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遲子建不可不讀她的中篇小說。遲子建的氣息在她的中篇小說中氤氳著,迤邐而至今日。哪怕在今天,中篇小說已經風光不再,遲子建還是每年都拿出一兩部讓熱愛她的讀者牽掛的中篇小說。 新時期文學,中篇小說曾經多么輝煌,而今天卻仿佛到了一個長篇小說“大躍進”的時代。長篇小說的書寫儼然成為考量作家寫作能力的試金石。契訶夫、卡弗、博爾赫斯這些疏于長篇小說的大師,如果生活在今天的中國,勢必也得灰頭土臉。而能夠寫出《偽滿洲國》和《額爾古納河右岸》這樣優(yōu)秀長篇小說的遲子建,對長篇小說卻保持著足夠的警惕。幾年前,遲子建就批評過當今長篇小說“藏污納垢”。她說:“短篇小說,很像這些被打撈上來時流著珠玉一樣淚滴的'淚魚’,它們身子小小,可是它們來自廣闊的水域,它們會給我?guī)?福音’,我不知道未來的寫作還能打撈上多少這樣的淚魚。因為不是所有的短篇都可以當'淚魚’一樣珍藏著的。但我會準備一個大籮筐,耐心地守著一條河流,捕捉隨時可能會出現的'淚魚’?!?/p> 我相信,和“藏污納垢”的長篇小說相比,中篇小說也應像短篇小說這樣,是能夠給我們帶來“福音”的“淚魚”。而且,如果說短篇小說從體制格局上還有著內在的自律,可以控制作家不至于滑行到長篇小說的領地,中篇小說和長篇小說的疆界就相當曖昧不明了。也許這就是為什么當下文學中泛濫著所謂“小長篇”的因由?!靶¢L篇”是文學向市場妥協的一個怪胎。它縱容著作家不再耐心地收拾中篇小說的手藝,把中篇小說抻巴抻巴就整出個“小長篇”。然而,遲子建這些年來卻持續(xù)地經營著中篇小說,短篇小說和長篇小說的雙重夾擊不但沒有窒息她的中篇小說的想象和蓬勃生氣,反而使她能夠從短篇小說中汲取簡約,從長篇小說中吸納豐沛,在文學的領地里扎穩(wěn)了中篇小說的營盤,證明了中篇小說同樣可以做出自己的聲勢和氣象,抵達世界的遼闊和幽深。 況且,遲子建衛(wèi)護的不僅是中篇小說的文體尊嚴,而且是生命的美麗與莊嚴?!栋渡系拿琅奉}記說,“給溫暖和愛意”。遲子建對一切美好、易逝的東西抱有傷懷之美的愛憐,但她的小說從來不回避“人之惡”,趨善向美卻不隱惡遮丑。遲子建小說中的“人之惡”往往在迷離的夢幻和柔軟的善良中浮現出來,尖銳地刺痛我們。而越是靠近,時易世變,“人之惡”也像一樹一樹的陰影一枝一葉地擴大?!栋足y那》中趁著魚汛囤鹽提價致使整個村子魚腐敗的小店主;《青草如歌的午后》中溺亡自己傻兒子的父親;《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更是一個如人間地獄一樣暗黑、冰涼的世界……自私、猜疑、嫉妒、貪婪、殘忍,所有的人性之惡像懷揣著匕首的刺客隨時割破世界的溫情。 有對人世間如此的洞悉,遲子建完全可以種植出文學田地的“惡之花”,但遲子建卻讓“溫暖和愛意”的光照亮人間。我們相互敵意、傷害,但我們又相濡以沫。這是一個苦難的世界,我們卻支撐活著。作為一個作家,遲子建似乎證明這樣一個事實:一個清醒的現實主義者,同樣可以是一個徹底的理想主義者,就像她說的:“我覺得生活肯定是寒冷的,從人的整個生命歷程來講,人就是偶然拋到大地的一粒塵埃,他注定要消失。人在宇宙是個瞬間,而宇宙卻是永恒的。所以人肯定會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蒼涼感,那么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在這個蒼涼的世界上多給自己和他人一點溫暖。在離去的時候,心里不至于后悔來到這個蒼涼的世事一回?!?/p> 有句話說,“這個世界上的惡是強大的,但比起惡來,愛與美更強大”。我們讀遲子建的中篇小說,從她的悲憫和寬宥之心看去,我們每個人原來都揣著良善之心,或者,只要我們愿意把那些自私、猜疑、嫉妒、貪婪、殘忍從我們的心底趕走,世界將會重新接納我們。 沉入到世道人心的最幽深細弱之處,痛惜與愛憐、溫暖與愛意,在遲子建那里差不多長成一種“信仰”了。哪怕這樣的“信仰”像《觀彗記》中的彗星那樣難以遭逢,哪怕“信仰”之后得到的只是《日落碗窯》中唯一的金色泥碗。 所以,還是重溫文學的煦暖吧。這也許是文學式微的今天,仍有許多人愿意和文學不離不棄的原因。 (“遲子建中篇小說集”,五卷本:《原始風景》、《秧歌》、《逆行精靈》、《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起舞》,世紀出版集團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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