓶頸,民營經濟發展有限,難以找到新的經濟增長點,這加劇了洛陽的活力不足。近些年,國家十分重視洛陽建設。2017年洛陽被定位為全國性綜合交通樞紐;2021年,國家“十四五”規劃又將洛陽定位為國家區域中心城市和中原城市群副中心城市。民間“洛陽崛起”的呼聲也很高。古都洛陽能否再度崛起?人們拭目以待。柳丁,《河南地緣格局:華夏中原的輝煌、衰落與復興》;溫飛,《神都洛陽到底有多“神”》; 李夏恩,《從平城到洛陽:鮮卑帝王的“中國”夢》; 押沙龍,《長安與洛陽相互競爭:東西二都的并立與共衰》; 李雅靜 吳靜,《洛陽印象:“沒落的貴族”?》; 段笑蓉,《宋元以降洛陽城市變遷研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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